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陈国兵《走出太阳山》(二十九)
文/陈国兵
【作者简介】陈国兵,1970年出生,西南师大外语系毕业。毕业后做过公务员,在基层做过下派干部,1998年辞职下海经商,2002年来到成都。喜欢文学,业余时间爱好写作。现任成都恒风动漫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兼市场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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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郑富贵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终日哀声叹气,他已隐约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不妙。过去,他的身体一直都很好,四十五岁之前,他是连医院都没有进去过。偶尔有点儿小感冒什么的,回家熬一碗姜汤喝了,或者煮一碗泡椒面条吃了,钻进被窝,蒙头睡一觉,第二天感冒准好。可最近这几次,身体一次比一次感觉不舒服。他没引起重视,由于身上随时没有钱,舍不得进医院。
农民工这个群体,由于自身文化素质不高,加上长期在农村养成了的生活习惯,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他们进城后,根本不习惯城市生活,倒是十分留念着农村的自由散漫。对于生活环境,他们没有过多的奢求,有个落脚点儿,随便找个地方能够住下就早已满足了。他们长期住工棚,睡地铺,工棚里人多,人杂,来来往往,加上地上潮湿的地气,滋生的细菌,和复杂的人际环境,带给了他们很多难以想象的健康隐患。
这次,在徒弟魏蜀军的要求下,医生为他做了十分详细的身体检查。一个月过后,结果终于出来了:结肠癌。
魏蜀军和他的三个儿子都没有告诉他得了癌症的事情,只是说,肠子上长了颗息肉,需要住院治疗,弄得不好,医生说还要做手术。
郑富贵这才放下心。他没有一丁点儿医学知识,更是对自身健康状况没有个综合的评估。他听信了徒弟和儿子们的话。医生给他开的药,也被家人悄悄地撕掉了商标,看不到药的名称。亲人们都瞒住他,怕他知道了,不配合治疗,更担心他有心理负担。
就在郑富贵住院治疗期间,大儿子高考落榜了。这是郑良第三次参加高考了。第一次高考,他差一分没有上录取线,第二次差五分,这第三次竟然差了十几分,离大学的门越来越远。
郑良垂头丧气地在大街上闲逛着。他把高考成绩通知单握在手里,独自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看了一遍又一遍,心像是掉进了冰窟,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他仰天长叹,悲叹命运的多桀,不公。他想,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自己想通过念书来改变命运,走出农村,上帝却总是不给自己机会呢?
犹豫了一段时间,他还是把高考落榜的消息告诉了父亲。郑富贵听后,一脸的茫然。他没有说什么,再也不像往常,愤怒得要揍他一顿。他知道现实和命运往往是统一的。现实总是很残酷,身边活生生的例子到处都是。他突然觉得,儿子考不上大学,还不如跟自己学一门手艺,尽快在建筑工地上找一份工作,生活好有个着落。更何况,这还只是大儿子没考上学,后面不还有二儿子和幺儿子吗?说不定那算命先生也给算错了呢?希望还在,梦想就没破灭。
郑良去了建筑工地,继承了父亲的手艺。他是跟着父亲的徒弟魏蜀军学会了焊接技术的。
郑富贵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医生说必须立即做手术,做手术就要花一大笔钱,他一时半会儿还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他想到了张出超。他让徒弟魏蜀军和儿子郑良拿着记工薄去找张书超算账,讨要点儿工钱回来,交给医院,医院好安排做手术。
魏蜀军到处打听张书超的住处,但工友们都说不知道。大家都很关心郑富贵的健康,都在惋惜他的身体,觉得他干活的时候太拼命了,太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了,没把健康当回事儿。这下好了,辛辛苦苦在工地上打了十几年的工,挣的钱除了一部分拿回家盖了房子,一部分用于养家糊口,一部分支付了三个儿子的学费外,其余的钱看来就只得用于治病了,余下的日子该怎么过呢?这件事他还真的没有想过。
当魏书军到处打听张书超的时候,其他的工人也在到处找他。张书超还欠大家很多工资,欠了好几年了。以前工地的老账,一个工地都没有办结算。他既不跟他们算账,也不跟他们说究竟该怎么办?这种故意漫不经心的方式最终激怒了所有跟随他的工人,加上前不久新的几个工地采用劳务公司来管理的办法,最后又被劳务公司的人给卷款跑路后,跟着他一起出来打工的农民工们就再也没有安全感了。他们担心以后干了活收不到钱,担心以前干完了的钱也收不到,他们甚至还担心张老板也不知道哪一天会像劳务公司的人那样,悄悄地跑了。所以,当魏蜀军说自己在找张书超,非要他给个说法的时候,所有没收到钱的工人都加入到了寻找张书超的民工大军里去了。大家浩浩汤汤地跟随着魏蜀军,四处寻找着张书超。
魏蜀军一行人终于在春水湖农家乐里面找到了张书超,他刚打完麻将,现在正在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在喝酒作乐,而且怀抱里还左搂右抱地抱着两个坐台小姐,坐台小姐和张书超都已喝得醉醺醺的了。
张书超见魏蜀军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心头感觉不妙,但他这段时间早就做好了准备。他花钱雇了七八个社会上的小混混给他做保镖,随时戴着墨镜,不离他身。
魏蜀军见到张书超,说:“张老板,你还有闲心躲在这里独自逍遥啊?把我师傅的账给算了吧,他还躺在医院里等着交钱做手术呢。”
张书超斜了他一眼,喊道:“给我滚出去!你他妈的是哪个?我不认识你。”
魏书军也大声喊道:“你狗眼瞎了吗?硬是挣了钱了,就不认识我们这些成天为你卖命打工的人了?”
