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赛丨51号作品】尘与土《黑白》
文/尘与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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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赵黑金并不黑,但他尤其喜欢黑色,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裤子,黑色的鞋子,挎黑色的包。想起黑色的包,赵黑金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把整个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又把天朝底,都没有找到自己黑色的包。
母亲的屋子因为太久没人涉足,有一股浓烈的霉味,他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外面的喧嚣顿时涌了进来。他感觉自己一下子被扔进了一个嘈杂且混沌的世界,一切都是假想,在此之前的阒寂与现在的喧嚣相隔的不应该只是一扇窗户,应该是一年,十年,甚至二十年的距离。
五岁那年,他们还住在父亲的村子里。父亲回家的时候把他搂在怀里,撸起裤管给他看腿上黑色的伤疤。那是在煤窑里受的伤,煤渣子呛进肉里,长好的肉里一坨黑色。父亲带着炫耀的神气说着当时惊险的状况时,像一个发疯的男人抓捏女人的乳房时抓着那一坨黑色,很是陶醉的样子。最后还让赵黑金摸了摸那坨黑肉。他有些胆怯,刚刚碰到的时候,就缩回了手。
十岁那年,赵黑金和母亲一起在村口从村长手中接过一个锃亮的黑色小木匣,母亲的泪水落在上面也黑得发亮。村长说里面装的是父亲,母亲信了。赵黑金不信,赵黑金不相信那个高大健壮的父亲能装进如此小的木匣子。但母亲和亲戚邻居还是煞有介事的把那个黑色木匣子装进大黑棺材埋在了后山,赵黑金“似乎”就真的死了爹。他每日无精打采,想着父亲腿上的黑肉,想着小黑木匣,还有大黑棺材。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太阳是黑色的,而太阳光是白色的时候,他就再也看不见其它颜色了。
赵黑金终于在一个从医院抱回来的纸箱里找到了自己黑色的包,他拉开包找到了长焦镜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他装好镜头,在阳台上架好摄像机,坐在摄像机前,一副颓然的样子,恍如隔世。
父亲去世不久,母亲不堪村里殷情男人的骚扰和那些好事媒婆的挤眉弄眼,拿了父亲的抚恤金在县城里买了这套老房子。母亲靠做些杂活供养他上学。
高中的时候,赵黑金在同学的家中摆弄摄像机的时候发现世界又变回了彩色,这让赵黑金激动不已,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用了整整两年的积蓄给他买了台摄像机。从此以后,赵黑金几乎天天都会透过他的摄像机看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都说上帝为你关了一扇门,总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赵黑金似乎找到了自己的那扇窗,他大学学的是摄影专业,他梦想着将来做一名导演——把自己看到的精彩世界呈现在更多人的眼前。可事与愿违,毕业后闯荡了几年的他不仅没有做上导演,也没有在导演下面做一名摄影师,连摄影助理的位置他都没能排上。最后只能回到小县城在一家影楼上班,不是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就是被客户各种品头论足,也有和善且对他的业务能力表示赞赏的,但他又偏偏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
在理想与现实,生活与艺术之间,隔的不是一扇窗,一扇门,它是一道墙,一道能容八马并行的城墙。
