田定方 | 外 爷

外 爷

文/田定方

涧头村仇虎山开的油坊里,热气腾腾,油工们赤裸着上身,娴熟地干着各自的活。随着一阵阵粗犷的打榨号子声和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声,菜籽油从出口处溢出。顷刻间,油香四溢,沁人心脾。
一个女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吃饭了!”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应声到:“唉!”
男子穿好上衣,推开门,带着一股油香走了出来。他接着女孩递过来的碗和筷子,靠墙圪蹴着,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不几口,一大碗饭就下肚了。他将空碗和筷子递给女孩,用手抹了抹嘴,站起身子,打了个饱嗝。女孩将空碗和筷子放在篮子里,上面用手帕盖好。然后,她仰起脸,问:“大,你吃饱了么?”
男子冲女孩笑了笑,说:“吃饱了,你快回去,小心路上有狗。”
女孩应了声,提起篮子,挎在了胳膊上,转身离开了。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男子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五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五年前的冬天,雪下得特别的大,到了晚上,雪下得更大了。像往常一样,男子来到父母屋里,给火盆里添了块煤,轻轻地掩上门。北风夹着雪花打到脸上,生疼生疼的。他缩了缩脖子,裹紧棉袄,快步进到自己屋子,拍了拍身上落的雪,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划亮一根火柴,点着煤油灯,就合衣靠在坑头的被子上。风呼呼地拍打着窗户,从窗户缝隙处挤进来的,吹得煤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男子毫无睡意,想起了因病已过世三年的妻子,不由得心酸不已。想起了年幼的儿子,此时在自己父母的房子睡得正香。想起了以往种种生活的艰难和困苦,不由得唉声叹气起来。
一阵急促、猛烈的敲门声打破了宁静,也引得柴房里的狗狂吠不止。“这么晚了,风大雪大,谁还来敲门?”男子嘴里嘀咕着,从坑上坐起来,鞋没来得及穿好,就出门了。雪下得还大,风吹得更猛。男子打开前门,只见门外的屋檐下,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身上落满了雪花。
“大哥,行行好!能不能让我娘俩住一晚?”高个的人说。
还没等男子反应过来,男子的母亲和父亲听到敲门声,也出来了。男子回头看了看母亲,母亲连忙说:“快进来吧!冰天雪地的,真是可怜的。”
高个的人说:“好人,好人,你们真是好人啊!”
屋内火盆里的火烧得正旺,架在上面的八字水壶“噗——噗——噗”地冒着热气。男子的儿子也醒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地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着煤油灯的光亮,男子才看清了两个陌生人,说话的那个约莫二十一二岁上下,大眼睛,个子不高,微胖。旁边的是个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大概三四岁的样子,圆圆的脸蛋冻得乌青,全身发抖着。
“快烤烤火,看把娃冻成啥了啊!”男子的父亲说。男子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把那娘俩让到了靠近火盆边的地方。男子的父亲接着说:“老婆子,看看有啥吃的么,他们应该都饿了。”
男子的母亲一边应声着,一边推门向屋外走去。不一会儿,她就进来了,手里端着两个碗,碗里放着两个玉米面馍和几块红薯,面露难色地说:“穷人家,么啥好吃的,你和娃将就点吧!”
