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斌:纪家湾的女人|散文
文/张明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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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家湾,是我老家的一个村落,不过在二十年前被修建三峡水库湮没了。纪家湾的人也迁走了,据说广东福建湖北等省都有,迁走的人也不时有人回来,站在山坡上遥望沉寂于江底的院落,返乡的人几乎都是久久不愿离去。每次纪家湾的人回来,山坡上的坟场便会响起长时间的鞭炮声,那是他们祭祖来了。连绵突兀的山坡上零星住着十来户人家,早已不再是纪家的独姓,也没有了当年纪家湾的兴旺和热闹。
父亲今年八十六岁,依然住在纪家湾的后山上,子女五个,有三个成家落户成都,有一个在县城,有一个外迁到安徽的安庆。时有到成都和子女小住,但都不超过一个月。其实父亲离不开生活习惯了的纪家湾,尽管交通不便,人烟稀少,甚至生存环境贫瘠和恶劣,但在父亲的眼里,他是至死都不会离开纪家湾的。我无法揣测父亲的心理,但我知道父亲是想生于斯而安于斯的。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几个叔叔都作古安葬在纪家湾的山坡上,母亲七年前离开我们,安葬于父亲小屋后的山梁,父亲的至亲沉睡安息的地方,或许是他最不忍离开的地方,但他从不曾向谁诉说……
纪家湾,这个予我生命诞生的地方,给予我童年那些美好的记忆,也是我游离他乡后最为牵挂的地方,虽然沉默于江底,但在我记忆的深处,总能看到院落上空飘散的炊烟,黄墙青瓦后葱郁的修竹,三三两两的水牛默默的和主人在田间劳作……这是我生命中关于纪家湾和家的最深切记忆,也更是因为我生命中挥之不去的那些人!
我的外婆
外婆姓陈,是离纪家湾四十公里外的福田区下田乡的人,外婆的家里怎么样有哪些人我已无从知晓,但我知道纪家湾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下川东农村,是个好地方。纪家湾没有名气,坐落在群山环抱的山脚下,坐东朝西,村前是层层叠叠起伏的水田,一条公路南北贯通,公路外是一望无际的旱田,旱田外是大宁河从北向南直达长江。纪家湾所在的镇原名泰昌镇,后更名大昌镇。始建于晋初,距今已有1700年历史,兴旺于明清,为古盐道重镇,纪家湾距大昌镇不足五公里,可见有女能嫁到这样的鱼米之乡,我的外婆也是有福气了。外公是私塾的教书人,不善劳作,靠教本家的孩子习字读书换取粮食,贴补家用。据母亲讲,外公读了很多的古书,能说会道,算是纪家湾最有文化的人,因而在家族里威望很高,着长衫,叼烟袋,热衷于说古论今,却几乎不下地劳作。家里的里里外外全是外婆张罗。外婆目不识丁,却嫁了个满腹经纶的说书人,也算是圆满。
外婆育有五个子女,两男三女。我的母亲是家中老大,因过早帮助外婆承担家务没读一天书外,其他四个子女外婆都坚持上了高中。因此我的母亲一生务农,两个舅舅和姨妈后来都成了国家干部,也成了外婆一生的遗憾和母亲一生念叨的心事。外婆是个特别明事理的人,她深深知道在那个年代,农村的孩子要走出大山,唯有读书一条路,她将两个舅舅都送去当兵,后来转干,将两个姨妈送去读了师范当了老师。后来听母亲时常说起外婆,在教育子女上外婆深信,好男儿志在四方。我的外婆和母亲用他们的朴实和坚持,从纪家湾的厢房培育出了有出息的人,这也成了外婆最大的骄傲和自豪。学习和读书或许是外婆留给我们最大的精神财富,学习才能进步,知书才能达理这何尝不是最好的家风。
外婆的勤劳是纪家湾出了名的,外婆家有一亩两分的山田,有一亩水田,农忙了耙田没有水牛,全靠外婆和母亲张罗起全部的家务和农活。外婆家至少一年养两头猪,一头自用,一头卖给贩子,二三十只鸡鸭,鸡蛋鸭蛋可是家里日常全部的开销费用。其实也没有其他开支费用,主要是舅舅和姨妈的学费。外婆会各种各样的针线活,缝补浆洗没有一样能难倒外婆,自家人要做新衣服,外婆总是提前半年的备料,量身裁剪,缝线压棉,她总会让她的子女在纪家湾穿得体体面面。