母亲一年前被确诊为乳腺癌。赵黑金从此对这个黑白或是彩色的世界便失去的区分的乐趣,他收起了摄像机,把那个黑色的挎包随手一扔,辞掉了那份他心中狗屎一样的工作,专心照顾母亲。直到母亲也装进了黑色的小木匣,他开始意识到人原来真的可以装进小木匣里,父亲确实是在很多年前就离开了他们,而今母亲又戛然远去,他成了一个孤儿,无根无凭的在这苍茫的人海里漂流。
赵黑金自己也弄不明白今天他为什么就想再看看外面五彩的世界了。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透过摄影机看着外面纷扰的世界。初生的太阳带着股子欢劲儿赶走了薄薄的一层雾霾。街道中间车流不息,来往之间犹如鱼贯。对面街道上,冷冷清清地走着几个人,被突然从巷道里冲出来的两个人吓得左闪右蹿,唯恐避之不及。
[二]
罗四海今儿起了一个大早,他准备再出去转转,碰碰运气,兴许能找到活儿。兜兜转转了两条街,他闪进了一家早餐店,三两下囫囵装了一肚子。结账的时候他掏出手机:“老板,微信。”
老板指了指橱窗上的二维码。
罗四海扫了二维码,输入金额,正在输入密码的时候像是想起了什么,赶紧退出,从兜里掏出零钱放在柜台上,转身走出早餐店。他痛恨微信,痛恨支付宝,是二马之流砸了他的饭碗。
他很是怀念当年的光辉岁月,那时候他靠着娴熟的技艺,有着可观的收入。一有空闲总能聚三五同行坐在一起吃吃喝喝,谈天侃地。现在却走的走,散的散,各自换着法子讨生活去了。他十四岁就辍学学艺了,跟了整整十年的师傅,无论是镊子,刀片和剪刀还是三十六计他都融会贯通,他觉得他绝不会丢盗跖和孙武的脸。没想到老祖宗千年的技艺放在现世却要吃不上饭了。
罗四海已经无心再找活儿了,他打算随处逛逛。黄果树的叶子已经黄了,微微的风一拽,曾经似锦的年华就一片一片往下掉,被疾驰而过的汽车卷起来,再抛到地上碾压。
罗四海当年在这棵黄果树下豪气地给了一位老人一千元的场景,似乎是刚刚发生,历历在目。
老人拽着罗四海:“那是给我孙子治病的钱,治病的钱。”
罗四海指着老人手中擒着的一千元说:“这一千是给你孙子治病的钱,那一千是老子喝酒的钱。”罗四海想要掰开老人的手。
“你那是我的钱,是我的,我求求你,再给我五百。”老人哀求道。
“老东西,我好心好意给你一千元,让你拿去给孙子治病,不识好歹,还胡言乱语。”罗四海没有想到,从他得手后在大街上兜兜转转了好几圈回来,老人不仅没有走,却一直坐在黄果树下抹眼泪。
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罗四海对老人发了狠,扭开老人的手,从围观的人群中冲了出去。
虽然每当他在同行面前吹嘘自己的侠义风范时都会遭到一顿奚落,但现在他走到这棵黄角树下时依然会感到自豪,这些年来每每想到对那二千元的分配时他对自己非常满意,一千给老人,是他的侠义,一千留给自己是对行业的尊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老人的眼泪里那份埋怨和哀求,应该换成感激和敬重。但他从未抱怨过老人,他是靠手艺吃饭的人,老人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之中的道理——他可以为了道义不出手,但不会因为同情而忘了祖训。
罗四海发了一阵呆,黄果树的大黄叶子落在他的头上,像是砸醒了他,他莞尔一笑,钻进了巷道。本来狭窄的巷道,加之两边的商铺临街摆出来的货物架子就更显狭窄了。
冬天才刚刚到,一家服装店就开始棉袄大甩卖了,罗四海见惯了这种商业伎俩,并对此嗤之以鼻。门口挂着一排帽子,包,还有围巾,一条羊绒围巾很快被罗四海瞄上了,他想圈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定很不错,他打消了刚才只是随便走走的想法。
罗四海挤在人群中很快把围巾从架子上扯了下来,看了两眼,随手丢在一大堆棉袄里,这一招叫鱼目混珠。然后他又从架子上扯下一条围巾,拿在手上,圈在脖子上,好一阵摆弄,并不时和招呼客人的胖女人讨价还价,趁着胖女人招呼别人时把那条羊绒围巾叠好,收紧,这一招叫瞒天过海。
“最少三百。”
“180,180我就买了。”
“不行,不行,180要赔钱。”
罗四海把脖子上的围巾递给胖女人,并善意嘱咐胖女人挂到原来的位置。
胖女人接过围巾转过身,罗四海把那条叠好的围巾顺了过来,这一招叫声东击西。