那个女的赶忙起身,说:“好我的姨啊!谢谢你,有吃的就行,有吃的就行。”
男子接过母亲手里的碗,放在桌子上,拿出馍和红薯,放在了火盆的架子上。然后,他提起水壶,给两个碗里倒了些热水,递到了那娘俩手里。不一会儿,馍和红薯热了,屋子里瞬间弥漫着馍和红薯的香味。男子从架子上拿起馍和红薯,塞到了那娘俩手里。女孩和母亲顾不上客气,大口大口地吃着。男子的母亲看着这娘俩可怜的样子,心疼地说:“别着急!慢点吃,别噎着了。”男子见状,连忙给两个碗里再添满了热水。
女孩和她母亲脸上慢慢地红润了。吃完馍和红薯,女子拉起女孩,“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连连说着:“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男子的母亲着急慌忙地把那娘俩扶起来,忙不迭地说:“谢啥哩谢!都是穷苦人家。”
这时,男子的父亲开口问道:“你娘俩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是甘肃天水的,那儿遭了旱灾,颗粒无收。娃他爸出去找活,好几年没有了音讯。我和娃实在活不下去了,就一路乞讨过来了。幸亏遇到了叔和姨你们一家子好人,要不然我娘俩不是冻死了,就是饿死了。”那个女的说着说着,眼泪就不自觉地掉下来了。
男子的母亲见不得人家恓惶,用衣襟不断地擦拭着眼泪。男子的儿子趴在被窝里,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着。男子的父亲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家就四口人,老婆子、儿子、孙子和我。前几年,儿媳得病去世了,儿子也没再娶。如果你不嫌弃,就和娃先住下吧!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和娃吃的。”
男子的母亲也附和着说:“住下,住下吧!咱两还能做个伴哩。”
那个女的说:“叔、姨、大哥,我哪敢嫌弃啊!你们就是我娘俩的大恩人。快!清梅,快谢谢爷、婆和叔。”
那个叫清梅的女孩起身准备磕头,被男子的母亲拦住了。
男子的父亲说:“老婆子,我和荣昌睡他屋子,你和这娘俩,还有旺儿就睡这屋。这屋里有火盆,暖和!天也不早了,其他事情,等明天再说。”说罢,他就起身,叫上男子,推门出去了。
没过多长时间,女子和男子结婚了。十八年后,那个叫清梅的女孩嫁给了我的父亲,成了我的母亲。那个女子成了我的外婆,男子自然就是我的外爷了,小男孩成了我的舅舅。
“荣昌、荣昌,掌柜的喊你哩!”外爷的思绪被油工二狗的喊声打断了,他应声到:“狗娃子,你叫唤啥叫唤呢,我马上过去!”
油坊掌柜的仇虎山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抽水烟,见外爷进来,抬了抬身子,说:“荣昌,给你说个事。”
“掌柜的,你说!”外爷说。
“雷村富盛源掌柜的托人捎话来,说从朋友那听说你人很能行,摇耧下枝擩麦秸,赶车打的回头鞭,农活里你样样在行。想让你给他当伙计,工钱是三担六斗粮,另外二百斤煤。”
仇掌柜的接着说:“我们方圆可没有给伙计这么高的工钱啊!你在我油坊也好几年了,为人、技术没得说。可咱油坊小,生意一般,我可给不了你这么高的工钱,你看咋办?”
“掌柜的,你人好!这些年也待我不薄,就是我一大家人得养活,我想去试试?”
“那好吧!我给账房说了,给你多结一个月工钱,现在你就可以去把钱领了。”
“谢谢掌柜的!那我出去了。”
仇掌柜看着外爷出了门,心里很是不舍。
第二天,外爷就到雷村富盛源当伙计了。不出一月,深得掌柜的信任。每每年关不到,掌柜的就派人把粮和煤用骡子驮着送到了外爷家。
富盛源有一头马,形体高大,浑身铁青,颈上的鬃毛有一尺多长。听老人们讲,那叫青鬃马。
青鬃马的性子很烈,被牵回富盛源牲口棚的第一天,就咬伤了那头企图骚扰它的黑骡子。心疼黑骡子的伙计上前拉“偏架”,被它一蹄子尥出老远。其他伙计不服气,上前跃跃欲试,也都败下阵来。只要对它一动鞭子,它就狂跳不已,没人能够驾驭得了。
外爷听说了此事,就对掌柜的说让自己试试。他进到牲口棚,眼睛直视青鬃马,用手轻轻抚摸着马头,上前将马头搂在怀里,嘴贴着青鬃马的耳朵私语了一番。只见那青鬃马后蹄刨了刨地,就安静了。掌柜的和其他伙计看得目瞪口呆。外爷解下缰绳,拉着马,来到门前的空地上。他一翻身跨上马背,稍一抖缰绳,青鬃马猛地蹿了出去,扬起鬃毛,收腰扎背,四蹄翻飞,激起阵阵尘土。
好大功夫,外爷才骑着青鬃马回到了空地上。他从马背上跃下,把缰绳往地上一扔:“掌柜的,这是匹好马啊!我再杀杀它的野性儿,绝对是匹好牲口!”
