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李仁学《细腰》
文/李仁学
【作者简介】李仁学,湖北省作协会员,新闻记者。中短篇小说见于《四川文学》《长江丛刊》《今古传奇》等文学期刊。短篇小说《乳神桃符》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征文三等奖,短篇小说《绣个月亮还给你》获“十艺济南”全国网络文学大赛三等奖,短篇小说《醉哺》获《中华文学》优秀作家奖,短篇小说《喊春》获全国“元翊杯”大赛一等奖,短篇小说《四年后再见面》获槐荫文学奖,散文《哦,含笑花》获“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金奖,《绿色的城》《蓝天碧水我的家》等多部电视片在中央电视台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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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章小三逛章华宫遗址游园,瞪着两眼听华姿说古,同游的伙伴见他盯着华姿的细腰入神,调侃道,华姿没腰,不信你上去摸一摸。章小三回道,摸一下算什么,等我哪天把她拎回去,天天挎在膀子上遛弯儿——馋死你们!
华姿是游园的导游,生一副小蛮腰,着一袭青花瓷汉服,衣袂飘飘的就像穿越千年而来的宫廷女子。章小三说这话如同腚后闹了一响,惹得同伴皱着鼻子嗤笑:菊花台!
“菊花台”一词儿在这里可不是什么曲名雅号,而是章华台人套用网络热词爆出的一句粗口。
章华台古代叫章华台,现在依旧还叫章华台。所不同的是,最初的章华台乃是楚王的离宫,可惜后来宫殿毁于兵燹,此地便逐渐沦落为庶民的村庄,而眼下出土的章华宫遗址不过是冰山一角,仅仅发掘了主体宫殿一隅,实际上整个离宫建筑群的规模相当宏大,包括今天章华台村在内的四十里方圆都是当时的王宫大苑。而且,据考古专家说,目前生活在章华台一村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某些宫娥的后裔。专家得出这一结论的主要依据是:章华台村数百户人家一律章、华二姓,而且女儿们生就一副杨柳腰,标准的“中国好身材”——这不显然就是楚王嗜好的那个精致“小蛮腰”吗?这不明摆就是古代的宫腰女子在用基因说话,向后世默默述地说着一段曾经香艳的历史?
华姿跟章小三同属一村,都是喝长秋湖水长大的,但两人同村不同台——章小三住章家台,就在游园附近,而华姿则是华家台人,隔这里十里开外。华姿跟章小三并不熟悉,也从未有过什么交集。华姿毕业于某艺术院校,出落得一如她的名字——阿娜多姿!尤其那柔软的身段,细得啧啧啧,宛然一道闪电,看一眼都能将人电晕。乍出校门,华姿花枝一颤就凌乱了一大片。市旅游局抢先一把将她拎到手里,先是搁局办呆了一段时间,后来又派她到章华宫遗址做起了专职导游。可章小三呢,土坷垃一个,天天垄上行跟庄稼打交道——若说章小三想打华姿的主意,那简直就是躺在田埂上做春梦——日天不醒!
其实,章小三原本不叫章小三。他父亲姓章,母亲姓王,母亲硬要把自己的姓氏挂到儿子的名字上去,于是给他取名章小王。章小王天生就晕字,刚进学堂那阵子,一见老师教字就犯怵,一晃半个学期都快过去了,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只晓得握着笔划拉一二三。老师问,除了一二三,你还会写什么?章小王不语。老师又问,会写四吗?章小王喳喳的在纸上划出四横来。老师又问,那五呢?章小王拿墨汁在五枚指板上涂鸦了一番,啪的一掌盖下去。老师望着纸上的五道杠哭笑不得,摇着头说,章小王啊章小王,你连四字都写不了,还好意思称“王”?以后干脆就叫“章小三”得了!章小王觉得老师的话在理,后来写自己名字的时候,不单省了“王”字中间那一竖,就连自己的姓也懒得要了,于是他的名字也就变成了“小三”。
