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学:黄昏,父亲没落泪 ( 上)|小说
文/王明学
【作者简介】王明学,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南岸区作区作家协会理事、重庆市巴渝文化研究院副秘书长、研究员。于1975年底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在市内外刊杂志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篇,数十万字,短篇《父亲》,获小说选刊2010年首次全国小说笔会三等奖,长篇小说《火车司机和他的儿子》,获得2016年重庆文艺创作资助项目奖。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一)
邵大龙约定在母亲烧七返渝,单位派他赴渝出差,抓紧办完事正往家赶。掏出钥匙打开门,父亲高兴里露出惊慌,连声地说,你回来了!回来了,不是还有几天嘛……
屋里收拾得很干净,就好像母亲在世一样,茶几上摆着水果。哟,房角还放了盆海棠花。才几天,父亲就雅性了,稀罕!母亲在世时曾在阳台上栽过山茶花,那时他很难朝千姿百态的花望一眼,现在变了!
手忙脚乱的父亲,从厨房端来刚冲的鲜茶,放在紫色茶几上,招呼儿子喝茶,眼巴巴地望着他。儿子随便地应了一声,眼睛仍然在屋里转悠,仿佛在寻找前不久屋内弥漫的沉痛和伤心似的。
父亲紧张起来,脸色有些发红,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站着。皱皮涨筋的手搓来搓去,眼光紧盯着儿子的脸,似乎想表明什么,阻碍什么,但又无可奈何。儿子像嗅到了特别的气息,疑惑起来。
见父亲神色慌张,似乎藏鬼,瞬间的愠怒点燃了。他赶紧掏烟强压火气,猛然想到前几天戒烟,烟盒和打火机全扔了。儿子终于压住邪火,转到阳台。十六七平方米的阳台“脱胎换骨”了,灰色地砖换成酱紫色,上面凸凹桃型的防滑粒,靠外墙放鞋子的木架没有了,多了排深灰色的矮木柜,靠内墙上方的两盆吊兰花伸出秀丽枝条,雪白的花朵放出诱人的香气。左上角不锈钢晒衣长棍上挂了两件女式花上衣,靠墙那头还有女人的文胸和白色弹力内裤。
母亲过世送火葬场时,她的衣物和日常用品全焚烧了,怎么还有这些东西?再望了一眼,那些女人物件至少八成新。此刻,他心里完全明白了——真是太过分了,妈妈才走,尸骨未寒,就是再难忍受,也要等到母亲百天后再说嘛!明天,才烧最后一个七。他强压住怒火,用眼睛狠狠地剜父亲,刀光直入。老人哆嗦地退了几步,抓住沙发角才没跌倒。父亲毕竟任过大单位领导,很快镇静下来解释。
儿子打断他的话,别说了,别说!我为你害臊!
父亲一屁股跌在沙发上,有些后悔,但习惯的狠劲冒出来:我的事你别管!
儿子惊醒地望着父亲,印象的威严霸道再现:好,好,我别管,你说的哈,以后有事别找我……
儿子在急促的铃声中拿起手机,边说边离开了家门。
第二天烧七照样进行,在慈祥的遗像面前,两个男人默默做事,谁也不理谁。有过几次张口,都被对方的转身扭头堵了回去。
(二)
断线的时光一天天滑着。老人用读书、登山、逗小孩、讲故事打发时光。那个急迫到他身边的女人忠实地在他身边,满足地享受着。
寂静无声的夜晚,老人的心浮动一件件往事。他不去想,那些事还是浮动,动得眼角潮湿,心悸颤抖。闭上眼,事在胸中回荡;睁大眼,印象在墙上晃动。多年居住的房屋应该知道,老邵虽人不完美,缺点很多,但没有哪点对不起前妻。
年轻当工人的时候,每月的工资全交;单位聚餐分到碗里的菜,装肚皮痛,端回来一家人共享,看到俩娘母吃,比自己吃了更舒服。
当领导了,外头秀色再多,从来没动过任何邪念,总觉得老婆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俗气里透出入骨的爱,深沉而又甘甜。儿呀,父亲检点自己有许多不是,对你总是马起一张脸,从来没肯定过你的成绩,没表扬过你的优点,这能怪我吗?我是从你爷爷那里传来,你爷爷又是从他爷爷那里传来,他爷爷又是从他爷爷那里传来:夸后人是断后人福禄寿。我只有你这么个儿子,舍得夸,又敢夸吗?儿呀,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到远方谋发展了,你晓得有个想你的老爸吗?老爸想你,你想老爸吗?老人的泪从眼角流下来,用手背擦。
他身边的女人叫陈娟,比他小十岁。陈娟是他老部下的女人。那年他的老部下患癌症,陈娟照顾丈夫劳累过度昏过去二次。他除了安排人员精心关照外,在他老部下临终前跑来跑去,瘦了一圈。老部下安详地走了,陈娟心里的邵领导却高大丰满起来。她不止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样的男人才叫男人,提得起,放得下,大事沉稳,小事多情。
大龙妈哟,你不晓得是哪辈人烧的高香。当她知道大龙妈和自己丈夫一样患上绝症,她为大龙妈难过,常常往大龙家跑。一样的病,吃一样的药,一样的放疗、化疗。天老爷不领情,收走了她的丈夫,又收走了大龙妈。一样难过的两个人,难过到了一起。
她陪领导是心之所指。就像当年,丈夫走了后,领导在他妻子的陪同下来陪她一样。
一天晚上,跳广场舞的大妈半开玩笑的议论惊醒了她。朦胧之中,坚定的意愿有了方向。单身的中老年女人多,而独守空房的中老年男人少,有修养和品味的单身老男人更少。她隐约地发现,有好几个独身女人似乎都在向邵领导靠拢,那暧昧的做作和温情的示意谁不懂?她咬牙切齿地暗咒过,指桑骂槐地挖苦过,关到门放声大哭过。你们为什么和我过不去?非要来和我抢?邵领导和我家是世交。邵领导和我前夫是铁杆好兄弟。我没了老公,他没了老婆,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们插一脚做什么?你们中有哪一个,能有我懂得他?能有我对他好?