“好!那这匹马就交给你了。”
其他伙计都向外爷竖起来大拇指,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周过后,只要是外爷拿起鞭子,解下缰绳,青鬃马就像能听懂话,乖乖地走到车辕那等着驾马车。
外爷降服青鬃马,很快传遍了方圆。那年,外爷二十四岁。
村里三多堂掌柜的丧偶多年,有媒婆上门给说了陵前堡一户女子。这女子丧夫,守寡已有三年。旧时,寡妇改嫁,不能走正门,也不能走大门,必须走偏门、后门或从墙壁上凿洞钻出。嫁时还要在夜晚,不能用鼓乐。只能用马车接,而不能坐轿。新夫家只能派一个人去接,娘家人和亲戚不能送亲。村里的人会百般阻拦,要钱要物。
陵前堡有几个厉害角色,再加上这样的风俗习惯,这可难住了三多堂掌柜的。自己的伙计没有一个敢应这事的,即使他把酬金从一块银元升到了三块。
正当三多堂掌柜的苦于无法,茶不思,饭不想时,富盛源掌柜的有事登门拜访。言及此事,富盛源掌柜的哈哈大笑:“老兄,不要熬煎,我那有个伙计,保管能让你高枕无忧,把事给你办成。”
“你快别站着说话腰不疼了,你得是在看我笑话哩?”
“不敢!不敢!我马上叫人把那伙计叫来。”
他转身对跟来的管家说:“你快回去,把荣昌叫来。”
一袋烟的功夫,外爷跟着管家进来了。三多堂掌柜的让座后,把事情的原委再说了一遍。然后,试探性地问我外爷:“你敢去吗?”
那时,外爷也是年轻气盛,直接就说:“敢!”
“好!如果事成,三块银元作为酬金,另外好酒好肉招待。”
三多堂掌柜的找人看了黄历,迎娶的日子定在了十月初九。
这天一大早,三多堂掌柜的派人来找外爷,交代了几件事。一是陵前堡守门的已经打点好,到了后,只需要报上“我是雷村的”就行。二是这女子的娘家地址,入城门后,直走,临街道第三家,门口有一对大石狮子。三是大门旁边有一偏门,可直接进去,到正厅说明来意即可。
吃过晌午饭,外爷就开始收拾。他先给青鬃马喂饱了饲料,再刷洗了一遍,然后把马车打扫干净。太阳快落西山时,外爷套好马车,坐上车头。“驾”——外爷吼了一声,紧接着就是鞭哨抽打出来的一声脆响,马撒了欢儿的了跑起来。
凉爽的秋风迎面吹来,树叶纷飞,犹如仙女散花。落在地面上的叶子,犹如淘气的孩子在奔跑、打滚、翻跟头。沿路的柿子树上挂满了火红的“灯笼”,它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亲密无间。到陵前堡城门口时,天色已黑,城门口的两盏气死风灯笼随风四处摇摆。
外爷“吁”了一声,马停了下来。他跳下马车,右手握着马鞭,左手叩响门栓。“吱扭”一声,城门开了一个小缝,一个带毡皮帽的男人伸出头来,问道:“干啥的?”
“雷村来的!”
“哦!”
