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余涛《展福才·七毫米》（三）
文/余涛
【作者简介】余涛，笔名单刀，河南省方城县人，教师。三尺讲台，生活平淡，内心澎湃，诸多思索，寄托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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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千年大火
在七毫米重新做人以后，展福才的病出现了平稳的趋势。那段日子，他脸色红润，小便自如，只是胃部有时不舒服。此时正是七毫米被提名为渭中市副市长之时。当然这点不适没有影响展福才的身体在1999年12月30日重现生机。有人说，这可能是展福才的回光返照。
展福才在1999年大年三十晚上吃了一大碗饺子，然后和吴一起到展寿家。展寿一家人正在吃饭，两只胳膊粗的红烛，把屋子里照得蓬荜生辉。展寿吃过饭，就拿出了一瓶宝丰老窖要和展福才对饮。酒是展福才的钟爱之物。展福才小时候看见父亲展禄买酒招待朋友时，不明白人们为什么爱喝辣辣的酒。那时家里很多时候没有做饭的面。
后来生活让展福才领悟到酒的两大好处：可以使劳累一天的筋骨得到舒展；可以放大卑微的灵魂。一天劳作过后，喝上二两，睡在床上，通体发热，软绵绵的，迷迷糊糊中睡去，忘掉自己和世界；如果心里有烦恼的事，要喝醉，醉得大脑懒散，行动迟缓。躺在路边或者门口，偷懒的大脑中看门将军估计睡着了，或者是找相好的去了。总之一切被囚禁的想法都以庞大、华丽、雄壮的姿态粉墨登场。这些思想长了翅膀飞来飞去。此时，所有的自卑、屈辱都被自信和光彩撵得无影无踪。不再怕镇粮站老王的呵斥了，他妈妈的。不再有派出所小王的一脚。也可以他妈妈的。当这种现实的屈辱、卑微的生活在酒精的世界中消失时，展福才终于找回了自己。找回了做人的感觉。展福才是谁？他响亮地回答老师：“报告老师，我小名叫展福才，学名叫展镇国。”
在酒精的作用下这个土地上的农民终于找回了“展镇国”。这个丢失很多年的人。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展镇国。
接着他锵锵、锵锵地叫上几板豫剧。手舞足蹈。然后在吴的嘟囔声中酣然入眠。
但今天展福才明白自己的身体不行了，不敢多喝。展天寿喝酒是一个有分寸的人。没有让他二叔多喝。两人统共喝了三两。叔侄就坐着闲聊，吴和展天寿的老婆也聊着什么。四个人声音不大，在红烛的光中显得极融洽、亲密。
“着火了，着火了......”
这歇斯底里的呼喊声，把山村1999年12月30日的夜惊碎得四分五裂。把红烛的光惊得摇摆。四百多口人的山村霎时沸腾了。人们惊慌地跑出来寻找火源。
这时村东头火光冲天，把夜照得通红。人们呼喊着，提着水桶、拿着脸盆、扫把、铁锹往村东头冲去。
展天寿听到呼喊，一下子冲出了房间。二话没说，提着水桶跑出了院子。展福才和吴也急忙向火光和人群方向跑去。跑出院子的展福才头“嗡”地一声。他意识到是自己的家。他踉跄着跑着、喊着，发出呜呜啦啦的声音。当展福才跑到自己的院子门口，看到杂乱的人群在他面前晃动。像一群找不到家的蚂蚁。他用玉米秸搭成的院墙，在一丈高的火苗中跳跃。
展福才瘫在地上，声音沙哑地叫着“我的老屋啊！”救火的老年人、年轻人、男人、女人、亲人、邻人、仇人，这时才想起展福才的老屋。人们把水朝老屋的位置泼去。水在火中，发出呲呲的声音，升起白色的蒸汽。院墙的火势得到控制。
人们看到乌黑的棺材的一头已经被烧透，周身冒着的烟散发着浓重的山漆味。仁发和天寿带头，把棺材挪到堂屋门口。展福才对着自己受伤的棺材跪下来。无泪、无语。
人们刚松口气，忽然有人发现，火已经爬上了展福才低矮的房。他的房挨着两个儿子的堂屋。人们慌乱地用水泼在展福才的房子上。水跟不上了，有人用土往上面撒。这次仁发表现得十分神勇，在人们的叫喊声中，冲进了屋里，一会一脸乌黑地抱着展福才的铺盖卷冲出了，还有展福才的破羊皮大袄。人们觉得仁发简直就是英雄。这次救火人们对仁发产生了崇敬之情。