陈娟把心中的激情,写在手机记事本上。她经常翻出来看,看一会儿,闭上眼想,想一会又在屋内踱来踱去。间或,嘴里哼着轻松的流行小调……
有一次,她激凌地想到:哦,糟糕,千万大意不得呀!对面五单元的李白菊,快五十岁了,不细看,就像三四十岁的女人。好像……她最近特喜欢往邵领导那里跑……哼,不贪腥会围着鱼篓转!她使气把怀抱的软枕甩到沙发上,胸脯起伏着,她好像面对挑衅似的,决战就在眼前。
她站起来,朝窗外看,对面楼层的马秀铃,丈夫死于车祸,一副妖精样子,头发的样式和衣服的色彩比她女儿还风骚。前天跳广场舞回家的路上,她竟然大声武气地张扬道,又有人给她介绍男人,被她当场回绝了。接着,又正南其北地发表感想,现在人越活越舒坦,越活越有想头,哪个不想抓住机会,让后半辈子过得安逸幸福。不能犯傻,决不可像年轻时那样不懂事,把绣球随便地抛出去,现在要好好地挑选挑选。
旁边女友问,有目标了哟?她扭头笑道,也算有了吧!至少我看得上他,不知道他看不看得上我?
谁,谁?谁……女友们起哄。
陈娟此时,见对面楼层的马秀铃对着穿衣镜精心打扮。心里道,这马妖精说的目标是谁?该不会是邰领导?她可是个勾魂的妖精呀!
陈娟紧张地坐回沙发上。从对面的玻璃镜中,看到自己白净净的脸盘,那会说话的大眼睛下,隐隐约约有个肿泡泡的眼袋。眼睛虽然仍像年轻时一样明亮,但眼角已生出不易觉察的皱纹。纹过的眉毛,比姑娘时的松散状突出得多。眉头一动,就有两只燕子飞起来。她对自己说,加油,别怕,别松劲。有竞争才有价值。哪个人的未来,不是争来的?
我那女儿就是在竞争中,走上了人生的高端。那时,她不理解努力和争取的潜在力量,就对大学毕业走到好单位的女儿说,你现该缓缓气,享受享受生活了。女儿嘟嚷着说,妈,你忘了爷爷送给我们人生的警言嘛:“你可以不能干,你可以不聪明,但你绝对不可以不努力。”
母亲脸红了,曾经用这话教育过女儿,现在轮到女儿用这话教育自己了。她的一丝不快和反感很快过去了,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愉悦、甜蜜和骄傲:女儿走向成熟了。
女儿爷爷,是曾经入围过全国道德模范的人物,就用老人的话来勉励自己吧。只要有一丝空间,就要努力争取,能不能实现是天意,重要的是享受过程。
她离开了沙发,来到盆栽月季花前,专注花的艳丽和芳香,脑海另一块天地却在寻思如何主动出击,占领先机……
这一天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她又去帮助邵领导整理家务。接连敲了三遍门,没响动,她掏出钥匙开了门。这是邵领导前些日子为她进出方便给的。领导忙于工作,病危的妻子需要人照顾,她是最可放心的。
门窗紧闭,深色窗帘遮住半边玻璃窗,一缕阳光钻进来,落在啤酒瓶子、花生壳和方便面盒子上。酒味、汗味、卤菜味混在一起直往鼻孔钻。她赶忙推开窗户,打开阳台门,一股清风涌了进来。
老邵呀,你妻子走了个多月了吧,也该尽快地走出来了。不然,受伤害的可是你了。她自然联想到自己刚失去老公的情景,眼角有些湿润。心里在想,眼泪在流,手上的事没有停。收拾茶几上的果皮、餐巾纸、随手乱扔的电视机遥控器,拿掉搭在沙发上的衣服和袜子,理顺沙发布……先用扫帚轻扫地面,再用润湿的拖帕擦……她不慌不忙,尽心尽意,心甘情愿……
接着,又叫人从自己家里搬来两株吊兰和一盆海棠花……摆放到她认为最合适地地方。一切安排妥当后,汗水湿透衣裤。她稍微歇息了会儿,把早预谋好的衣服裤子、内衣文胸从背包里拿出来到浴室洗了个澡,然后把那显眼的女人用品大大方方地悬挂在阳台的晒衣横杆上。她对自己的小计谋非常得意。不管谁看到这一切,都会知道这屋里有新女主人了……
哼,那些怪头怪脑的妖精们,要和我争,没有门!她做好一切,给邰领导发了条短信:屋里的变化,表现了我的心意和希望,你懂,肯定会懂的。老天爷给了我们机会,我一定会像大龙妈那样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