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在耳情更浓
自弱冠之年离开家乡,走南闯北,转战东西,不经意间已由而立之年走入了不惑之秋。任繁华洗却泥土的芬芳,风霜磨平性格的棱角,岁月改变年轻的容颜,但多年来家乡的种种声音却一直在我耳畔回响,给我生活的勇气,奋斗的激情,生命的力量。
人说乡音无改鬓毛衰,于我而言却是一大憾事。虽说是滨州人,每有人问起家乡话如何讲时,却只能张口结舌无所应答,此时羞涩莫名只怪自己愧为家乡人。最难为情莫过于面对老乡时,竟听不出乡音,造成面对老乡不相认的尴尬,好似自己愧为家乡人,而且每当别人问起哪儿人氏,却不肯先说,而是先问对方何方人氏,有时误会更甚。但每当遇到家乡人来,拟或给家人打个电话,都能被老婆识别出来。用她的话讲,就是家乡味比平时要浓很多,这或许是由于他乡遇故知后,畅所欲言的“后遗症”出卖了我,也是女人敏感天性的最好证明。好在每与人交流时偶或无意间说出几句家乡方言,特别是想表达什么却言穷词乏时,家乡话就当然的成为首选。在他人不知所然一脸迷惑时方知一些家乡话如何讲,心中不仅一阵窃喜,反而有种作为滨州人的傲骄之情油然而生。
最喜是在外省,一口浓重而淳厚的家乡话不经意间总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竟成了山东语言的代表,以至于在外求学时被一些老师教授亲切地叫做“小山东”。偶有省外老乡猜我来自山东什么地方时,却总是什么潍坊、淄博、泰安等地,少有人能够猜到或说出滨州的字眼。我便敏感地意识到不仅是我语言的问题,而关键是我们滨州的发展还有一段长远的路要走。接下来我不仅会自豪的告诉他我是滨州人,而且要给他们详细地介绍一下家乡的鸭梨、小枣、冬枣等农产品,孙武、范仲淹、董永、唐赛儿等名人……俨然成了一场家乡推介会。
虽说离家许久,但每当看到或吃寻常豆腐时,思绪便不由回到那梆子声声的童年。当时梆子是卖豆腐的专用“乐器”。每当梆子声传来,人们就知道村里来了卖豆腐的,省却了吆喝。虽然梆子的做法简单,一块挖空的木头,安上把手,拿一根木棍一敲就能发出浑厚的声音,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打击乐器,不同的人可以敲出不同的韵律来。因而,不用出门看,只听梆子声就知道是谁来卖豆腐了,倘若是自己中意的就去买,倘若不是自己想要的,即使把梆子敲得震天响也不为所动。
记得当时所谓的“买卖”,其实就是简单的物物交换,豆子换豆腐、麦子换面粉,行情就是几斤几两对几斤几两,并且这行情也是因行就市,卖方也不能随便涨“价”,否则就会失去“市场”,并且也会损失人缘。因为当时来“串乡”的都是周围村里的人,相互之间都亲戚连着亲戚,朋友处着朋友,用今天的话讲都是一个圈子的人,谁也不能为了仨瓜俩枣坏了自己的名声。名声一旦有损,不仅累及当代也影响后代。在交换的过程中情归情,意归意,无论多少都说在明处,讲到实处,因而很少有因为买卖而得罪邻里乡亲的。
记得邻村一家做豆腐的,人人见了都叫他“油罐儿”,以至于他的真名竟没几个人能记住,但一提起“油罐儿”的大名十里八乡无人不晓,当然是因为他做的豆腐好吃。他做的豆腐细腻润滑,豆香浓郁,香甜可口,而且从不掺假。吃一块他做的豆腐那真叫豆味绕唇齿,由里到外香。据大人讲,他做豆腐的过程中每到“卤水点豆腐”这道程序,必须喝上二两小酒,喝不喝不一样,喝多喝少不一样。因而豆腐味道的好坏反而成了他喝酒多少的标尺。每当豆腐的味道有变化,有人就会开玩笑说,“油罐儿”昨天晚上家里没酒了还是又贪杯了的话,他也只是陪个笑脸,从不做任何解释。不过从他讪讪的表情和木讷的神情来看好似是真的,每到此时我就纳闷大人们为什么不叫他“酒罐儿”呢。