1999年除夕的这场无端大火，烧毁了展福才用玉米秸和树枝搭建的围墙。他家不太坚固的屏障顷刻间化为满地灰烬。这样风雨就可以肆无忌惮地长驱直入、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厨房只剩下矮矮的板打的土墙，屋顶已经灰飞烟灭。好在儿子的堂屋保住了。1999年大年初一、新世纪的第一顿饭不知他们要在哪里做起。
棺材虽没有散架，可火苗早已在本来坦荡如砥的板面上烧出凸凹不平的坑，漆面剥落，棺材变成了落汤鸡，狼狈地蜷缩在凌乱的院子里。失去了崭新时候的傲慢。
这一夜，展福才心中的星星之火，早已成燎原之势。
展福才心中的燎原之火，把他烧得晕晕乎乎的。虽然他不怕火，但他的心被烧得七伤八创。邻人把展福才抬进东屋，放在床上。贾兽医也在这里，村里只有贾兽医。他赶紧把住展福才的脉。闭着眼睛，展福才的世界很静，他听不到一丝声音。别人已把兽医的针拿来，他手起针落，对着展福才的人中就是三针，暗红的血慢慢流出。展福才依然没有动静。
屋子里的邻人慢慢散去，只有兽医、天寿、仁发和几位老人在小屋内，有人抹眼泪，有人唉声叹气。
第六章 七毫米
渭中市主抓经济的副市长七毫米上到任后，不顾鞍马劳顿，就到市属三大企业调研。通过调研他发现了不少的问题。有企业自身的问题、有政策的问题、有观念的问题。当然都是改革中出现的问题，只有改革才能解决。改革本身就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不仅仅是一种思想。
七毫米用前瞻性的眼光看问题，强调指出：“国有大中型企业如何在我国即将加入WTO的大背景下改革创新，关乎着企业的生死存亡。也是衡量干部的硬性指标。”就这样七毫米一直工作到大年二十九晚上，十点钟才到家。
米一看才分开了几天的七毫米累得没有人样，抱着老公嘤嘤地哭。七毫米说：“都老夫老妻了，不要这样呀！”米可不管，愈哭愈哭出感觉来着，抱着七毫米的头亲起来了。
七毫米被拉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时他们都刚二十出头。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可三十多年来，他们各忙各的工作，回家便是吃饭、睡觉。他们都觉得家就是一个驿站，晚上休息，早上出发。他们在这个驿站生儿育女、升职晋级、慢慢老去。
“老七，看你才干了几天市长，就把自己累成这样，你觉得值当吗？我们还现在缺啥少啥?不要把老命搭上，悠着点干，都几十几的人了。还能干几年啊？结了，只要不犯错，在这个副厅上退下来就行了。”米的话七毫米照例听得很清楚，只是他不再像几十年来那样总觉得她说的对了；不再像几十年来那样对米崇拜得五体投地了。
自从源州市六毫米倒台以后，自从他又知道自己叫“宋福举”以后，他就总觉得自己欠一笔债。具体欠谁的他说不清楚，但他决计要用余生来偿还。当然这些想法他没有对米说，米也不可能理解。米从小在县政府院里长大，怎么能完全理解一个放牛娃的对牛的热爱？
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出身，在本质上决定一个人的生活习惯、生存思维方法。
七毫米在被妻子安慰了一夜之后，于1999年大年三十又踏上工作岗位，去慰问看望老红军、老干部，救济困难职工，参加福利院孩子们联欢会，去敬老院陪老人吃除夕饺子。
上午一共看望了八位老红军、老干部。握着他们久经岁月的手，他总回忆自己的小时候，父亲去世，母亲自己养育他们兄妹八人。只有自己和弟弟上学。其它兄妹都因为没钱交学费辍学了。
站在困难职工家里，看着他们的低矮的房子、屋里凌乱而空洞，七毫米都有点站不住，不是亲自到这里，他都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下岗职工们头发凌乱、情绪低落，握着他的手，却发自肺腑地说：“谢谢七市长、谢谢党委、政府。”他的眼睛湿润了，心想这些年我干了什么，看看我们的人民对我们党委、政府，无论何种境况之下依然有那么深的感情。
七毫米忽然觉得头胀的厉害。他知道怎么回事，但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心里想着，豆大的汗珠从他皱纹纵横的脸上嗒嗒落下。自从第二次住院，医生告诉他膀胱癌晚期，他心里就有底了。但他不能让米知道，不能让微米们知道，不能让市委一把手千书记知道。他不想让他们因为自己的病影响了生活和工作。张秘书以为他累了，给他递过来纸巾。