罗四海转过身,嘴角上扬,想到了三个字“走为上”。没走两步,胖女人从身后一个拦腰虎抱,嘴里大喊:“抓贼,抓贼啦。”
罗四海没能从胖女人手中挣脱,被从店里冲出来的瘦老公一棍子打倒在地:“跑?你跑啊——我让你跑!”说着又是一棍子结结实实打在腿上。
围观的人形成一个圈,把罗四海围在了当中。
“打他的手,别打腿,看他还偷不偷东西。”有人叫喊着。
“我来,我来......”几个人叫喊着冲了上来,对罗四海一顿拳打脚踢。罗四海双手护住头部,蜷成一团。
“我让你偷东西,让你偷东西。”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男人还不解恨,捡起瘦老公的棍子对罗四海一边狠打,一边叫唤。直到棍子被打断了,还想踹上两脚。罗四海像一条被扔在海岸上的带鱼扭动着。这时一个西装男人拉住了山羊胡子:“别打了,别打了,让警察来处理。”
“警察?警察前门抓进去,后门就放出来了,你不知道警匪是一家吗?”山羊胡子对西装男一脸不屑。
“还偷东西吗?”像是一场接力赛,又一个头上有一块明显刀疤的男人冲上来朝着罗四海一阵夯实的拳脚。西装男还在劝说山羊胡子,眼见这边打了起来,又跑过来拉住刀疤:“你不能打人,打人是不对的,解决不了问题。”
“他能偷东西,我不能打他,我打人是不对的,那他偷东西是对的咯?”刀疤反驳到。
“那不是一回事嘛,偷东西是偷东西,打人是打人,要依法办事呀。”
“法?老子就是法。把手给他废了。”街上卖肉的屠户操着根棍子走了上来,说着轻轻敲了两下罗四海,“快点,把手伸出来,快点。”
罗四海像是一只落入狼群的羊羔,无助,绝望。他知道他再不找机会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透过护住脑袋的胳膊寻找着生路。
“快点,把手伸出来,我怕一个手抖,敲碎你的脑袋。你自己把手伸出来,大家都轻松些,早点完事,都挺忙的,耗着也不是办法。”屠户催促着。
屠户的话引来围观的人一阵哄笑,屠户自己也呵呵地笑了。
罗四海忍住浑身的刺痛,卯足了劲朝着人群稀薄处冲了过去,没冲出几步,被屠户一棍子打在腿上。一群人又冲了上来,朝着罗四海一阵死命地踹,想要护住罗四海的西装男也无辜吃了几脚。”直到罗四海的嘴里冒出杀猪抽刀时一样带着气泡的血,众人才又退开,重新围成一个圈。
“你们不要打了,我已经报警了,等警察来了处理,他偷东西不对,应该让法律制裁,但你们打人也是不对的,也是犯法的。何况他只是偷了她家的围巾——西装男指着胖女人——又没偷你们什么。”西装男护着躺在地上抽搐痉挛的罗四海。
“我不知道他偷没偷过我东西,但我丢过东西,我丢了东西逮不到人,今天遇到他了就该他倒霉,反正都是贼,打谁都是出气。”屠户一把掀开西装男,“你滚开,我这叫杀鸡儆猴,让那些老荣看看他们的下场。谁来?把他的手给我掰开,老子今天非得废了他。”
“我来,我来,这是个技术活,光靠蛮力不行,以前我和别人一起杀牛时,连牛都能摁住。”一个满身酒气的老头炫耀着走了上来,一脚蹬着罗四海的头,把他掩着脑袋的胳膊拽开,平放在的地上,“人啊不如牛,不踏踏实实干活,成天想着坐享其成。牛老了,拉不动犁了,就得杀了,免得拖累主家。人心要是坏了,废了好,免得祸害好人。”
西装男哀求道:“不要打了,会闹出人命的,你们还讲不讲理?有没有王法?”
“他偷东西,我打断他的手,这就是王法,要是打死了,我们今天在场的人一人去蹲一年大牢,算是给他偿命,多出来的日子都是他赚下的。”
围观的人起哄应承着:“就是,就是,打死了,大伙儿一起去抵命。”
屠户挥舞起手中的棍子。“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围观的人都安静了。
“那只手,还有那只。”
醉汉看了看屠户坚定的眼神,用同样的姿势拽开了罗四海另一条胳膊。
“放下。”一个警察还在人群外面,老远呵斥着屠户。围观的人群豁开一条口子,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警察,像是等待他审阅一场盛大的仪式。
“胡搞,看把你们能的,把人打成什么样子了。”警察蹲下身扶起罗四海,罗四海嘴里冒着血泡,顺着襟口往下流。
刚刚起身的罗四海挣脱警察,一瘸一拐冲出了人群,警察不慌不忙追在后面:“你还想跑,你个鳖孙不怕死?”