也正是“油罐儿”做的豆腐好吃,逐渐的就把其他来串乡的给慢慢地挤出了周边的“市场”。每到清晨他的梆子声就会透过清晨的薄雾,从这个村传到那个村,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引得鸡飞狗吠,让寂静的村庄从夜梦中逐渐醒来。时间长了,人们就会从梆子声中判断出他离自己有多远,就会及时根据自己的判断端着豆子静等他的到来。他的梆子声非常准时,无论春夏秋冬每到那个时间节点,他的梆子声都会准时振动你的耳膜。有人开玩笑说,听“油罐儿”的梆子声比听公鸡打鸣儿都准时,也正是因为这,我小学到初中的几年每当听到他的梆子声就会毫不犹豫地背起书包去上学,省却了因听信公鸡打鸣儿而在学校门口苦等开门的烦恼。
观看中央电视台的《右玉和她的县委书记们》,看到他们砸夯。小时候,大人们的号子声仿如昨日在耳边萦绕。记得那时大人们喊号子,一般是在夯地基的时候。每当村里有人家盖屋打墙时,村里人就会主动的或经主家邀请去帮忙,每当打地基的时候,十几个人一个或几个夯轮流进行。记得那时砸夯有大夯小夯之分。用小夯时就是三四个人用绳子一起拉一块石头,一起用力一起松劲用石头的自然落体的重力来完成砸的任务,这样的小夯是不喊号子的,因而观众不多,干得也不是那么起劲。
最好看的莫过于砸大夯了。用大夯一般是在刚开始砸地基的时候。大夯是用一块很重的长方或圆柱形石头做成,中间有一个把手是老把式用的,旁边拴上好多根绳子。大夯一般要十几个人一起用力才能完成一次动作。并且十几个人必须同时用力才能安全高效,否则容易出现自伤,那时经常听到大人讲谁谁因为砸大夯受伤了的事。倘若谁家因盖房子用大夯伤了人,主家会感觉很不吉利。因而,每当用大夯的时候无论是主家还是砸大夯的人都非常谨慎和注意。
由于那个时候这样的事较少,观看的人也多。砸大夯时,关键要看中间扶把的把式,他是掌握大夯方向的人,他不用用大力,但却是个技术活,要手眼嘴并用,手管大夯方向,眼观大夯周围,防止伤人,嘴还要领着喊号子。喊号子时基本上是他问其他人一起答,或他喊其他人一起应,号子的内容不拘一格,有高雅的也有低俗的,这要随把式的修为。号子喊得好不好,齐不齐,不仅影响工作进程,而且关系着大家的健康甚至于生命。
有一个夏日的傍晚,我放学后正巧一家砸大夯,只见人们从四外两乡纷至沓来,专门观看这个重大场面。干活的人一开始还是四平八稳,不急不躁,但随着人群的增多,他们也仿佛受到了感染,不仅号子声喊得震天响,而且大夯举得越来越高,有时直接高过头顶,倘若有人稍不留神或配合稍有差池就会酿成大祸,此时人们的掌声叫好声也如潮水般涌来,把整个气氛推向高潮,那感觉仿佛不是在看别人干活,而是在看节目表演。后来听大人们说,之所以一开始四平八稳地砸是因为把式要看看人们配合得怎么样,配合好了就举得高一点,配合得不好掌声再热烈把式也不会举太高,那是人命关天的事,心中不免对把式有了种崇拜感。
随着时间的流逝,乡音已在人口的高度流动中不再那么纯正,梆子声、号子声已逐渐湮没在经济的大潮中、技术的海洋里。但回首往事发现,乡音种种都已铭记在灵魂中,镌刻在骨髓里,静静地在血液中流淌,在内心深处蛰伏,在字里行间中蕴藏,成为生命的底色、情感的寄托、人性的给养、奋斗的力量、生活的资本。
作者:张长忠,山东阳信人,军旅生涯20年,2013年转业到地方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