外婆是个特别热心的人,哪家有个红白喜事,外婆总是最乐于帮忙的人,再累再忙,她总会放下自己家中的农活,为别人家忙里忙外。外婆的耿直和豁达赢得了纪家湾人上上下下的尊重和口碑,外婆家农忙时总有湾里的人主动前来帮忙,而外婆总不会让人家吃亏。她总会用她擅长的针线活予以交换,或者哪家新媳妇坐月子了,外婆会让母亲送去几颗鸡蛋鸭蛋。外婆教育子女常说,与人交道前提是自家要厚道,将心比心,记住别人的好,这是多么善良而又积极的处事法则。外婆淳朴的家训像一股清新的春风,影响着纪家湾的许多家庭争相效仿。
外婆一生很是节俭,在我的记忆里,外婆总是穿着蓝花布衣,干净而干练。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家家都很困难,外婆硬是省吃俭用,精心打理,她的子女和家庭都安全的度过了难关。后来外婆去了舅舅的农场,70高龄还坚持上山采茶,茶叶兑换的劳务费外婆全部存起来。记得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家里经常收到外婆千里之外寄来的衣物,每年还有几十元的汇款,我们知道再大的困难都不怕,因为我们有个外婆,可我们不知道那些衣物和钱是她一分一厘的劳作换来的。因为怀念纪家湾和想念儿孙,外婆70岁的时候回来了,带了好多好多的东西,从帽子到鞋子,鞋垫和衣架她都平均的分给每个子女家庭,纪家湾的每户人家外婆都送去她带回来的白糖。
外婆走了,73岁的时候,外婆带着慈祥离开了我们!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们的人走了!外婆的墓地选在了纪家湾后山最高的山梁。40多年过去了,外婆的蓝花布衣和爽朗的笑声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
我的母亲
母亲80岁的时候离开了我们,至今已有8年。时常在梦里梦见母亲,我想是母亲经常来看我了!
最不明白的是母亲一生都没有打过我们兄妹5人,不是我们兄妹有多么听话,在纪家湾恐怕也只有我们兄妹享受了这种不挨打的待遇。农村农活多,母亲几乎包揽了主内的全部家务。特别忙时,她会依次派一些活给我们。母亲总说,孩子大了,自然什么都会了。我们淘气调皮了,母亲也会严厉的批评我们。记得读小学的时候,我用石块将玩伴的头皮打破了,邻居一家人气势汹汹的兴师问罪,母亲问明了事情的原委,二话不说,将家里仅有的十多枚鸡蛋包好,领着我到玩伴家赔礼。我低着头,怯生生的躲在母亲身后,看着他们依次数落着母亲,母亲虔诚的低着头,将包好的鸡蛋递给玩伴的母亲,那可是我们一家买盐的开支啊!回家的路上,母亲牵着我,一句话不说,我偷偷的看着母亲掉泪了,母亲再没有责罚我,更没有打我,却给了我一辈子的记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最好的教育莫过于爱!
最不敢忘怀的是母亲对子女学习的鼓励,我们也都竭尽所能读书,母亲总是以她没有读书的例子,让我们通过读书走出大山,去外面的世界。记得中考的时候,我报考了中专,但以8分之差落选。在人生选择的当口,要么读高中,继续增加家里的开支,要么打工,母亲坚决表示了反对。在我犹豫和不舍的日子里,母亲悄悄的为我借够了学费。在农村借钱是最尴尬的事,家家都不富裕,难免被人家拒绝,母亲从不曾向我们提及过,长大了,有了孩子了,我才慢慢的体味到当年母亲的坚韧和执着!子女的幸福便是母亲一生的梦想,她从不曾停歇,甚至你也有了孩子!
母亲生病了,瘦弱得像个小孩,蜷缩在病床上。每当我去探视她的时候,她也努力地睁开眼睛,给我讲关于纪家湾那些久远的陈年旧事,她总能原原本本的回忆一些细节,让我惊叹她对于生命的记忆,竟如此圆满!我深信,只有珍爱生活的人才会有如此伟大的生命力。母亲没有遗憾,只有满满的期许和嘱托。姨妈是母亲住院的第二天,便从千里之外的纪家湾赶来成都,相逢是久违而温馨的,母亲的病房永远充满着欢声笑语,原来生命的凋零却会绽放出最艳丽的花朵!母亲拉着姨妈的手,托付着要经常去看望我的父亲,要将她的后事办得热闹……
母亲弥留之际,我们给她带上耳环,带上戒指,带上珍珠项链,这不是一场告别,这是母亲的一次远行!原来生命的离别和交接竟如此的庄重,勇敢乐观的面对生命的馈赠和别离,何尝不是人生最朴实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