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言须向乡野寻
有文有艺聚
众家
妙言须向乡野寻
闵生裕
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中国幅员辽阔,各地民风民俗、方言等差异较大。推广普通话可以消除方言隔阂,减少不同方言区人们的交流困难,有利于社会交往。可能因此少却了许多鸡对鸭讲的尴尬。1958年,周总理在《当前文字改革的任务》报告中阐明:“我们推广普通话,是为了消除方言之间的隔阂,而不是禁止和消灭方言。”
时值今天,我们的普通话普及程度已经非常高了。若从文化保护传承的角度考量,凡事有得有失。可以肯定地说,普通话的推广,方言不能缺席。当我们都被书面语裹挟同化,那么方言的生存空间就更加逼仄。所谓有文化,不仅要知道书面语的今生,还要知道方言的前世。当年轻人越来越热衷“稀饭、酱紫、low、豪横、宅男、后浪”等新词的时候,却无视妙不可言的海量方言,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倒退和浅薄。
智慧在民间。方言中蕴含的民间智慧自不待言。若论文化含量,接地气的方言更胜一筹。同样一句话,普通话或许简洁明了易懂,而方言更接地气更生动更形象。打个比方,如果说普通话是人人都可饮用的矿泉水,那么,方言可能就是各地各有特色的茶水,或是味道迥异的汤羹。比如西海固的罐罐茶、吴忠的盖碗茶,抑或是内蒙的奶茶、云南的普洱茶,比如河南的糊辣汤、江西的瓦罐汤、四川的酸辣汤、盐池的夹板小吃汤等等。有的可能口味重,当地之外的人未必能接受。比如糊辣汤我就喝不惯。
如果说正在消逝或即将消逝的东西应该是非遗,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保护方言的自觉。今天,我们提倡记得住乡愁,在我看来,相对而言,乡音无改的人乡愁才浓。乡音变了,说明你在另外一个环境被同化了。对故土而言,这是一种异化。贾平凹虽然在西安生活了几十年,但说得还是一口方言,他调侃说,普通话是普通人说的。保护方言势在必行,但是在具体的探索中,就像疫情期间对确诊人员进行流调,要找到出处说出道道的确没那么简单。许多时候大家只是口口相传,似乎没有了探究的能力。这大概就是数典忘祖。
凡事只要你细琢磨,其中自然有道。《庄子·知北游》记: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耶?”曰:“在稊稗……”曰:“何其愈甚耶?”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不愧是伟大的哲学家,是幽默大师,他劈头盖一泡屎尿甩过去,把糊涂人点明白了。中国人往往不乏“屎里觅道”的格物精神。格物之后能够致知么?屎里有道么?当然,最简单的道是,你体检时要留取便样,许多肠胃乃至消化系统的毛病都是从这里判断出来的。
盐池方言把蛾子叫诺诺。当年上高中有一部电影叫《游侠黑蝴蝶》,有人问同学,今天电影院演啥电影?他说是《游侠黑诺诺》。当然,这是他为了搞笑,有意把蝴蝶混同蛾子。其实,说诺诺的人也不明白,因为口口相传,大家都这么说,没什么道理。《十万个为什么》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多年以后,我联系盐池方言中别的话,触类旁通,偶有所思,偶有所悟。基本上明白了为什么要把蝴蝶叫诺诺?首先,人们把蝴蝶和蛾子混同。蛾类和蝶类同属节肢动物门昆虫纲中之鳞翅目。蛾与蝶的本质区别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俗一雅,一丑一俊。一言以蔽之,蛾子是下里巴人,蝴蝶是阳春白雪。在我看来,惯用叠词盐池人或把蝴蝶、蛾子之类的东西叫蛾蛾,但发音时把e读作nuo。比如“肚子饿的”,在盐池方言中就说“肚子诺的” 。所以,蝴蝶为什么叫诺诺的问题就有了答案。
