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岩学舍(39期)赵宗汉回忆录(二)

赵宗汉回忆录(二)

四、新的生活

当学徒打工受尽了折磨,1952年春节过后,我自己买了一个优质风箱,带二弟赵宗恩为学徒,在耀县南街租房打铁,走起了自己的路,生意倒还可以。几个月后,解放军炮兵八团来到耀县,南街到处住的是部队。他们的到来,使我的小铁匠炉生意更加兴隆。开始时,我给部队做些灶具,如打些菜刀之类。后来,部队修操场、盖营房,需要许多工具,兄弟俩的活更多了,便白天干不完,晚上接着干。再后来,操场上要增加的运动器材,如球环、扒杆环、木马架等都交给我们做。这一年的收入,相对往年来说,是比较丰厚的。

组织起来,走合作化道路,把私有制变为公有制,是走社会主义的必经之路,是国家当时的统一政策。那时,全县大搞群众运动,组织工商界人士排成三路大队,前有锣鼓队、秧歌队,后有工商界人士,脸上化妆,手里拿着小红旗,大呼“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组织起来走合作化道路”等口号。

就在这时,老伴带着三岁的女儿金娥来到了耀县。

赵宗汉老伴李素珍

在大搞群众运动的背景下,上头组织报名登记、评资定级,把各家各户的小私有工具财产,统统收走,归集体所有,我兄弟俩自然也不能例外。县里又组织铁匠炉48家,搬到一个大院,盖工棚,统一生产,统一管理,挂牌为“耀县第一铁业生产合作社”。这时我二弟不想参加这个合作社,便提出了申请,经组织批准后,返回了老家。

那个时候,铁业生产没有机械设备,全靠人力,工具只有风箱、铁锤等。师傅工资最高的为每月48元,徒弟工资高低不等。工资实行计件加奖励,完成任务者,付给全月工资;超定额者,按件计资;完不成定额者,按件扣去工资。但定额不固定,如果本月工人干劲大,效率高,那么下月定额就加大。用这种办法,降低了产品的成本。

当时所有的产品,全部交给县里供销经理部,由各个供销社销售。那时领导没有经验,只知降低成本,忽视质量,结果造成产品质量差,卖不出去。两年后,铁货大量积压,铁业社停产。在这种情况下,领导将部分工人调到外厂,我和另外几人被调到富平火星铁业社,即后来的富平第一机械厂。

富平火星社,设备简陋,只有两台旧皮带车床,用柴油机带动铁锤打铁,铁锤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旧锤,基本上仍靠人力。这里仍是计件工资,完成任务者,月工资48元;任务完不成,则要扣工资。随着时间的推移,产品的生产设备增加,定额也一改再改,厂方通过各种途径,千方百计提高产品的数量和质量。

党团员带头,利用各种宣传方法,如黑板报、大幅标语等鼓励先进。厂里实行月评、季评、年评,每个车间,只能评一个先进生产者,评出的人,披红戴花,登上讲台,介绍个人先进经验。他们不管工人具体状况如何,只知道鼓励大家争先进,批斗落后工人。我亲眼见到,厂里最先进的小伙被累得口吐鲜血。

五、困难时期

大跃进是毛主席的号召,是国家的决策,全国人民都作出了积极的响应,工人更是一马当先,厂方领导也改革生产制度,由八小时工作制改为十小时。领导各自分工,深入各个班组,亲自指挥,班前布置任务,班后督促大家进行统计,并利用各种宣传工具进行表扬批评。大跃进的初衷是好的,但是太不切合实际,以致最后发展到虚报成绩,搞浮夸风。

58年,毛主席号召全民大炼钢铁。毛主席曾说,有了钢铁、粮食这两样东西,啥都好办了。于是全国上下,全民动员,声势浩大。那时我年龄合格,技术过硬,还肯吃苦耐劳,在钢铁指挥部的领导下,我用土法上马,就土建炉,连夜奋战。我手拿铁钳,能夹动十多公斤的铁锭,多次受到表扬。

厂方规定全厂工人不准在家吃饭,因为市民粮食标准低,怕工人吃不好。厂方食堂是新建的,设备齐全,因粮食标准不一,设有五个窗口,每个窗口提供一个粮食标准。饭票多次更改,最后改为每人发一个一小册子,规定得很具体,每月分一号到月底,每天又分早中晚,早上不能吃中午的,一号不能吃二号的,每天的饭被卡得死死的,并且饭票丢失不补,过期作废。当时工人说“贼来不怕,客来怕”,意思是说害怕来客人,因为来了客人,没有饭让客人吃。