张书超拿起桌上的茅台酒瓶子,照准魏蜀军的头就砸了过去,魏蜀军头一偏,茅台酒瓶子“哗啦”一声,砸中了魏蜀军身后的墙壁,碎玻璃片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屋内的空气顿时一下子变得十分的紧张了起来。这时,一直站在门外的一大群民工工友们听到里面砸瓶子的声音,认为魏蜀军和张老板打起来了,便一窝蜂似的冲了进去。他们围着张书超,怒目圆睁,义愤填膺,叫嚷着要彻底清帐,清了账大家好走人,并发誓再也不跟着张书超干活了。
张书超见突然冲进来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先是心头紧张了一下,待他听明白了大家的要求和看清楚了都是自己工地上的工人后,就下定决心不给他们讨价还价了。他想今天要好好收拾收拾这带头闹事的人。他转过头对着身边的人吆喝了一声,说:“我请你们是干什么的?都还站在那里等死啊?”。
张书超话音刚落,还没等魏蜀军他们这一群人反应过来,屋里面一群身穿黑色衣服头戴黑色墨镜的打手们,手持铁棍,砍刀,和三节棍等凶器,照准民工们的头便雨点儿般地打了过来。
在张书超看来,魏蜀军是带头闹事的,他吩咐手下要对他下狠手,不要留情面。于是,便发生了刚开始的那一幕。魏蜀军被打后,被张书超手下将昏迷不醒的他用汽车拉到明月江边,扔进了滔滔江水之中,他们想杀人灭口。
魏蜀军被打后,郑良和其他几个本村的民工朋友悉心照顾了他,让他好好养伤,养好了伤大家再齐心协力,推举他来领头,把几个工地上的工人全部都组织起来,武装起来,保卫自己的利益,捍卫自己的尊严,跟张老板再来一场硬碰硬的斗阵。
郑富贵躺在病床上,已经有很多天都没有看见徒弟魏蜀军来医院了,他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还在等待徒弟跟张书超算账归来,把收到的钱交到医院,为自己做手术。他的病情一天一天在恶化。他忍着剧痛,咬牙坚持着,耐心地等待着。他期盼着自己的身体早日好起来。他心疼钱,舍不得花钱买药,每当医生进来给他输液,他都会立马坐起来,详细地询问医生:“这是什么药?输的是水还是药?输一次液需要多少钱?”。他听说每天需要上百元钱的医药费,他叫喊着不要给他输液,他说他没有病。他要出院。
郑良在其他几个农民工朋友的帮助下,东拉西借凑足了三千块钱交到了医院。医院收到钱后,才正式安排给郑富贵做了结肠切除手术。
做完了手术的郑富贵,身体十分虚弱。但他仍惦记着自己的几个工地,惦记着徒弟魏蜀军怎么没有来医院看他。他拉着郑良的手,轻声地询问了起来:“你老实告诉我,魏蜀军到哪里去了?他跟张书超算账算了没有?”。他好像预感到了些什么。
郑良想起了魏蜀军给他的交待,告诉他千万不要把他挨打的事情告诉师傅,那样会让他更加难过,不利于治疗。郑良骗他说:“账已经算好了,先借了一小部分拿来交医院了,其余的要等到年底才有。”
郑富贵:“他人去哪里了呢?”
郑良回答说:“找他婆娘去了,他婆娘去了广东。”
郑富贵说:“她走的时候没有打招呼?还需得着亲自去找吗?工地上这么多事情,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就走了。”
郑良说:“爸爸,你别着急,安心养病吧,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郑富贵闭上了眼睛,翻了个身,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他又转过身来,双眼紧盯着郑良,问道:“上次我生病时,来医院看你那个女同学呢?她现在还喜欢你不?”
郑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来回答。
郑富贵接着说:“要是她还喜欢你的话,她是城里人,你就娶了她吧。”
郑良笑了笑,说:“有那么容易的吗?”
郑富贵问道:“有困难吗?”
郑良说:“爸,这事儿当然困难大啊。你看咱们是农村人,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人家全家都是城里人,说要娶了她,谈何容易呢?城里人压根儿就瞧不起咱农村人的。”
郑富贵:“那你以后是如何打算的?”
郑良说:“去南方闯,我就不相信闯不出一条属于我自己的路!”