我虽是盐池人,但不讲盐池方言,我家所在的高沙窝位于盐池西,与灵武交界,这里的话与灵武方言相近,城里人说我们说西声。所以,我对诺诺这个叫法感到很新鲜很好奇。盐池方言西声里“饿”不会被读作“诺”,而可能会被读作“卧”。宁夏川区方言的人把“肚子饿的”常读作“肚子卧的”。把“饿”读作“诺”,大概不止是盐池人。据说固原人也把花蝴蝶叫作“花诺诺”,也说“肚子饿(nuo)的”。如此一来,理似乎大家明白了,但是源流就更说不清了。
和宁夏方言中的“饿”读作“卧”一样,陕西方言中,把“我”读作“额”。据说这种读法主要是晋语语区,如山西大部分、陕西东部、内蒙古西部等。“额”的音变还有“昂”,如山西的临县;再音变就是“俺”,如东北部分地区。包括盐池在内的宁夏许多地方把“我们”读作“昂们”。从“我”“额”到“昂”,方言因地域不同的变化规律我尚无从找寻。
与e、nuo相似的还有jie和gai,这个在全国不同地区的方言中都有所体现。比如宁夏方言中说新华街(gai),沙芥(gai),芥(gai)末,解(gai)恨,解(gai)靠(意指解馋),南方许多地方的人把“解放军”读作解(gai)放军。借(gai)账、借(gai)钱等等。
当下研究方言,许多时候语境渐失,所以,在民间文学中寻找方言玄奥,不失为一种路径。最近听陕北二强有一首民歌《不争气的裤带解(gai)不开》,特别有趣特别有味:
小米稀饭慢火火熬
唱酸曲就为那点酸味道
甜盈盈的苹果水淋淋的梨
酸不溜溜才有一点人情味
大路上不来小路上来
大门不走我翻墙跳进来
怕人家听见我手提上那鞋(hai)
慢慢就摸到妹妹的门前来
叫一声妹妹你快开门
西北风吹得人冷森森
满天的星星没有月亮
黑天半夜惨祸扑在狗身上
慢慢价开门拉熄灯
咱赶紧上炕还有营生
一把把妹妹搂在怀
不争气的裤带咋就解(gai)不开。
这首歌中有两个关于方言的字读音与普通话不同。一是鞋(hai),二是解(gai)。顺便说一下,这首酸曲虽然酸,说的是男女的那点事,但是,在关键之处戛然而止。似乎也是发乎情,止乎礼。为什么裤带不争气?那个年代人们多系布裤带,绾不好了要开,绾得太紧了容易打成死结,关键时候越急越解不开,这个有生活的真实。就小曲来说,可以说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考察方言,中国的民歌小曲中或许有许多是原生态的。关于鞋(hai),陕北民歌《骑青马》这样唱:
骑青马、过青台
妹在那个马上丢了一只鞋(hai)
哥哥给我拾起来
羞得那个妹子儿呀头难抬
与之相似的还有陕北民歌中的:
你妈打你不成材
露水水地里穿红鞋(hai)。
吃饭读作“掐饭”是河南、山东、江苏、安徽、河北、广东、重庆、四川等地方言。上大学时班里有个女同学,她妈妈是四川人、爸爸是山东人,同学是银川长大的,出于好玩,把“吃饭”故意嗲嗲地说“掐饭”。语言的幽默有时恰恰在于“不好好说话”。就像我们爱学中卫人说话一样,就觉得那样表达好玩。我一直以为宁夏人才不会把“吃”说成”“掐”。宁夏人真不这样读么?非也。后来,我发现我的判断是不准确的。宁夏人“吃饭”不这样读,但“吃(qia)亏”这样读,宁夏人说一个人自私是“爱占便宜怕吃(qia)亏”。同样是“吃”,在不同语境下的读音不同。
中国的语言文字博大而丰富,尤其是对方言的探知,往往曲径通幽,渐入佳境,甚至让你乐不知返。
作家档案
闵生裕(本平台特聘名作家)宁夏盐池人。专栏作家。擅长杂文时评,足球评论,艺术评论等。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出版杂文随笔集《拒绝庄严》《都市牧羊》《一个人的批判》《闵庄烟火》《操练自己》等七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