那时的政治,没人敢说一句抱怨的话。吃不饱饭,也只能忍着,否则将视为对国家政策不满。如果抱怨被发现,轻者当天在小组会上批评,重者全厂将开大会进行批斗,并给此人戴大帽子、划右派。干部每月28斤粮,经常在会上讲,粮食吃不完,饭吃得饱。可是工人们却只能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食堂的管理人员,也有许多问题。我在本厂8年,食堂的管理人员中,先后揪出了三个贪污分子,他们利用工作之便,大量贪污全国通用粮票,有的数额巨大,而这些都是工人的口粮。当时的粮票是钱买不来的,比钱还重要。

1961年时,部分年龄大一点的工人,因缺乏营养,得了水肿病。有水肿病者,厂方开介绍信,经医生批准,可买三合粉一斤。什么是三合粉?是麸皮和玉米芯面掺合在一块儿,用油炸一下再磨成粉。

后来厂里生产瘫痪,将部分工人下放。多数工人自行离职,跑到青海、兰州等地打工。写到这里,我不由地落下了眼泪,好久没有平息,许多往事一下涌到了眼前。

我在富平机械厂长达八年,工资还是原来的48元,一分没加。在这八年中,每天生产、开会、搞卫生等,都是披星戴月,我早上满天星时上班,晚上满天星时回家。这种日子实在熬不下去了,我根据自己的情况,多次交申请要求下放,都没有批准,家属孩子,也吃了不少苦。生活确实撑不下去,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有这条命。老伴也吃苦耐劳,几年中给人洗衣服、做衣服、缝被子、纺线织布,赚钱养家糊口。

六、离职谋生

1962年春节过后,经过全家商量,又考虑了朋友的意见,我决心离厂,走向农村。在机械厂将要饿死的我,要逃一个活命。因为在耀县乡亲多,人比较熟,我便返回了耀县。

前边讲过我在富平机械厂8年的风风雨雨,那时没人敢说厂方领导有问题。而后来厂里食堂出现几次贪污大量粮票的事件,对工人造成了极大的伤害。食堂揪出的贪污分子,经大会批斗,最后由国法处理,这都是事实。自行离职,是我实在无路可走,才选择的求生之路。可是厂方领导不总结他们的缺点,不考虑工人的劳苦,却说什么这是党的暂时困难,说我们这些人经不起考验。现在想起来真叫人痛心。

那时农村正大搞土地深翻,对铁锨的需求量较大。经乡亲介绍,我联系了耀县调桑公社寺沟塬大队,并达成了双协定,材料由大队供给,每打一张铁锨,工资3元,要求质量高。我提出吃饭不出钱、不定量,另外每月再给3斤油、60斤面,解决家里生活问题。就这样定下来,我每月工资200多元,铁锨质量好,干部群众也都很满意。

半年后,我去找原来厂里的领导,领导却说我未经批准,私自到农村,按自行离职处理,下放金一点没有。就这样,两句话便将我甩出大门。离厂四十年,我总是回想这件事,心里这个疙瘩一直没有解开。我始终想不通,他们怎么可以用“自行离职”四个字,就毫不留情地将我甩出大门。而有些领导贪污公款,犯了国家王法,却还能享受一切,这太不公平了。

后来我把城市户口迁到了农村。两年的时间,我打了800多张铁锨,还做了约1,000多件其它农具,这个大队的社员,每家每户每个人在农具方面都达到心满意足了。

1964年春节过后,我要求大队在时间上给我一点照顾,因为我想到别的村打铁。经大队同意,收入归己,大队分给口粮(当时农村分配,是按人口、工分四六比例分的)。于是我联系牛村(现居住地),另找徒弟,利用农户家的废旧农具作为材料打铁活。我做的铁活质量好,每家都喜欢要。牛村6个生产队,我一下干了10个月。

当时社会上木匠干一天活工资2.5元。我做铁活是计件,同时我的手艺好,做得快、质量高,又舍得出力,每天工资平均达到25元,这10个月净收入7,000多元。牛村大队干部看在眼里,认为我是个能干的铁匠,要求我全家迁入该村,并说这里土地面积广,每人平均3亩地,分配口粮高,一口人自留地半亩。我和老伴商量后,同意迁居牛村。

