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布:半月祭|散文

龚清杨:木材加工厂|诗歌

文/图布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盛一碗清水,取三支筷子,从筷子顶端浇上水,双手捉住筷子,然后轻轻松开,扶住,松开......母亲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一脸肃穆。像军队出征前的大巫师祈福神佑,唯恐这一庄重的仪式被亵渎,横遭天谴。

拦了你的马路,撞了你的桥头,不管你是撞死的、吊死的、淹死的、烧死的......无意冲撞,切莫见怪。母亲嘴里念念有词,筷子最终被立在碗里。

母亲的执拗让她一如既往的在各路神仙,已逝的诸多长辈或者牵牛割草经过的废弃坟墓里的魑魅魍魉中甄别出致使家人生病和家中诸多不顺的始作俑者。而母亲嘴里念叨的名字十之八九是我未曾听闻的,他们与母亲的关系也是繁芜丛杂,有些连母亲自己也理不清道不明。

贫穷导致勤劳且倔强的母亲不厌其烦地使用祖辈传承下来的这些愚昧伎俩寻找着人生的希望。命运之神地捉弄或者妖魔鬼怪地作绊是母亲所能理解到的最大壁垒,母亲信命运之说也信鬼神。悲催的人生早就被安排得如课程表一样章节分明,好的孬的都在那里列队等着你。坏就坏在还有卑鄙的老师巧以各种理由霸占一周仅有的两节体育课。母亲便要穷尽各种办法打发这个扰乱命运课程的家伙,让一切回到正轨。

她要抗争,与人与世。她要谈判,与牛鬼蛇神。

那时的我尚小,对于母亲这些诡谲的把戏除了鄙夷,在内心深处同样感到恐怖。是务实与务虚的纠缠和倒置起了化学反应拉扯出的无底漩涡拽住了我。那种情感是勇敢和懦弱的交锋,是纯贞与混沌的斡旋,不是阡陌纵横里不辨东西,而是苍茫天地间无路可走。

用一只簸箕,装上用稻草扎好的草人,水饭,香蜡钱纸。夜深人静时,母亲叫上我,一起出门朝着幽深的夜色中走去。在一个还算四通八达的路口,燃香焚烛,母亲此时便会和“找”上自己的妖邪或是神人求情、告饶,以乞求宽恕自己的无心之失。一阵微风吹过,火苗拉得很高,我趁着火光,看见远处摇曳的小树像一只只狰狞的鬼魅正注视着我,也注视着母亲。然后母亲把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草人也放在火焰里烧掉,一种人形的东西,无论是用何种劣质材料编织而成,仿佛就真有了感知人世悲喜疼痛的能力,营造出一种阴森可怖的气氛,使人窒息。最后母亲端起放在一旁的水饭,倾倒在地上,那姿势像极了往春泥里播种的样子,潇洒而熟练。

整个过程我都默不作声,除了对母亲口中那些拥有神秘力量的鬼魅产生的恐惧,害怕我的鲁莽和口不择言让他们再次开罪母亲。还有就是对贫穷的恐惧,贫穷从来都是一件可耻的事,沉默不过是维护最后一丝羞于启齿的尊严。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谨记母亲的训诫,不往后看。似乎一转身便真能看到妖魔鬼怪来领取烧给他们的纸钱或者看到他们来争食寒碜的水饭,那恐怖的画面便要带来厄运甚至夺人性命。夜色里的狗吠朝着摇曳的火光格外尖锐,母亲坚信狗能看见某些人眼所不能及的神秘事件和物种。

那些年母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有时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家里死一只鸡崽或者她自己害个感冒,母亲都认为是某种神秘力量在作祟。她在乞求宽恕的同时总因为我不合时宜的言行迁怒于我。有时我会忍不住顶撞她,那种顶撞是撕心裂肺的,是一种呐喊,不仅对母亲的“愚昧和无能”,更是对苦闷黯淡的人生。那时的我还太年轻不能理解母亲面对生活的无奈和苦楚,更理解不到母亲对我撒气便是她唯一可以的宣泄。当我开始懂得去理解母亲的时候,她却只是默默地掉眼泪了,母亲的眼泪比起鸡崽和几元钱的感冒药廉价得多。因为哥哥在外传来的坏消息,或者是我要从家徒四壁的屋里带走不多的学费和生活费时,母亲要么因为孑身一人在外的哥哥无人照应,要么因为凑不齐我需要的数目而掉下眼泪。我愚鲁,呆笨,不知道如何安慰母亲,只能默默地看着泪水滑过母亲满是皱褶的脸,像一条解冻的小溪......等凝固的空气渐渐舒缓,像赤着膀子站在严冬里等待春天。