两扇城门打开,外爷转身跳上马车,低吼一声“驾”,青鬃马昂首碎蹄过了城门洞。城内一大片空院内,人来人往,中间青砖铺的两米多宽路向前延伸,两边立着两排石柱灯,远处的房屋高高矮矮,错落有致。外爷扬起马鞭,朝空中一甩,鞭稍发出“啪”的声响震耳欲聋,青鬃马扬蹄疾驰,引得行人驻足观望。女子娘家大门前的石狮子格外醒目,外爷把马车停在门前,顺势调转了车头,然后跳下马车,快步从大门旁边的偏门进入院子。院内亮亮堂堂,几名伙计来回走动,还不算冷清。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将外爷引进正厅,堂桌两旁坐着一男一女,应该是女子的父母。外爷右手握拳,左手包于其上高拱,身子略弯行作揖礼。男子抬身还礼,让座,吩咐管家上茶。外爷说明来意后,男子吩咐丫鬟领着上二楼。外爷和丫鬟上到二楼女子的房间,外爷说道:“小姐,三多堂掌柜的派我来接您,咱们回吧!”
“嗯!”小姐应了一声。
外爷走上前,背对女子,下蹲,两手掌朝上,交叉放于背后。女子屈膝,跪于手掌之上,两手扶着外爷肩膀。外爷背起小姐径直下楼,从偏门而出,将小姐放于马车上坐好。纵身一跃,上了马车,左手持缰,大吼“驾”一声,右手握鞭,在空中连甩三下“啪!——啪!——啪!”如震天雷。青鬃马长嘶一声,威风十足,蹄下生云,快如闪电,泼剌剌向城门奔去。城门内院子里虽聚集了好多人,可无人阻拦,特别是那几个所谓的厉害角色也未敢上前,悄然隐于人群之中。
外爷驾着马车,接回小姐到三多堂掌柜的家门口时,巷道里传来“咚!——咚!”,“咚!——咚!”,“咚!——咚!”的更声,夹杂着更夫的喊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是更夫打落更了。三多堂掌柜的见外爷接亲回来,一切安然无恙,分外高兴,赶紧命管家奉上银元三块,外带上好西凤酒一坛和牛肉两斤。
外爷孤身夜闯陵前堡接亲,一时间传为佳话。
1952年正月十八这天早晨,东方才现鱼肚白。富盛源的伙夫老刘挑着水桶刚出门,只听“啪”地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老刘身边飞过。老刘吓得丢掉水桶,连滚带爬往门内跑,边跑边喊:“土匪来啦!土匪围了院子啦!”正在屋里睡觉的外爷也被枪声惊醒,他当即翻身下床,抓起枕边的大砍刀,奔向屋外。可到院子一看,十几号人手里端着枪,齐刷刷地站在院子当中,领头的满脸麻子,一副凶相。其他伙计和掌柜的也闻讯奔了出来,一见这仗势,都吓得身子抖如筛糠似的。
麻子脸土匪喊道:“哪个是掌柜的?”
掌柜的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是掌柜的。”
“弟兄们没钱花了,想借你500现大洋。”
“我哪……哪有这么多钱啊!”
一听此话,麻子脸土匪直接手枪就抵到了福盛源掌柜的脑门子上了,吓得掌柜的腿一软,跪倒在地,浑身打着哆嗦。外爷见情况不妙,立即把砍刀别在腰带上,挺直身子,右手握拳,左手其上,面不改色地说:“兄弟,有话好说!”
麻子脸土匪斜着眼睛问道:“你是哪路好汉?”
“涧头仇荣昌!”
“你可是孤身夜闯陵前堡接亲的那位?”
“正是在下!”
麻子脸土匪立刻收回手枪,抱拳行礼,满脸堆笑地说:“久闻仇兄弟大名,百闻不如一见,佩服!佩服!”
“过奖了!过奖了!敢问兄弟大名?”
“我姓赵,单字飞,因一脸麻子,江湖人称赵麻子。”
“赵兄,借我薄面,放过掌柜的?”
“好说!好说!仇兄弟这个朋友我赵麻子交定了。”
“仇兄弟,今后如有麻烦,可到金粟山找我。”
外爷拱手行礼:“那先谢过赵兄了,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赵麻子回礼:“好!弟兄们,撤!”
