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随笔】王琴《平凡的世界 不平凡的人生》
文/王琴
【作者简介】王琴,70后,喜欢自由,喜欢行走。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1988年,我读初二。四月的一个星期天,按照惯例,该是爸爸做好吃的给我们打牙祭的日子。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川西农村的日子还并不好过,生活大多以粗粮为主,吃肉更是家里父母必须精打细算后定下的日子。尽管我的父亲是一位乡村民办教师每一个月旱涝保收有一点钱,但为供养我们三兄妹读书,家里也和其他农户一样,总是周末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才吃上一顿肉。
那天中午,妈妈赶集卖土特产还没有回来,午饭由爸爸给我们做。在我的印象中,爸爸那天中午的饭做得很是凑合,本来就不多的腊肉被他在锅里翻来覆去地一煸只剩下肉锅巴了,还催促我们赶快吃,吃了各忙各的。我对爸爸这样的应付了事很不满,磨磨蹭蹭的吃着,筷子在那一盆腌菜里挑来挑去,我想吃肉。爸爸的心思好像没有在做饭上,他匆匆吃了饭,碗一推,喊了声“快点吃”就进了卧室,还关上了房门。
我的不满在心里继续发酵:这么难吃的菜,你怎么不吃,我偏不吃快点……
我知道,爸爸又去听播音去了。我们家有一台银色的长方形的“蝴蝶牌”收音机,只要空闲了,爸爸就会躺在卧室里听那个匣子里传出来的声音。我最喜欢听到的是“嗒嘀嗒嗒嘀嗒,小喇叭开始广播啦……”
爸爸没有好好做午饭,又去听播音了。我也没好好吃午饭,竖起耳朵听收音机传出来的声音。
“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二点三十分,又到了长篇连播时间,请听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接着,收音机里传出一个透着一些深沉、粗犷与豪放的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孙少平好不容易在县城的高中熬过了半个学期。这第二个学期刚开学不久,他的情况依然没有什么变化……”第一次,我听见了孙少平这个名字,第一次,我知道了一部叫《平凡的世界》的长篇小说。
我端起碗,走出堂屋,到了外面的院坝,透过未关的窗户看见了爸爸,他正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翘起二郎腿专注地听着。我心里有了好奇:“究竟是什么小说,爸爸听得这样入迷,连午饭也不好好做?”
接下来的很多个星期天,我也端起凳子,坐在屋外的院坝里,跟爸爸一起听起这部小说连播来,尽管小说的情节听得断断续续毫不连贯,但是我知道了一些看不见的人的名字:孙少平、孙少安、郝红梅、田晓霞,还有这些人物一些悲欢离合的故事……我也看见过爸爸在听播音时时而微笑时而蹙眉的表情。
1989年的某一个周末,我忽然发现爸爸的床头桌子上多了一本书,一本淡黄色封面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我内心也高兴起来,不管看得懂不懂,都会趁爸爸不在的时候,翻上十几页。
我注意到,爸爸又拿起了考公办教师的书,哪怕是下雨天放牛,也会带上一本《代数》。爸爸是1946年生人,1988年,他已经42岁了。妈妈常常指着爸爸的背影狠狠地批评我和两个哥哥:“看看你爸爸都多大岁数了,还在为多挣一点钱努力,我们再苦再累也不会说让你们不读书,你们咋个就只晓得耍呢?”现在想起来,爸爸的努力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多几个钱吧。
一个周末的下雨天,我咬着笔头苦苦想着一篇老师布置的写亲人的作文,雨下得很大,屋檐水已经变成了一根直线,我问妈妈,这么大的雨,爸爸放牛带蓑衣了没有。妈妈告诉我说,爸爸肯定把牛拴在学校的大梨树下自己去看书了。有那么一刻,我忽然心痛起爸爸来,想到了《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我干脆放下笔,引着妈妈再次说起关于爸爸的那些往事来。
