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多面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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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享年84岁,现在离开我们姐弟已经快9年了。虽说思念的感觉一样,但我们姐弟几人对父亲的印象却不相同,我印象中的父亲就是多面的。
严父
自我记事起,到父亲80岁那年患病,印象中父亲从没给我过笑脸,也很少跟我面对面平心静气地说话。上小学以后,我不是因为放学回家晚了耽误做家务活儿挨打,就是因为星期天拾柴火或者剜野菜少而挨打。我喜欢打乒乓球,上初中一年级时,好不容易入选预备队跟着校乒乓球队随训,老师视训练情况决定留队不留队。乒乓球队每天下午放学后训练,因为入选预备队是下午通知的,没来得及跟父母说,下午放学后就参加了试训。训练大约一个小时,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进了家门还没放下书包,父亲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狠揍,直打得我脑袋轰鸣,两眼金星乱冒。打了不知多长时间,松手后我摔倒在地,瞪着两眼傻了一样不知道哭了。
1970年我上初中一年级,记得那是秋天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因为上两节课放学早,到家后父母都不在家。我急忙从书包里拿出借同学的《岳飞传》看起来,那时很少有同学能看到课外读物,借到这样的书更是很难。我在学校已经偷看到岳飞被秦桧诬陷入狱的章节,正为岳飞父子的命运牵肠挂肚,因此在家里看得特别投入,连邻居一位哥哥进屋都没发现。看到岳飞风波亭惨死,我禁不住泪流满面,低声抽泣起来。那位进屋不知多久的哥哥吓得拉我一把,叫着我的小名惶恐地问我咋了。我被吓了一大跳,一边擦泪,一边跟他说了书中的情节。他听后摇摇头,撇着嘴走了。吃晚饭时,邻居那位哥哥又来了。他绘声绘色地跟我父母叙说了下午看到我的情景,最后又说:“甭让他看闲书了,再看就看嘲(近似傻子)了 ! ”
我父亲听后放下饭碗,气呼呼地抓过我的书包,不论我如何哀求,甚至急得几乎撞墙,还是把《岳飞传》撕得粉碎,最后还狠狠地踹我两脚,警告我以后不能看闲书。我哭了半宿,那时别说没钱赔同学的书,就是拿着钱也没处买这种被划为“四旧”的书呀!为这,我到现在想起来还内疚。
小时候父亲经常为小事打我,有几次还往死里打,单是打断棍子的情形就有过两三次。我是姐姐看大的,多亏姐姐保护我。每次我挨打时,她都扑到我身上挡着。父亲疼爱我姐姐,怕误伤了我姐姐才不得已停手。直到我16岁初中毕业参加生产队劳动后,父亲才不动手打我了。
慈父
1960年,当时正是自然灾害严重的时候,人们都饿得没力气走路。那年我五岁,大队的食堂每顿饭分给的一小片苲草(一种水草)饽饽,基本维持着饿不死。有一天晚上,我在睡梦中被啥东西冰醒了,用手一摸,软软的像个包子。我顿时睡意全无,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睁大两眼一看,真的是一个大蒸包。转眼工夫一个包子下肚了,啥馅也没吃出来,反正觉得很香。第二天,母亲才告诉我,父亲出伕去4公里外的张北公路西边,给县里挖养鱼池,每天来回跑。那天中午吃蒸包,每人分两个,父亲只吃了一个,另一个没舍得吃,拿回家给当时家中最小的我吃了。很难想象,父亲当时是如何饿着肚子顶得住重体力活的。蒸包的味道和吃蒸包的情形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更难忘的是,在那饥不择食又无食可食的年代,父亲留给我的那个金贵蒸包所包含的浓浓父爱。
1971年底,我初中毕业后到生产队参加劳动,父亲马上在家里挑选出几棵粗苇子给我编苇苙,割高高的茅草给我拧蓑衣。我初中毕业后的第二年,虽然只有17岁,但我已经成为劳动力,每天在生产队干活儿了。那年月,生产队分的粮食不够吃,每年春天多数家庭都挨饿。那时不让做买卖,人们只好到村南的安柴火车站买煤,然后运到潍坊一带换地瓜干吃。生产队共有两辆地排车,60多户人家用,只能排号。好不容易轮到我家用地排车了,我跟父亲拉了1500斤煤去潍坊换地瓜干。路上我走累了,父亲就让我坐到地排车上,他一个人吃力地拉。吃饭的时候,也是父亲抢着去饭店给我端热水泡自带的地瓜面煎饼。父亲虽然很少跟我说话,但那份真挚的父爱却溢于言表。
弱父