外爷看着赵麻子领着土匪出门而去,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也落下了地。
一年后,外爷回到村里当了支书,带领群众整地修渠种棉花,犁地种麦建学校,栽烟种豆炼钢铁,养牛浇地种玉米。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外爷作为村支书,村里最大的官,自然就被定为村一级最大的“走资派”了。那时大字报铺天盖地,所用的词语都是“打倒”、“砸烂”、“炮轰”、“火烧”之类,凡是词汇里杀伤力最强的都用上了,全国上上下下都在口诛笔伐。
“文化大革命”采取的是刚刚过去不久的社教运动经验,社教工作队每到一个村先从“怀疑一切”开始,把每一个村干部都当成“假想敌”,用当时的说法就是“有枣无枣打三杆子”,打下“枣”来了是他们的胜利,打不下“枣”也没有什么关系,按群众运动的逻辑就是对这些人进行一次考验,经得住考验就说他们是真金不怕火炼,“炼”本身就是上级对他们的关心和爱护。
外爷当村支书时,深得人心,因此每有红卫兵造反,都有多数村民出面,这才幸免了被拉上台子批斗和被绳子牵着游行。可时不时有红卫兵冲进家里,举着红本本,对外爷进行“狂轰乱炸”式的思想教育。
以上这些关于外爷的事,是我听父亲和母亲说的。
文化大革命结束前的第四年,我呱呱落地,降临于世。自打记事起,外爷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高大威严,不苟言笑。但对我却很是钟爱,也许是男孩子和外孙的缘故吧!
小时候,正月初二去外爷家拜年,算是我最高兴事了。一大早,不吃早饭,就闹着母亲快走。那时交通工具很少,一大村子里也没有几辆自行车,出门基本是步行。一路上,我蹿上跳下,免不了被母亲责怪几句,可停当不了很长时间,就又开始了。外爷早早就派表哥和大黄在村口等我们,见面后,我肯定和表哥打闹一番,才肯罢手。大黄也是摇着尾巴,跑前跑后地撒娇。吃饭时,为一个带靠背精致的小凳子总要和小表哥你争我抢,可胜利最终属于我,因为有外爷。饭后最期待的是发压岁钱,外爷坐在饭桌旁的椅子上,小心翼翼地从棉袄的口袋里掏出一沓崭新的钞票,给每个小孩发两毛钱。背过他们,会再偷偷地塞给我五毛钱。回去的路上,我就会拿出来那五毛钱,故意向大姐和二姐炫耀,惹得她们“生气”。她们给母亲告状说外爷“偏心眼”。
外爷家地多,父母亲在农忙时节都会去帮忙割麦扳玉米,去时,肯定要带上我。外爷做活不惜力气,其他人是陪不住的,一片地的庄稼不收拾到家里是不会歇的,常挂在他嘴边的话是:“现在干活轻松自由多了,哪有以前给人家地主拉长工下得苦啊!”母亲接上外爷的话说:“大,现在啥社会了,以前啥社会?”外爷也就不再作声了。每每看到我和表哥们吃饭挑剔,外爷就会说:“天生把你们放到旧社会,让吃苦受罪,没啥吃,见了啥都是香的。”
外爷吃饭从不讲究,可最爱吃的有三样饭:一是能用筷子挑起来的玉米珍珍;二是软柿子扳熟黄豆粉;三是红枣馑糕。
“看场”是我最喜欢的。整个夏收,外爷把自己做的交椅床放在碾麦场里,除非下雨才搬回家里。太阳快落山时,我就上了交椅床占位置,生怕被表哥抢了去。
入夜,喧嚣的麦场沉寂下来,一弦弯月挂在空中,繁星在空中闪烁。夜风吹来,凉爽宜人,已少了中午的燥热,泥土和麦草的淡香,沁人心脾。场边树上的知了叫一声停一下,没有了骄阳下的热情。不远处的池塘里,青蛙的叫声特别欢快。地里的蛐蛐也不甘寂寞,和青蛙一唱一和。树上的麻雀才懒得理会它们,叽叽喳喳商量着趁夜色偷外爷的麦粒。蚂蚁却早已经行动,组成大军,合力把麦粒往洞穴里拖运。
外爷坐在床边,悠闲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时明时暗。随着火星暗淡,一股浓烈的烟草味直入我的鼻子和眼睛,接着就是外爷短促而剧烈的咳嗽声。麦垛里几只耗子“吱吱、吱吱”地叫着,外爷起身,拿起麦叉使劲地拍打着麦垛。大黄也从床底蹿了出来,跟在外爷后面“汪、汪”直叫。安静了一会,耗子又“吱、吱”地叫了起来,外爷也懒得去理它们,嘴里只是说着:“明天放上老鼠夹,看你们往哪钻?”
