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师” 菲利普·拉金——寺中之言 l 高窗
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1922-1985)
英国战后杰出的诗人
小说家和爵士乐评论家
菲利普·拉金的诗歌充满想像力,但又具有逼真的细节。他反现代主义,高度强调个人性,冷眼看世界。他的诗歌主题建立在英国事实之上,这和他始终如一地保守“英国精神”息息相关。其中大多采用传统的英诗格律,运用自如而巧妙,但他又将粗鄙的俚语和口语成分引入到考究的诗歌结构与韵法之中。他的风格深受哈代影响,冷静、忧郁、自嘲,精心地绘制出一代英国人的历史环境与精神肖像。
或许他是英语世界最难被翻译和模仿的诗人。
1974年《高窗》出版后不久,拉金停止了诗歌创作。在《观察家》的讣告中,金斯利·艾米斯把诗人刻画为“一位很内向,很自我的人,中年以后对外界事物愈加充耳不闻,残忍地突出了他的隔离状态。”拉金的作品虽然不多,却让人感觉到了诗对当今世界的反映能力。“拉金找到了表达我们最深恐惧的完美声音。”这声音是本土的,最让英国人感触,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的诗集在英国非常畅销,他的读者来自各个阶层,即使他去世了,仍然很受欢迎。拉金“用英国人最容易明白的语言谈论了这个世纪给予他们的深刻的自我怀疑。”
有时你听见,第五手材料, :
: 背离之诗 Poetry Of Departures : :
像墓志铭:
“ 他丢掉一切,
离开了家门。”
说的人口气有把握,
以为你一定赞成
这大胆的、起净化作用的、
充满原始力的举动。
而他们是对的,我认为,
家,我们都不喜欢,
更不喜欢老呆在那里;
我恨我的小房,
瞧这些破烂,专为我挑的:
正经的书,稳当的床,
绝对规矩的生活。
因此一听人讲:
“他撇开众人扬长而去,”
我总兴奋,发热,
就像读到“ 她开始脱衣”
或“ 揍死你,狗娘养的”;
如果他干了,我为什么不能?
这样想,也就使我
安静下来,照常勤快。
但今天,我非走不可。
是的,在落满松子的路上大摇大摆,
或者弯着身进出船舱,
满脸胡茬,然而日子过得正派,
只不过有点假装,
故意要退后一步,
为了要有艺术新创:
书: 陶瓷品;一种生活,
值得指责,所以圆满。
: : 家 Home is so Sad : :
家是悲哀的。它没有改变,
还为最后离开的人保持了舒适,
似乎在想他回来。长时间
它没有一个人可以讨好,很泄气,
没有勇气去丢掉偷学来的体面
而回到当初开始时的决心:
痛痛快快,来一个归真返朴,
当然早已放弃。你了解这类事情。
瞧瞧这些画,这些银刀叉,
这钢琴凳上的乐谱。还有,那花瓶。
: : 水 Water : :
如果我被请去,
创造一种宗教,
我将利用水。
为了做礼拜,
先要涉水过河,
然后再弄干──各色衣服。
我的连祷词将用上
泡水的形像,
痛快又虔诚,淋个透。
我还将在东方
举起一杯水,
让来自各个角度的光
在水里不断地聚合。
: : 降灵节婚礼 The Whitsun Weddings : :
这是拉金最有名的一首诗。写一次火车旅行所见。时值降灵节,有许多对新婚夫妇在车站等车。诗人写得真实,准确,没有浪漫化倾向,这正符合五十年代英国工党政府下福利国家的气氛。他在情感上没有卷入,而采取了冷眼旁观的态度,语言也相应地低调,口语化,但有机智,文采,甚至还有暗示,如诗末的箭雨──雨会滋润田野,像征着结婚后的生育。原诗的十行段有相当复杂的脚韵安排,译文未照办。
那个降灵节,我走得晚,
直到一个晴朗的
星期六下午一点二十分,
我那大半空着的火车才开动。
车窗全关着,坐垫暖暖的,
不再感到仓促了。我们经过
许多房子的后面,穿过一条街,
玻璃窗亮得刺眼,闻到了鱼码头,