在孩子们蹦蹦跳跳的舞蹈和天真无邪的歌声中，七毫米又回到了童年，想起了很多和宋福举有关的人和事。童年的苦难都已经在岁月的河流中洗去了暗淡的色彩，变成了越擦越亮的古董，剩下的只有内心的温暖。孩子们围在七爷爷身边，仰望着这个慈祥的老人，好像找到了自己的爷爷一样。七毫米早已经萌发的良知，瞬间长成参天大树。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些无家的孩子，自己早应该来看望这些孩子。孩子的天真无邪把七毫米内心残存的那点尘埃燃烧成轻烟，随风而去。
从福利院走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天色苍茫，灯光明亮，寒冷中有温暖的感觉，像是要下雪了。
张秘书说“七市长，要不敬老院我们不去吧！”七毫米上车了，没说话。半小时后到了敬老院，武院长已经在门口等了好久，来回踱步。下车的一瞬间猛然又一晕。强撑着，他站着没动。院长跑过来握着七市长的手，不住地说“市长辛苦、市长辛苦......”
敬老院餐厅里面张灯结彩，新年的气息很浓。老人们坐在餐桌两边，共八排，四十多位老人。每人面前一碗饺子，可能舀出来太久了，没了热气。桌子中间鸡鸭鱼鹅大盘罗列。刚到餐厅门口，张院长就大声说：“七市长来慰问大家来了。”老人不大但整齐的掌声响起。七毫米看见这些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的老人恭恭敬敬地坐在这里等着他讲话。他走到早已准备好的讲台上，看着这些白发人，恍惚间自己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老哥、老姐们，今天我代表党委、政府来看望大家来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力不从心。但七毫米知道自己必须坚持，他是来偿债的。难道我大限已到。
七毫米的脑子中闪过了幻灯片。乌江的项羽走过、忍辱负重的太史公走过、难封的李广走过、焦裕禄走过、雷锋走过、孔繁森走过。耳边响起了江总书记的“八荣八耻”的号召，似乎听见了大家的掌声。后来他就看不见了、听不见了。
七毫米觉得一座山轰然倒塌。他的世界倒塌了。
七毫米倒在了敬老院的演讲台上。1999年大年三十晚上七点三十分，七毫米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恰好这时，正是展福才看到棺材着火晕倒之时。展福才感到他的膀胱中一阵急痛。
七毫米的葬礼在新世纪的第一天隆重举行。渭中市召开了追悼大会。追悼大会由市委书记千秋明同志主持。渭中市各单位主要领导、七毫米的姻亲旧眷、源州市代表、家乡代表及广大自愿而来的群众三千多人参加了这次追悼大会。规格之高、规模之大，在渭中历史上是空前的。
千秋明书记在会上做了题为“踏烈士足迹、奋勇向前”的主题报告。他高度评价了七毫米的一生。同时客观地指出，七毫米首先是人，他也会犯错误，他的一生是功过交错的一生，是不断寻找自我的一生。他的一生总的来说是功大于过的一生。最后他特意强调了七毫米能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以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无私奉献、鞠躬尽瘁，保持晚节。号召全市同志向七号米学习。千书记在哽咽声中，结束了讲话。
七毫米的骨灰被安放在渭中市革命烈士陵园骨灰堂中，骨灰盒上写着“宋福举”三个字。宋福举在渭中留下了口碑，在源州市留下了城市广场的雕像。
一个人只要为多数人办好事，多数人都会记得他的好处。人民群众是历史公正的裁判员。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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