爸爸从小失去母爱,酷爱学习的他利用每一个假期上山挖药卖了准备好下一学期的学费,他的梦想是成为吃皇粮的国家人口,再带一个穿着时髦的媳妇回家光宗耀祖。可是,他的梦想一次次破灭。他报考航空学校并被录取时,由于他父亲的自私未能读成,接着就遇上了那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挤上火车和一群同学去全国各地“大串联”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后来被推荐当上了乡村民办教师,和母亲结婚后的一次“民转公”考试中再次被录取,可是又因为种种原因被取消资格。一次次的打击,让本来乐观坚强的爸爸变得沉闷,他钟爱的口琴、喜欢的书籍都被扔在了一边蒙上了灰尘,甚至患上了严重的胃病。爸爸读书的时候据说还处了一个相互倾慕的女同学,县城一个领导的女儿,在爸爸生病住院期间衣不解带照顾了一周。当一切希望和美好都一点点离爸爸远去后,他似乎也失去了努力奋斗的动力,日子也在家庭的琐碎、平淡的工作中一天天过去。
爸爸妈妈的婚姻和那个时代很多人的婚姻一样,都是时代的产物,匆匆见上一面,没有更多的机会交流,在双方家长的安排下草草成家。我不清楚我的父母是在怎样的心情下走到一起的,好在妈妈也是高小毕业对于爸爸的很多东西是理解并支持的。所以,当爸爸在1988年的夏天再次捡起那些书本,擦得干干净净的放在床头的桌子上时,妈妈给了爸爸无声的支持,在爸爸看书学习的时候她总是包揽了更多的家务。
多年以后,我和爸爸坐在新修建的房屋外听着夏夜的蝉鸣像朋友一样聊天时,爸爸是这样评价妈妈的,你妈妈是一位勤劳善良能干的农村妇女,遇上她算是我的幸运,她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家。当我把爸爸的话转述给妈妈时,她笑了,有了少女一样的羞涩。
就这一点来说,爸爸该是比孙少平、孙少安幸运得多。
1990年的夏天,我中考。
这一年我有些急躁焦虑,老师常常教育我们“要努力争取考上中师中专这一辈子就对了”,妈妈也不时地问我复习得咋样在全校全县多少名次……
爸爸也在加紧时间复习,全省最后一次的“民专公”考试也和中考一起进行。爸爸的压力应该比我还要大,没有谁会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要努力要加油,可是那些压力又无处不在几乎浸透了他的每一个毛孔。他床头那一本淡黄色封面的《平凡的世界》也成了我和爸爸每个周末空闲时放松自己的课外阅读。有时候,我看得正起劲的时候,爸爸会一把夺过来说,快去再做几道题,然后自己找一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来开始翻开阅读。
不管是1988年还是1989年亦或是1990年,不管是听广播还是看小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是懂不了这部作品内涵的,相比之于十几年以后的再读时情绪随着人物命运的起伏而波动,当时对我的意义来说,不过就是一本休闲读物,缓解了苦读时的压力。
可是,对于爸爸就不一样了。当我们像朋友一样闲聊时,爸爸说,如果不是那本书中孙少平、孙少安一直陪伴着他,激励着他,像他那样的年龄再次捧起高等代数,一道道地啃题,那几乎是不可能的。爸爸说,每当他想要放弃时,《平凡的世界》及时地唤醒了他,书中那些人物的奋斗让他觉得懈怠人生是可耻的,不管在哪个年龄阶段。
1990年的九月,我和爸爸同时收到了改变我们父女命运的通知书。那一年,我十五岁,去市里一所中专学校学习,爸爸44岁,去市里一所师范学校学习。
爸爸现在已经步入了古稀之年,身体健康,退休以后依然劳作不辍,没用我们子女一分钱,翻修了老屋建了新楼,房前屋后干干净净花香四溢。
我送了一套新版的《平凡的世界》给他,人民文学出版的,三部。我也送给爸爸一个放大镜,我知道他会在一个个晴朗的日子里,清晨或者黄昏,坐在藤椅里,泡上一杯茶,安静地翻开那一本已经泛黄的淡黄色封面的1886版的《平凡的世界》,就像翻开他不平凡的人生。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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