宽阔的河面平平地流开去,
林肯郡在那里同天和水相接。
整个下午,穿过沉睡在内陆的高温,
延续好多英里,
火车开开停停,缓慢地画一条南下的弧线。
开过了大农场,影子小小的牛群,
浮着工业废品的运河,
罕见的暖房一闪而过,树篱随着地势
起伏;偶然有草地的清香
代替了车厢椅套的气味,
直到下一个城市,没有风格的新城,
用整片的废汽车来迎接我们。
一开始,我没注意到
婚礼的动静,
每个停车的站台闪着阳光,
我对阴影里的活动没有兴趣,
凉爽的长月台上有点喊声笑声,
我以为只是搬邮件的工人在闹着玩,
因此继续看我的书。等车一开动,
我才看见经过一些笑着的亮发姑娘,
她们学着时髦,高跟鞋又加面纱,
怯生生地站在月台上,看我们离开,
像是在一桩公案结束之后,
挥手告别
留下来的什么东西。这使我感到兴趣,
在下一站很快探出头来,
看得更仔细,这才发现另一番景像:
穿套装的父亲,腰系一根宽皮带,
额角上全是皱纹;爱嚷嚷的胖母亲;
大声说着脏话的舅舅;此外就是
新烫的发,尼龙手套,仿造的珠宝,
柠檬黄、紫红、茶青的衣料
把姑娘们同其他人分别开来。
是的,从车场外边的
咖啡店,宴会厅,和插满彩旗的
旅游团的休息室来看,结婚的日子
已近尾声。在整个旅程中
都有新婚夫妇上车,别的人站在一边,
最后的纸花扔过了,随着最后的嘱咐;
而更向前行,每张脸似乎都表明
究竟看到什么在隐退: 孩子们不高兴,
由于沉闷;父亲们尝到了
从未有过的巨大成功,感到绝对滑稽;
女人们彼此私语,
共享秘密,如谈一次快活的葬礼;
而姑娘们,把手包抓得更紧,盯着
一幅受难图。总算是自由了,
满载着他们所见的一切的总和,
火车向伦敦急驰,拖着一串串蒸汽。
现在田野换成了工地,白杨树
在主要公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这样
过了大约五十分钟,后来想起来,
这时间正够整一整帽子,说一声
“可真把我急死了”,
于是十几对男女过起了结婚生活。
他们紧靠坐着,看着窗外的风景──
一家电影院过去了,一个冷却塔,
一个人跑着在投板球──却没有人
想到那些他们再也见不着的亲友,
或今后一生里将保存当前这一时刻。
我想到舒展在阳光下的伦敦,
它那紧密相连的邮区就像一块块麦田。
那是我们的目的地。当我们快速开过
闪亮的密集轨道,开过
静立的卧车,迎面来了长满藓苔的
黑墙,又一次旅行快要结束了,一次
偶然的遇合,它的后果
正待以人生变化的全部力量
奔腾而出。火车慢了下来,
当它完全停住的时候,出现了
一种感觉,像是从看不见的地方
射出了密集的箭,落下来变成了雨。
: : 今晚的月亮是满的 : :
今晚的夜晚是满的
刺疼了眼睛
这般清晰而明亮
假如它收拢
所有的静谧与确知的财富
用以填一个满杯
或者另铸一个月亮,一座天堂,将会怎样
因为它们远离尘世
: : 割下的草: :
割下的草虚弱的躺着
气息短促
砍到的草茎微微呼吸
长长,长长的死亡
它死在新叶初成的六月
白色的光阴里
栗子花
和矮树篱雪一般散落
白丁香低首
开满野胡萝卜花的小路迷雾
而那高高聚拢的云朵
正似夏天的脚步飘离
: : 来临 Coming : :
漫长的夜晚,
光,凄凉、昏黄,
沐浴着房屋
宁静的额头。
幽深、寂寥的花园里,
画眉鸣啭,
四周月桂环绕,
新削的声音
令砖头愕然。
很快就是春天了,
很快就是春天了──
而我,童年已成
遥远的倦怠,
感觉就像一个孩子,
来到世故的场所,
什么也不懂,
听到奇异的笑声,
便无端地高兴。
: : 忧伤的步伐 Sad Steps : :
摸索着回到床上,刚撒完尿,
我分开厚窗帘,惊讶地看
飞快的云,月色的清皎。
四点钟:楔形阴影中的花园
在巨穴般,被风抠啄的天空下伸展。
这有点好笑,
月亮冲过像硝烟一样飘拂
松散的云,跑到分开的地方。
(石色的光令下面的屋顶显得清楚)
高悬,孤绝,而且反常──
爱的菱形!艺术的大勋章!