无论是死掉的鸡崽还是害一次感冒所需的花销都是母亲想要积攒起来抵御贫穷的小小筹码。这些小小的筹码便是母亲的希望,可以在过年的时候为我换取一件便宜的新衣服,可以换取一些我上学的费用,可以在哥哥有困难时帮助一点,可以在我伸手时慷慨一点,也可以在世人面前从容一点,甚至可以在遭到命运的愚弄时挽回一点点尊严。但命运之所以称呼为命运,倚靠的就是无情和残忍,他要降服所有的人,从生到死。

我渐渐长大,在尘世里东奔西突,跌跌撞撞。母亲依然在穷乡僻壤里刨生活,耍弄着先辈们遗留下来的把戏。与活着的人,死去的人还有各路神仙和鬼怪在生活里纠缠不休。我不失时机地劝诫母亲,甚至与她发生争执。

“饿了就吃饭,这是科学。吃饭噎死了算哪门子科学?”母亲有她自己的一套学问,关于尘世,关于生活,关于命运。

母亲不等妖魔鬼怪找上门,再临时抱佛脚。治标不治本的把戏她大概是耍弄腻歪了,便听信了一位先生的指点,供奉起了我家屋后竹林里的一方小庙。几块爬满苔藓的青石板里两尊四肢残缺的神像,这残缺并不能影响神仙的法力,像多桀的命运并不能摧残母亲的信念一样。每月初一、十五,母亲都会提上香蜡钱纸到这个隐藏在竹林里的破落小庙供奉,以乞得家事顺遂,家人平安。

母亲还会一厢情愿地与神仙许下约定,一年出头,便从鸡圈里抓一只大红公鸡到破庙上用干裂得如枯枝的手硬生生掐开火红的鸡冠,扯几根鸡脖子上的鲜艳羽毛,在鸡冠上蹭上血,粘在破庙的石板上,再点燃香蜡钱纸,进行一系列琐碎冗长的仪式,并随口说些感激的话,对来年许下同样的诺言。礼毕,母亲如老邻居一般和菩萨闲聊唠嗑,谁谁谁又走了,哪些人家去帮忙了,谁没去,有啥冤仇。谁家娶了媳妇,还得了弄璋之喜,简直繁花着锦绣,嫉妒死人了。谁又病了,老死不下去,耗干了一家人的财力,真是招了现世报,造孽......小到鸡毛蒜皮,大到天地玄黄。临走时,不忘起身再拜拜,并再次嘱托开始嘱托过的话,母亲似乎知觉菩萨对她的话已全部记下了,然后一脸轻松惬意。

尘世间的奔走,消磨的不仅仅是岁月年华,更多的是意气,是斗志。领会了世事无常和人情凉薄后,在舔舐伤口的深夜仰望浩瀚星空之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细如微尘。我开始相信母亲的命运轮盘在转动着母亲的同时也转动着我,被裹挟着来,被裹挟着朝一个未知的方向去。我顺从,也只不过得到从来都嚣张跋扈的命运的一脸不屑;我挣扎,却又掉进了命运安排妥当的圈套。生命原本是这样的被动,我等待着命运的每一场的安排,像一个局外人观赏着一场前途未卜的剧目一样观赏着自己的人生。我开始理解母亲,开始意识到希望和信念便是生的动力。母亲以一种古老的方式来获得它,虽然愚昧,却是她的唯一手段。这些伎俩曾经撑起了一个风雨飘摇的家。

我开始主动参加母亲的这些神秘仪式,到了庙宇和坟头,也帮忙和母亲一起点香烧纸,再一张接一张地把纸钱放到跳动的火焰上,透过缭绕的青烟看母亲一脸的虔诚的模样。我双膝着地,恭恭敬敬地磕头并在心中许下美好的期愿,一叩首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二叩首愿家人平安,家事昌顺;三叩首愿过去的岁月安然,未来的岁月温柔。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就逐渐减少了参加这种仪式的次数,由我偶尔陪她转变成了她偶尔陪我。天凉了,母亲像一个惯常的老太太,拢着双手,缩着脖子。天热了,母亲像得了瘟症的老母鸡躲开太阳耷拉着眼皮打瞌睡。我明白母亲的希望和信念在逐渐减弱,理由大概是她的心中我和哥哥已经长大了。这种长大并非我和哥哥能传承她的仪式,而是我们能挑起一个家的责任了。

每逢初一,十五我都会从几十公里外的县城赶回家祭拜屋后那座小破庙里残缺的菩萨,也总有友人调侃我的迷信。我不太确定菩萨的法力,但我确定菩萨带给母亲的希望。在这喧嚣躁动的城市里,我只是找了一个愚昧的理由回家,回家传承母亲点燃希望的仪式,回家祭奠过往的日子,回家许一份安然、守一份敬畏。然而在这喧嚣的浮世里只有这愚昧才显得正当,其余所有的情愫都是故作矫情。

在连绵起伏的山脉里隐藏着一个村子,在静谧的村子里有一户人家,橘黄的灯光下母亲在说话。陈年的往事翻过了院墙,窜出了村子。

我带着这些神秘又哀伤的故事在喧嚣的人群里小心翼翼地前行。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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