小三!小三儿……人们一口一个“小三”地冲他这么叫唤着,他没觉得有啥不妥,也没见别人怎么笑话他。后来,这名字叫着叫着就串味了,变得不再那么单纯,而是忽然间就馊了,窜出一股怪怪的腥臊味。
其实,章小三之前也不认识华姿,两人似乎同过一段时间小学,但那时候懵懂无知,对人家菜花儿一样的小姑娘没啥印象。都说女大十八变,当小菜花摇身一变成为彩蝴蝶的时候,华姿蜂腰醉人,当场就把个章小三迷倒了。章小三活像丢了魂似的,看见一茬茬游客往游园走,他便梦游似的跟过去,然后站在一棵绿丝披覆的曲柳下静静地伫望华姿。华姿手里拿个小喇叭,摇曳着玲珑的细腰在遗址前晃来晃去,拾掇碎片似的给游客讲述着一些残垣往事。比如说2500多年前的春秋时期,章华台可也算得是皇城脚下,这里美女如云、歌舞升平。又比如说章华宫又叫“细腰宫”,因为“楚王好细腰”嘛,这里收罗的粉黛佳丽全都是泱泱楚国的芊芊细腰。为了迎合大王的审美趣味,宫女们嫌腰身细得不够,于是一个个拼命地节膳减食,结果饿死了不少人咧。再比如说,楚王是个特贪心的家伙,腻味了宫中的酒池肉林,便隔三差五溜出宫去拈花惹草,结果迷上了当地一个叫长秋的细腰村姑,还专门给她在宫外盖了一座野宅,堂堂的一国之君居然也闹起了“家外有家”,每晚都要放马过去跟长秋在野宅子里玩一把心跳……
一次,章小三正饶有兴味地听华姿讲古,母亲寻过来了。母亲不知道他就躲在那棵垂柳树下,以为他扎在人堆里,于是冲人群咋咋呼呼地喊道:小三!小三儿……
人们嗖地回过头来。母亲一面在人丛中巡睃,一面仍然呶呶不休地狂喊“小三”。这喊声如同秋风扫荡,当场就有几个女人花容失色,一脸羞赧地蔫下了头。
章小三从垂帘般的柳丝中拱出来,说,我在这儿咧——嚷嚷个啥?
母亲折了一条柳枝,冲他劈头盖脸地抽下去,柳枝却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绕过他的头顶落在了地上。母亲气哼哼地说,死小三啰,叫你去相亲,你却偏偏跑这儿“相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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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小三的房间四壁挂满了搔首弄姿的水蛇腰女星,甚至连手机壁纸也是露脐眼的细腰美女。或许是基因作祟,章小三像个楚王似的,对细腰也是有着一种执拗的狂热和憧憬——他心里一直揣着一个梦,那就是一定要娶个细腰美女!
其实,除了没上过大学,若论长相和家境,章小三还是挺不错的,而且他还有一双侍弄土地的好手——他种的天然有机蔬菜那可是城里的抢手货,拿这些年的积攒娶个媳妇倒是绰绰有余。虽说手里有钱心不慌,可眼见同龄的小伙子们一个个都娶妻生子了,而章小三却仍然浑浑噩噩地枕着黄粱睡大觉,做娘的哪能不急呢,于是逢人便矮三分,可怜巴巴地四处求人给她儿子说媒搓亲。每次跟相亲的女子一对面,章小三总是首先相人家的腰,定定地瞄着一言不发。相亲的女子以为他在瞧自己私处,被他一双犀利的眼神烤得浑身滚烫,他却相完之后兀地转头就走。女子半天回不过神来,末了冲他的背影狠狠地啐一口:变态!接着也是气咻咻地扭屁股走人,闹得母亲和媒娘站在一处面面相觑的一头雾水。
母亲这次寻过来仍然是叫章小三回去相亲,而这次相亲照例是潦草地见过一面便没了下文。不过,打从这次起,章小三总算进入了华姿的视线,两人很快便熟络起来,渐渐地也就走近了。
自从认识了华姿以后,章小三不再空着手来了,而是每次都要拎一袋蔬菜直奔游园管理处——华姿在那里有一间单身宿舍。每次下班回来,华姿一眼望见窗台上搁着一袋蔬菜,打开一看,水灵灵的十分新鲜,心里非常欢喜,脸上却又掠过一丝迷惘和惆怅。
一次闲来无事,华姿跟章小三坐在长秋桥的石墩上聊开了。华姿忍不住问他,你在家里排行老三吗?
章小三不敢正眼看她,发现华姿的眼睛里也有一道闪电,忽闪忽闪的令人眼花缭乱。章小三羞羞答答地说,其实我以前叫章小王,小三这名字是后来老师给我取的。
华姿打趣道,真是误人子弟啊!老师怎么给你取这么个名字呢?又说,章小王这名字不是挺好的吗,以后我给你把它正过来——就叫你小王吧!接着又掩嘴笑道,这么叫好像还是不好听,还是叫章小王比较顺耳!