噢,记忆的狼群!广漠!不,
在那里向上看,会轻微地颤栗。
那宽阔的瞪视所呈现的光明,辛苦,
以及那绝对深远的一心一意
令人想起年轻时候的痛苦
与力量;不可能再出现,但对于
其他人来说在某处那并未减低。
: : 晨歌 Aubade : :
我整天工作,到了晚上便喝个半醉。
四点钟醒来,意识到无声的黑暗,我瞪大了眼睛。
窗帘的边缘迟早会变得明亮,
在那一刻之前,我看到了其实一直在那儿的东西:
不安定的死亡,一个完整的白天现在更近了,
令一切的思考都变得不可能,只能想如何,
在何处,何时我自己会死去。
乏味的盘问:然而对垂死的
恐惧,人都死了,
重新闪现,要控扼,惊怖人心。
脑子在凝视中一片空白。没有懊悔
──未行的善,未付予的爱,虚掷的
时光──没有难过,因为
仅有的生命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才能
爬离错误的起点,或许永远都不行;
却是永远朝着完全的空无,
我们一直都走向这注定的灭绝
幷会在其中迷失。不会在这里,
不会在任何地方,
而且很快;没有什么更可怕,没有什么更真实。
这是害怕的一种特殊方式,
没法子驱除。宗教以前试过,
那广阔的,虫蛀的,音调优美的浮华锦缎
创造出来佯称我们绝不会死,
还有似是而非的话,说凡是有理智的生物
都不会害怕感受不到的事,却没看到
这恰是我们所惧怕的──没有景象,没有声音,
没有触感,或味道,或气味,无事可想,
无物可爱或联系,
无人能从中醒过来的麻醉剂。
这样,它就停留在视野的边缘,
一小片失焦的朦胧,长久的寒凉
将每一次冲动放缓为迟疑。
大多数的事或许从不会发生:这事会,
当我们被人发现没有人或没有酒,
此事的实现便势不可遏,就如在
熔炉般的恐惧中。勇气是没有用的:
它意味着没吓到别人。勇敢
不会令任何人远离坟墓。
不论是呜咽还是承受,死亡不会有所不同。
光线慢慢变强,房间有了形状。
它清楚如个人全部的衣物,我们知道的事
一直都知道,知道我们无法逃避,
却也无法接受。其中一种立场必定会消失。
此时电话机蹲伏着,在锁好的办公室内,
准备响起,而整个冷漠丶
错综丶租来的世界开始苏醒。
天空白如粘土,没有太阳。
工作是一定要做的。
邮差像医生一样在房舍之间逐栋走动。
: : 高窗 : :
当我看到一对年轻人
猜想他在操她,而她
在吃避孕药或戴子宫帽
我知道这是天堂
每个老年人都曾毕生梦想
束缚和姿势推向一边
像一架过时的联合收割机
而每个年轻人顺着长长的滑道
滑向幸福,无休无止。我不知道
四十年前,是否也有人看着我
并以为,那就是生活
不再有上帝,不用在黑暗中
为苦境而焦虑,也不必藏匿
你对神父的看法,他
他和他的命运将顺着长长的滑道一路滑行
像自由的流血的鸟,随即到来的是
关于高窗的思索,而非词语
那蓄含阳光的玻璃
在那之外,是深湛的空气,昭示着
虚无,乌有,无穷无息
: : 太阳 : :
悬挂的狮面
于一无装饰的天心
散溢
你安静地站立
孤单无茎的花朵
多么无助
你不求回报的倾泻
眼睛望你
被距离简化
成一个光源
你烈焰的花瓣的头
永无止境地爆照
热是你黄金的
回声
熔铸在
孤单的地平线
你坦荡荡存在
我们时时不休的索求
像天使攀爬又回返
如一掌开阔的手
永恒的给予
诗歌是一道细细的泉水,赫利孔山上带着山野之冷峭的溪流,关键并不不在于它的宽度之小,而在于它的新意中那清澈的,让舌头感到麻木的冰凉,这冰凉的感觉像一泓未受污染的清泉一样闪烁.拉金属于这条源泉,而且他让很多现代诗听上去像噪音.在我们喧嚷灰暗的城市里,这种谦逊是属于方外隐逸的,但更属于圣徒的.
Philip Larkin with a toy rabbit in 1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