迁往牛村后,心情比较好。当年县上修水利,耀县有名的高而源、桃九坡两大水库和渠道工程先后开工,全县12个公社各有任务。公社指名道姓,叫我把打铁工具搬到工地,修车子和工地的用具。每月修的用具不等,按月计算工分。

生产队长王占全,不同意给我按月计工分。说我贡献再大,也是为县里办事,生产队却要遭损失。因为那时工分是队里社员凭工计分,我在工地上计了工分,就要分生产队的粮食。在会上队长说,农民种地有不少技术,说什么提耧、芟麦、入麦秸,扬场会使左右锨,赶车能打回头鞭,这和打铁一样,都算农民技术。他把我定为一天六分工。这下我可苦了,夏季按四六分成,全家六人分小麦96斤。在水利工地一年,年底结算,没有多大收益。这年的生活,困难大了,因为没有粮食,我是想尽一切办法,到黑市买高价粮,有时粮食买不到,全家人饿得不行,便求朋友借钱,买了羊杀羊吃羊肉,一个夏天杀了四只羊。群众嘲笑说,老赵六分工,生活高啦,日子美啦。

七、梦萦故土

由于我在水库工地上干活,挣了工分,需要生产队拿粮食,加上那段时间和村里人接触少,为他们办事也少了,村干部对我有了看法,群众对我的看法也有所改变,好像我优点全无,缺点重重。有人说你头顶陕西、脚踏牛村,这里究竟有你的啥?连我的名字都改了,有的人见我不叫赵师傅,叫“河南蛋儿”,孩子在校,也是如此,被叫做“河南蛋儿娃”。在这种情况下,怎能不想念家乡?于是我思想转变,决定回老家盖房,不在陕西落户。常言说得好:“井底蛤蟆爱井”。我爱老家的父老乡亲,我爱河南的一草一木,我决定尽最大力量回家盖房,再不受人欺负。

春节过后,正月初六,我返回老家。

老家大门

经过仔细查看,我选在我家东头大院西半边盖房。买木料、拉石头、拾撂礓,全家动手,共用40天时间盖成五间新房。按孟津农村的说法,新房的式样叫鹌鹑尾房,一共5间,有5门5窗。这下我沉重的心,总算落地了,终于后半生有了自己的安身之处。谁知前方的路还是黑的,还长着哩。

女儿金娥是在牛村学校初中毕业的,想升高中。当时学生升学,是从学校员工、大队干部、贫下中农的子女中推选升学,不管学习成绩如何,只看家庭成分、历史背景。而我是贫农成分,工人出身,历史背景也没有问题,却没有推选上。回家后孩子痛哭,大人也不高兴。当天晚上我去找校长问情况,去时拿了几件铁活,是我亲手打的农具。校长一见,便知我的来意,笑脸相迎,烟茶招待,没等我开口,就说:“你来的意思我知道,是想叫娃升学,你放心好啦,叫孩子上高中就是了。”金娥高中毕业后,任小学教师,并加入了共产党,还多次被评为优秀教师,到现在已有20多年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又3年过去了。这3年中间,我每年都要回河南老家两三次。一次收到加急电报,说父亲病重要我速回。回家后父亲病情好转,我买木板、叫木匠、做棺木、买送老衣,把父母老时所需要的东西全部办完。半年后我又收到电报,说父亲病故速回。到家后,因坟地有问题,将父亲灵柩埋村外。老母也年老体弱,我每次回家,总是要背一袋面。到母亲去世,父母埋入老坟,我想他们在天之灵也该入土为安了。

小时候,兄弟4人相依为命。常言道:“好兄弟没有一生情谊”。随着时间的改变,我们也都大啦,应该分门立户,重建家园。于是,经过商量并征得大家同意,我们分了家,各自得到分单。

堂兄赵宗武(右3)和赵宗汉(右2)兄弟四人合影

这是1966年的事情。记得一次,我过了春节回老家,到大姐家去,姐一见大兄弟从陕西回来,怎能不高兴,笑面相迎,热情招待,先打鸡蛋,后烙油馍,吃饭中间,问长问短,甚为高兴。饭后,我仔细查看了大姐家的缸缸、坛坛、盆盆、罐罐,认真估计她家有多少粮食,按人口算,确实差得很远,不知她们后来是怎样过来的。

两处相比较而言,河南生活水平低,陕西比河南好。如迁回老家,是自找苦吃,这样回老家的迫切愿望,又发生了变化。

(该文分3期发出。已发1-2期,第3期待发)

该文整理者简介:赵雅坦,河南孟津人,硕士、洛阳理工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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