章小三说,你爱咋叫就咋叫吧,反正你怎么叫我都爱听。
华姿心里当然明了,章小三显然是黏上她了,她拧着眉头踌躇了半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我俩加个微信好友吧,那里面有我好多照片,省得你每天都过来。
章小三受宠若惊,居然贼出一个冲动——他想伸手过去摸一下,看她究竟有腰没,是否就是传说中的“不盈一握”。他颤颤地探出手去,却在隔着华姿腰际一拃处停下了,最后怏怏地落在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个手机来。
章小三的暧昧全落在华姿眼里,华姿也不生气,柔声笑道,男人的头女人的腰,只准看不能挠哦!
章小三一脸窘态地说,我只是想看看,看你到底有腰没?
华姿笑得浑身荡漾,说,人若没腰还能站得起来吗?她指着桥头一尊大理石塑像说,长秋没腰,所以一当楚王离开,她便折腰倒下了。接着,华姿双手叉着腰肢旋转了一下,闪着媚眼问道,你看有腰没?
旋转中,裙摆花瓣似的绽开。章小三望着华姿浑圆饱满的蜜桃臀,恍惚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自从加了华姿的微信以后,章小三不好意思每天都往游园去了,有事没事便掏出手机呆呆地看——华姿真不愧是艺校出来的,她的每一个造型都充满了艺术的美感,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的优雅妩媚。华姿的主动示好令章小三喜出望外,此时,他觉得与华姿的距离越来越近了,近到可以伸出手指就能触摸她身体的任何一处,甚至可以贴着那张纯净的笑脸蹭一个亲吻。当然,章小三也深知现实中的华姿与他隔着一段多么遥远的距离,而恰恰是这段距离给了他无限遐思和幻想的空间……
一连数日,细雨丝丝缕缕地飘个不停,章小三既不能下到地里忙活,又觉得宅在家里无聊,闲闲地翻看了半天手机,越看心里越犯馋了——他已经好几天没跟华姿见面了。
章小三径直往华姿宿舍走去。华姿不在宿舍,游园里也是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他照例是将一袋蔬菜放在华姿的窗台上,然后循着一条鹅卵石甬道往长秋桥寻去。
华姿果然就在长秋桥上,她头上撑一朵蓝色小伞,正凭栏远眺烟雨中的长秋湖水,远远望去就像一幅水乡雨景画,抑或一首清新恬淡的小诗。及至近了,章小三才发现并不诗意。华姿一脸冷清,两颊湿漉漉的,长睫上还沾着几滴细小的水珠,两眼茫然地望着湖水,就像雨中的长秋塑像,显得那么楚楚可怜。章小三见她一副雨泣云愁的样子,不由得疑惑地问,你怎么站在这儿?
华姿轻描淡写地看他一眼,冷冷地说,你怎么又来了?
章小三咳了一下嗓子,尴尬地回道,我是给你送菜来的。
华姿郁郁地说,别再送了,以后我不会在这儿住了。
章小三赶紧说,那以后我就开车送你回去!
华姿揶揄道,谁稀罕你那破车!接着哽咽地说,以后别再来了,好吗?几乎央求的口吻。
章小三一时语塞,也不知道华姿究竟怎么了,一朵明媚的云彩怎么忽然间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溅在他心里也是湿漉漉的。他不想就这么没趣地离开,斜下雨伞靠近华姿,问道,有啥愁心的事,告诉我好吗?兴许我能帮你!
华姿黯然撇过身去,突然顿足嚷道,我烦死了——你走吧!
华姿一脸的躁动和怒气,章小三顿时灰头土脸的非常难堪。他太喜欢华姿了,但他却又不是那种死乞白赖的泼皮宵小。他知道华姿不太可能接受他走得太近,最近也就是那么一拃间的距离;更不可能走进她心里,轻易窥探到那个多彩的内心世界。但现在看来,这一拃的距离她也拒绝了,他不得不选择离开。不过,在离开之前,他担心华姿想不开,生怕会发生什么不测,非得让华姿先走,说不然就这样陪她在桥上一直站下去。华姿无奈地叹了口气,睨他一眼,转身便噔噔地拾级而下,很快便消失在甬道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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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小三心里一直笼罩着一团雾,也一直没再到游园去了,直到有人告诉他,说华姿的细腰不见了,小肚子都挺起来了,也不知道是谁搞大的?接着就有人戏谑地问他,不会是你弄大的吧?章小三哼着鼻子回了句:菊花台!接着心里咯噔一下,拔腿便向游园奔去……
时令冬季,垂柳在冷风的蹂躏下已不再婆娑,绿叶早已凋零,枝条沮丧地赤裸着,完全失去了以往的柔软和生动。章小三依然站在那棵垂柳树下,透过稀疏的枝条,他看见华姿仍然在遗址前给人说古,尽管她身上裹着一件呢绒风衣,但他一眼便能发现,她的腰身果然不再纤细了,腹部明显有了隆起的轮廓,她的脸色也不再那么清纯红润,而是变得十分憔悴,就像眼前萧瑟的柳丝。
章小三感觉心里被什么猛地掏了一把,痛痛的,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他离开垂柳,耷拉着脑袋往回走,才走出几步,突然手机响了——是华姿打过来的,华姿显然已经看见他了。华姿说,晚上过来一下好吗?我在长秋桥等你!