我调皮的说:“外爷,外爷!把老鼠捉住了,拿绳拴住让我玩。”
“行么,给你拴两个。”
“快睡!明天还得早起割麦子哩。”
我不再言语了。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两只老鼠,一大一小,立在床边,伸出前爪作揖,那小眼睛里不是狡诈,分明透出哀求的眼神。
第二日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了。我翻身下床,跑到麦垛旁,用木棍挑起外爷放的老鼠夹,扔得老远。
平日不忙时,外爷也会来我家坐坐,可基本不过夜,吃过下午饭,就回家了。可1982年的秋季是唯一一次例外。
秋播时,我牵着老黄牛在前,外爷扛着犁在后,大黄一会儿前,一会儿后。在涧头到雷村的公路上,那是一幅悠闲自得的画面。以至于我成人后,这画面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老黄牛跺着方步,摇动的铃铛发出宛若天籁般的声音,悠扬悦耳。它时不时“哞——哞”两声快意地欢叫,暖人心怀。
到我家的第二日,天竟然下起了雨。这一下就是四十多天,外爷也就在我家住了四十多天,这是我陪伴他身边最长的时间了。白天,外爷想着法儿给老黄牛找吃的,我记得家里一亩多地的玉米杆上半截都让父亲割了,给老黄牛做饲料。偶尔他会去村里找当年一块给福盛源当伙计的老人,喝喝酒,打打麻将。晚上,外爷抽着旱烟,给我讲着故事。
记忆最深的莫过于“涧头村”的来历了。以前,涧头村那还没有人住,是一大片荒地。有一个晚上,黑漆漆地,一队马客从荒地中的小路通过,正走着,忽然听见后面传来声响:“出来啦!出来啦!”领头的马客以为是其他马客在说话,就喊道:“出来就出来了么,你喊叫啥呢?”过了几日返回,白天再经过小路时,领头的马客看见路面上竟然露出一尊石佛头,身子还深埋在土里。他忙问其他马客那晚是不是说“出来啦!出来啦!”其他马客都回答没有说。领头的马客这才恍然大悟,方知自己那一声喊叫打扰了神像现身。他对着石佛头作揖磕头,随后就把此地称为“见头”。传来传去,到最后变成了“涧头”。
那时,我闹过一个笑话。外爷让我去牛棚看看老黄牛“跳没跳?”我到牛棚一看,老黄牛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只是嘴来回咀嚼着。就跑去告诉外爷:“老黄牛没跳,就在那站着。”外爷先是一愣,然后是哈哈大笑,我婆、父亲和母亲也跟着哈哈大笑。经父亲解释,我才知道外爷是让我看老黄牛是不是在反刍,而不是让我看老黄牛的的蹄子是不是在动。
秋雨变成了“灾雨”,我家后院的土墙倒了。听父亲说,村里好多户有墙倒的,也有屋漏的,更有甚的房塌了。我婆把一个棒槌倒立在院子里,上面放了些草木灰,跪在房子前的台阶上,嘴里一边边地念着“天爷天爷你别下,你娃给你磕头了。”也许是我婆的虔诚感动了老天爷,雨终于停了。
老黄牛犁不动地了,被外爷含着眼泪忍痛卖给了杀坊。大黄也在某一日追逐公路上飞速疾驰的汽车时,被车轱辘压死了。
我读高二时,有一天,父亲来学校告诉我外爷快不行了。当我和父亲急匆匆地赶到外爷家时,他已经走了。外爷走得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作者简介:田定方,富平县宫里镇雷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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