在我印象中父亲很严厉,但不强大,而且还很弱。这种弱不是无谓的软弱,而是那种遇事后无助的、几乎崩溃的弱。
那是1972年初夏,因为家中生活困难,父亲向生产队借了20元钱,步行到博兴县城大集买了一头小猪,想把猪喂大后卖了添补日子。小猪1元钱1斤,共19.5斤,花了19.5元钱。买回的小猪吃食很少,像患有气管炎的病人,一天到晚咳嗽不止。喂了1个月,用家里的秤称了一下,还是19.5斤重,一两也没长。没办法,父亲又把小猪赶到县城集市上卖了,还是卖了19.5元钱。卖小猪后,父亲看到县土产公司卖一种圆形的竹子苇笠,博兴有史以来第一次卖这种苇笠,人们争相购买。父亲竟然想到我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了,天天下地干活儿,戴着他用芦苇编的苇笠不好看,就挤进人群忍疼花1元钱给我买了一个苇笠。买到苇笠挤出土产公司的屋门后,伸手一摸,兜里剩下的18.5元钱没有了。父亲发疯似的挤进人群找,几乎问遍所有进门买苇笠的人。集散了,天黑了,直到很晚父亲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两眼流着泪跟母亲叙说了被盗的经过。这无疑是屋漏偏遭连阴雨,一家人就像遇到了塌天大祸。作为家庭靠山的父亲,从此天天唉声叹气,被偷钱的阴影一直笼罩了他好多年。那次,我看到了穷困潦倒中一个弱父的真实形象。
1998年,父亲已70多岁了。那年秋季的一天上午,一个40多岁的男子骑一辆大金鹿自行车到我老家。家中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位老人。那个男子进家后亲热地叫着大爷、大娘,自我介绍说跟我是单位的同事,我们一起开车出发想顺路回家看两位老人,可是车在邻村坏了。修车费200元钱,因为没带钱,我让他去我家中拿钱。父亲一听着急了,马上拿出200元钱给了那个男子。男子接过钱后匆匆地骑车走了,临走还说一会儿回家吃中午饭。男子走后,父亲和母亲着急地等了一下午和一晚上。第二天早晨,一宿没睡踏实的父亲跑到本家一位小叔开的饭店里,让那位小叔给我打电话核实昨天的事。我一听马上意识到父亲被骗了,但为了不让父亲着急,我赶忙说确有此事,并且于当天下午就骑自行车回家,一再解释昨天下午没回家的原因,然后放下200元钱。三弟听说后,也马上送回家200元钱。那时200元钱分量还很重,我虽极力掩饰,但过了多年穷日子的父亲仍然疑惑,并且又沉默了好长时间。
病父
2005年农历二月十八,父亲早晨起床时突然感觉左臂无力,穿衣服非常费劲。母亲见此情形,慌忙给我打了电话。接到电话后,我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忙拨打120叫救护车,同时驱车向老家赶,路上给两个弟弟打了电话。半个小时左右,父亲被救护车拉到县人民医院,做CT检查后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经过医护人员全力抢救,父亲终于脱离危险,半个月后出院回家。医院神经内科主任告诉我们,父亲因脑干出血,导致半个大脑组织坏死,以后将完全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父亲卧床了,全身只有头和右臂能动,记忆几乎完全丧失,连家人也不认识了。望着躺在床上的父亲,我心里不免阵阵绞疼。这就是那位与疾病抗争了几十年的父亲吗?这就是那位为全家生活而奔波的靠山吗?特别是回想起那位手握木棍劈头盖脸打我的父亲,好想让父亲马上起来再打我一顿。经过我们姐弟几人全力守护,唯一感到欣慰的是父亲卧床4年身上没起褥疮。2008年农历十月廿九凌晨1点,享年84岁的父亲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从此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操劳一生,却没给我们姐弟留下一点财产,唯一留下的是勤俭持家、吃苦耐劳的家风,坚忍不拔、不屈不挠的性格,诚实做人、踏实做事的本质。
我想,这些足够我们姐弟享用一生了……
作者父亲30年前的照片
作者:舒立臣,山东博兴利见桥人。退休干部,大本学历,正高级职称。中国民协会员,省民协理事,原市民协副主席。先后在全国性、省、市专业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故事、报告文学、人物通讯、戏剧、小品、曲艺、评论等150余篇,出版专著两部,作品集、故事集4本,主编专著、故事集3部(本)。获国家级、省、市政府部门、专业团体一、二、三等奖近三十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