章小三愣怔了一下,说,好吧,我一定来!说完便向华姿望去,却发现华姿已经不在那儿了。
晚上,月光很好,章小三踏着一地清辉,忐忐忑忑地来到了长秋桥。华姿仍然还是那身风衣,微腆着肚子正在桥上等他。
甫一见面,华姿便突兀地问,今天恐怕不是专门来看我的腰了吧?
章小三知道她话里有话,没吭气。
华姿蹙着眉头幽幽地说,我知道你喜欢我,可现在我没细腰了,也不是从前那个华姿了——你,还喜欢吗?
章小三不假思索地说,当然喜欢!
华姿展开眉头粲然一笑,说,好吧,那我给你讲个故事——仍然还是那个细女长秋的故事。顿了顿,华姿又开始讲古了。其实,长秋的真爱并不是楚王,而是楚王身边的一位扈从。他和长秋早就私定终身了,可后来楚王一脚插进来,独揽了细腰,长秋从此也就握在了楚王手里。楚王宠爱的女人,一个小小的扈从哪敢再存半点念想,只能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小心伺候。后来,长秋的肚子一天天大了,楚王也一天天地冷落她,最后将她一个人凉在了那座野宅子里。不久,长秋生下一个孩子,她抱着孩子闯宫要见楚王,可楚王是个很薄情的人,也极好面子,生怕传出去让诸侯们笑话,竟然说那是个野孩子,不是他的,也拒绝见她。长秋转而哀求那个扈从,说,你带我走吧——我嫁给你!可那个扈从怕得要死,躲得远远的。再后来,那个扈从被楚王提拔为了将军,而长秋却带着孩子流落他乡,最后落了个郁郁而终……
故事讲完了,华姿问道,如果你是那个将军,你会怎样做?
章小三哼了一下鼻子,鄙夷地说,他不配做将军,只适合做一条狗。如果是我,我一定会宰了楚王,然后带着长秋和孩子远走高飞!
华姿犹豫片刻,终于开门见山地说,可眼下我还不想走——我想给孩子找个父亲!
章小三惊讶地问,你是在说你自己吗?那两个王八蛋是谁?告诉我,我给你撑腰——找他们算账去!
华姿说,你不需要知道这个!你只管回答一句——这孩子你敢不敢要?
章小三一口笃定地说,你敢生,我就敢要!
华姿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说话可要算数!
章小三毫不含糊地说,苍天在上,明月作证——当然算数!
华姿低着头嗫嚅细语道,你不是一直想摸一摸我的腰吗?说着,挪了挪步,软软地靠在章小三身上。
章小三心里嗵嗵直跳,他屏住呼吸看了看华姿,又抬头望了望月亮——月亮很白很美,还时不时有几片乌云飘过,就像华姿的脸。吁了一口气,他慢慢探出手去,轻轻落在华姿凸起的腹部抚摸了一下,感觉那里有个小生命也在嗵嗵直跳……
第二天,章小三挽着华姿逛了一趟游园,接着,两人又回章家台大摇大摆地走了一遭。一茬人看着华姿腆着个肚子,一只手挂在章小三的臂弯里,显得十分亲昵,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有人将章小三拉到一边狐疑地问,你可不是在做戏,替人做冤大头吧?
第三天,
章小三一本正经地回道,菊花台!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华姿本来就是我媳妇!要说我做戏的话,没错——我就是要做给你们瞧瞧,馋死你们!
不久,瓜熟蒂落,华姿在医院里产下了一个胖妞。章小三将孩子抱回家里,母亲一把揽在怀里就松不开手了,蹭着孩子的小脸蛋笑得合不拢嘴,逢人便乐呵呵地说,这是我孙女儿,你们瞧瞧,长得多乖哟!章小三也是傻呵呵地笑着对人说,这是我女儿,腰好细咧!人们围上来扒拉着孩子看了看,说,圆滚滚的,哪有什么腰?接下来便惑然问道,咦,怎么没见孩子她娘跟着你回来呢?
章小三脸上骤然着了火似的,唰的通红,却大大咧咧地说,反正孩子是我的——管她娘!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