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素文:关于我一生的风景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那年的大雪三日不绝,像是在想念,又像是,在叹惋。

她单名一个机字,同妹妹袁杼连起来,便是机杼的意思。她总嫌自己的名字单调,央我为她想一字,于是便有了素文的名字。

她生的年岁很巧,不满一岁时,父亲就因为行善为她得来了一门亲事。高家受父亲恩惠,指腹为婚,用一把金锁串连起了他们襁褓之中的亲事。

素文很喜欢那把金锁,日日戴在颈上,跟我去抓蛐蛐也不肯摘下来。但父亲还是无法纵容我们这般玩闹,这不,先生已经坐在了堂中等我们归来。

我知晓素文喜欢诗书,常常劝她读书。可她总说女子应该以女工为首,每日同我去学堂,还是要把针线绣架带在身旁。我分明看到她的目光全聚集在了书本上,可她愿意做个贤惠的样子,我也从不去拆穿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她快速接上了我的诗句,下一瞬看到我得逞的目光,又恼怒地羞红了脸庞。

我刮了刮她的鼻尖,笑着跑去了庭院里的池塘。任由她在身后恼怒,就是不回头望。

我看着她慢慢长大,逐渐出落成家中最明丽的姑娘。有多少慕名而来的家庭想要求娶她进门,可她始终戴着那把金锁,坚持要等高家的消息。

但高家毁约了。以儿子有病推脱,想拒绝这门从前的牵绊。她失落了良久,绝食数日,才等来了高家的聘礼。高家说明了缘由,她的未婚夫并不是因病悔婚,而是父辈知晓他的“禽兽之行”,不愿耽误了素文的未来。

素文还是嫁去了高家,她坚守着礼教带给她的从一而终,毅然穿上了嫁衣。我知晓这并不是她的福,可无人能替她挡去这场祸。

那年她二十五岁,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光景。却因为丈夫的摧残,她这朵明艳的玉兰早早就枯萎。丈夫动辄的打骂,她极力忍耐。甚至婆母都惨遭毒手,可是在这个男权主义的社会,她所接受的教育只有顺从。她依旧照顾着丈夫与公婆的生活,成为家中最贤良的新妇。一颦一笑皆是大家风范,可却没了自己的光彩。

素文大概想不到,有一日丈夫竟然因为赌博,要卖掉她去还债。她以为自己足够顺从,就会换来他的回头是岸。可是一步步的纵容,终归将她推向了无底的深渊。这是她第一次反抗,逃到了尼姑庵,修书给父亲带她脱离这个苦海。

我知晓她是极为克制忍耐的人,若不是这次差点命丧于此,她不会同我们说她的苦难。

她回到袁家时,也不过二十九岁。可跟她离开时相比,却像换了一个人一般苍白。她带着女儿阿印回到了杭州,西湖风景再美,也换不来她曾经的风姿绰约。她再也不笑了,甚至连哭都很少让人看见,只是每日淡淡的,依旧读书、做针线。

“素文,哥哥带你去捉蟋蟀?”

她看着我,忽然就开始了哽咽。

很难去想象,这四年,她该如何苦熬,才熬到了今天?可她虽然和离,却还是惦念着婆母的身体,常常寄赠衣食问她的近况。想来婆母不曾亏待于她,只是夫君的伤害,让她再也回不去当年。

三年后,我买下了南京的随园,带她一同迁去了新的庭院。可她每日仍旧淡淡的,看些从前喜欢的诗书,变得沉默寡言。

我知晓这场失败的婚姻带给她了太多的伤害。想要弥补,却不知该如何给予她关爱?她不再是从前的三妹了,不再是那个我出趟远门都要哭着鼻子不肯让我离开的小女孩。我看到她眼睛里的光不见了,每日陪伴她的,只有寡淡的清晨傍晚,庭院的树影婆娑。

她大限将至的那日,我远在天边。像是有所预见一般,心里忽然就有些慌乱,梦见她同我告别,飞舟渡江归去,却还是没有赶上她的最后一面。

那时她的身子还尚有余温,可是她却再也无法看我一眼。

“素文?快醒醒!”我不知自己唤了多少声她的名字,可是闭着眼睛的人儿,始终不肯回复我的呼唤。

“她大概是生我的气了,要同我闹着玩!”我安慰着自己,假装没有听见妻子在一旁的啜泣。

“哥哥带你去捉蟋蟀!”那是儿时我们最喜欢的游戏,连我自己都有很多年不曾重温。

但她没有应答,只有棺椁缓缓落下。

纸灰飞扬,朔风野大。她的坟前哭泣着无数的白蝴蝶,或许都在叹惋,她短暂而又悲惨的一生。

我不知,若我当初执意不同意你嫁去高家,你是不是不会这么早离我远去?若我当初不让你读那么多书,你是不是也不会坚守着礼教的束缚,一生没有一日做一回自己?世间最遗憾的字莫过于“若”,我知无论我再悔恨当初,你也不会归来。

今日你绝望的离开,尚且有我惦念。来日待我前去找你,不知又会有谁为我一唱三叹,哭灵不绝?人世本就仓皇,你匆匆一眼,便想着逃亡。留我停留在悲伤之中,再也换不回你的亡灵。

素文,你大抵不知,我从未希望你做贞妇,受万人称赞;也不希望你做贤妇,为礼教牺牲自己的天性。我只希望你做自己,捉蟋蟀也好,哭鼻子也罢,至少你的喜悲忧愁,都是真实;至少你的一生爱好,都是天然。

贤良是做给外人看的,三妹,我只希望你活得像自己。

那日的大雪如絮般纷飞,山上的梅花落满了你的坟冢。那是你的遗憾?还是你的慰藉?

我不知答案。

我只知晓,世间再无一个你。

关于你一生的风景,我见证了大多数。现在想想,还是怀念年少时,那个爱哭爱笑的袁机。

素文一字,太过温婉。像你,可我却不愿是你。望你来世,莫读诗书。要活,便做自己。

袁机:袁枚三妹,容貌清丽,诗书才气皆胜于旁人。只是囿于礼教,嫁与指腹为婚的高绎祖,受虐待四年,被迫和离。之后郁郁寡欢,病中不肯服药而亡。这位一生执迷于封建礼教束缚的才女,死时仅仅39岁。留给袁枚无尽的追思,写下了这篇《祭妹文》追忆同她的往事。

作者:霜见十九,00后自由写手,喜爱一切古风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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