沉默良久,郑富贵才拉住了儿子的手,仔细地上下打量了起来。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亲切地拉儿子的手,这么近距离地仔细端详着儿子。平时里,他都只顾着忙,忙!忙!忙!,他这一生中随时都在喊忙。听说儿子想去南方闯荡,心头暗自高兴了起来。尽管他想象不出南方是个什么样子,但他隐约已看到了自己年少时候的影子。他也觉得儿子一直跟着自己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是绝对没有多大出息的,凭他自己现在的处境就看得出来。他叹了口气,对儿子说:“哎,我没有文化,不认识几个字,但你们把医生给我吃的药都撕了商标,凭感觉我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好事。你们一定都瞒着我的。没关系,你爸爸其他什么本事没有,这辈子就一个犟脾气,什么都不怕!如果医院治不好就不要医了,白白浪费钱!我们这辈人,命苦!命贱!经历了不少,吃苦了不少。在农村时,日出而息,日落而作,生活简单。这进了城后呢,满以为会得到些改变,殊不知却落得个更加悲惨的下场,不但身体更加劳苦,内心却也在受到煎熬。起早贪黑,自由没得了不说,还拿不到自己双手挣来的钱,就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了。这不,生病了还得进医院为别人修好自己的身体,等着别人随时使用!那些没良心的老板们还不为你付修理费!你如果真想去外面闯荡,我不反对。但你一定要闯出个门道儿来,就像我当兵的时候,连长教育我们说的那样‘不要给咱部队丢脸!’,你也不要给老子丢脸,更不要给美边全村人丢脸,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好好出去混吧!”说完,他使劲儿捏了捏儿子郑良的手。
郑良点了点头,说:“我会努力的。”
郑富贵又说:“尽管我躺在病床上,还一直眷念着太阳山,那儿才是我的归宿,我想回到美边。你们以后也一样,不要出去了就忘了本,咱们的根都在美边,太阳山是美边的守护神,是一座神山!”,说完,他饱含泪水,两眼一直望着窗外。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儿落在芭蕉叶上面,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那声音,又像是一把小刀,一刀一刀地在郑富贵的心坎上无声地镂刻着。
郑富贵最终没有接受医院的化疗,他强烈要求出院。主治医生私下叫过郑良,言辞肯定地强调了他父亲如果不做化疗的严重后果,让他劝劝父亲,要跟病魔做斗争,而不要跟医院做对抗。
“他不是要跟医院做对抗!他心疼钱!”郑良对医生说。
“心疼钱?都到了这地步了,钱有比身体更重要的吗?”医生不解地问道。
“钱就是农民工的命!”郑良低声回答到。
“这些人,我真的搞不懂!”医生轻声地叹息了一声,转身离开。
面对这样的窘境,郑良也没有办法。他想帮助父亲,想让他坚持住院治疗,但父亲的倔强再一次让他面对现实。他曾经悄悄地向父亲曾经要好的朋友借过钱,但大都以这样那样的借口给婉拒了。他没有放弃,继续去找张书超,在他面前他曾经下跪,祈求他给父亲算账。否则,父亲就将因为没有钱而终止治疗,就再也见不到了父亲了。张书超先是心头一愣,翻了翻记工薄,掐指算了算,答应给他借钱,但不算账,让郑良先回家等。郑良听信了张老板的话,心头十分高兴,回到父亲住院的病房等。可是,一连几个星期下来,都不见张书超的人影,这让他再一次重新认识了人性。打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轻易相信另外一个人,尤其是有钱人的话了。
第二天早上,医院又收治了一例癌症患者,没有床位。郑富贵的主治医生把郑良喊到了他的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们家的情况,我们全院都知道了,你们都已经尽了力。”
郑良吃惊地问道:“什么意思?”
主治医生冷冰冰地说:“放弃吧!回家慢慢调养!”
郑良说:“你催我们出院?”
主治医生边划拉着病历,边说道:“是这个意思,你们已经欠了医院一千多块钱了,走吧!这里不是慈善机构!”
郑良再次问道:“你让我们彻底放弃一条生命?”
主治医生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说了句:“放弃生命?家常便饭!”
那一刻,郑良突然觉得天似乎要塌了下来,心口上也一阵阵剧烈的疼痛,泪水像溃坝的潮水,疯了般地往外涌。泪水顺着脸颊,像瀑布一样挂在脸上、嘴角、下巴,最后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他想象着父亲就要离开医院,离开这座他还惦记着的城市,离开他曾经十分喜欢的美边,离开他带他们下河摸过鱼的明月江,离开他最崇拜着的神圣的太阳山,离开他辛辛苦苦修建成的小洋楼,离开他的家人,离开他的孩子,离开他的一切时,父亲的痛苦和无助,令他心痛得不能呼吸。他仰天长叹,天空灰暗;他洞悉医院,满眼漆黑。他似乎得了色盲综合症,看什么什么都不是它的本色。
他独自蹲下,蜷缩在医院走廊的尽头,那里是放弃生命过后,专供亲人们伤心落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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