罗四海冲到了街道上,没跑几步,重重地倒在了地上,警察跑上去在屁股上轻踹了两脚:“你跑啊?你怎么不跑了,看把你能的,你个鳖孙。”
[三]
打死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小县城。当得知打死的是一个三只手的家伙,大家无不拍手称快。像是干掉了美国或者日本,足以称得上是一件激荡心怀的事。
警察局抓了六个人,胖女人,瘦老公,山羊胡子,刀疤,屠户和醉汉。并且在网络媒体上刊文,要求当日参与打人者主动到警察局自首,并悬赏知情人举报。
一时间网络上掀起轩然大波,有帖子数落警察,称一个几十年的惯犯抓不到,现在撞到人民群众手里,即便失手打死,也法不责众,没有必要小题大做。但是警察抓老百姓的速度却是激情高涨,一鼓作气,甚至不折手段,难道警匪果真一家不成?
还有帖子称,警察搞什么有偿举报的损招,根本就是在破坏人民群众之间的信任。现在社会的信任危机便是当局一次次无下限的挑拨造成的。有人跟帖谁要是举报谁就是走狗,是汉奸,是小日本的种。
还有帖子称像打死小偷这种社会的蛀虫应该是英雄,是人民的榜样,是一种侠义行为。现代社会制度不应该成为抹杀英雄的刽子手,现代社会也同样需要英雄。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是一个可悲的,颓废的时代。
......
赵黑金已经两宿没有睡觉了,一对犹如暴死在沙滩上的死鱼眼——眼珠鼓出,眼眶深陷,眼白上布满分明的血丝,脸颊青筋暴露,显得格外亢奋。自从他发现闹得满城沸沸扬扬打死人的事件真相在自己的摄像机里,他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要出名了。当年上帝在给他关门开窗的时候显然是大意或打盹儿了,那个连头都伸不出去的窗户,上帝终于要打算给他重新修缮,搞不好就给他开一扇明亮通透的落地窗。上帝既然重新回到他身边,他自然会原谅上帝当年的无心之失,他想,他不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
深夜,赵黑金坐在电脑前,把阳台上录下的那段视频发在了自己的微博。然后拉上窗帘,关了灯,他并没有去睡觉,而是回到电脑桌的椅子前静静地坐着,原来黑色是那样的白......直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吵醒了他,不出赵黑金所料,他的微博一夜之间增粉十万有余,另有千条转发,万余评论,有媒体愿以高价收购后面的视频,也有媒体直接高薪挖人。他被网友冠以敢于与公权利做斗争的勇士,是正义的化身,是这个时代里极少没有被同化的英雄。
赵黑金发出的视频很快在全国发酵。有帖子推论视频显示明明是警察踢了罗四海,那么必定是警察打死人,而且事发现场根本没有那几个所谓的疑犯的踪迹。但警察却抓了被偷窃的店主夫妻及几个街坊邻居。其目的不过是当地政府想要包庇同僚而混淆视听,颠倒黑白,甚至不惜鱼肉百姓。有跟帖评论到“打死人”的警察有背景,有关系,有后台,更有人直接表示此人某某亲戚是某某市高官云云。
网络上请愿者众多,一边倒的要求释放六个所谓的疑犯。并且对知法犯法,暴力执法的当事警察从重处罚,以命抵命,还世人真相,还社会公道。更有热心人组织请愿队伍,声称三日后将到当地政府静坐请愿,来自全国的报名人数已经愈万,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
为了缓解社会矛盾,不激化广大网友情绪,六名嫌疑人被释放,等候传唤;当事警察被停职调查,省公安厅成立专案组。
西装男是唯一站出来的目击者。这些天被各大电视台邀请,讲述当天他亲眼目睹的一副副场景。他已经说累了,累得他自己也开始怀疑这些天无数次重复的话的真实性了。所有人都只相信赵黑金的视频,他的红口白牙太苍白无力了。他成了众人口中为了蝇头小利便出卖节气,掩盖事实真相的无耻之徒,卑鄙的构陷者。
街道上灯火如链,一群人冲上来围住了西装男。临走的时候,对躺在地上,满脸鲜血的西装男还吐了几口唾沫,骂到:“汉奸,走狗,颠倒黑白。”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