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一百三十三篇:
大宋山河
第七章 义利之争
苏轼进得家门,迈儿领了一班小弟妹把他围了起来,吵吵嚷嚷,要上河游玩。王润芝说:“明日清明,孩儿们要上河,吵嚷半日了。”苏轼哈哈笑道:“这可真是闲昏了头,把这个好日子都忘掉了。”汴京风俗,以三月清明为最盛大的节日。前一天,因纪念介之推禁烟火,只吃冷食,谓“寒食禁火”。用面做枣飞燕,以柳条串之,插于门楣,谓“子推燕”。清明三日上坟祭扫,城郊士庶,倾室而出,踏青郊游,谓之“上河”。从西新郑门外之金明池,至城中州桥,河两旁游人最盛,店铺装饰彩楼欢门。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十,开金明池,皇家池苑任人进出游戏。全城如醉,四郊如市,当时的情景,有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有柳永的《木兰花慢》,以供后人观赏领会。那场面比元宵节观灯还要红火: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出郊。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旁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拼却明朝永 日,画堂一枕春醒。试想此情此景,孩儿们能不吵闹着去游玩吗?苏辙在大名府。家中的三男一女,长男苏迟六岁,次男苏适四岁,三男苏逊三岁,小女儿一岁,史氏只好守家,以备饮食。那么“上河”的就只有苏轼、润芝、任氏、苏迈、苏迟,老小五口。出得家门,见那大街小巷, 熙熙攘攘,王孙仕女,插花带柳,早已汇成了人流。苏轼逮住苏迈,润芝护了苏迟,被人拥上了虹桥,扶着朱栏,看船看水。虹桥上人来人往,宝马雕 鞍、小桥担子、毛驴、挑担、独轮车,各色都有。王润芝皱起眉头,苏迈大声呼喊:“啥子汴河,哪如玻璃江耶!”苏迟叫道:“上河啥子好,回家!回家!”孩儿们生在玻璃江边,诗书城内,看惯了白鱼紫笋,绿水青山,哪受得这般拥挤?润芝道:“在家时,说到汴京,好比那天堂,住进来却是这样!人多气浊熏煞人,还有这虹桥,哪如我家瑞草桥?”苏轼道:“都城山野, 繁华自然,不相类也。”润芝嗔道:“都城繁华,孩儿可受不了。”说罢携了苏迟就走。苏轼和迈儿相跟随,过了桥,挤出人群,对她们说:“都城要有十个眉山大呢!铁塔、繁台、金明池,三五日游不完。”迟儿问:“铁塔高吗?”迈儿道:“高。”迟儿道:“诓人,它能高过乐山大佛脚?”苏迈不理他,背起来就跑,孩儿们闹着、笑着,穿街过巷,去看铁塔。走到大相国寺,迟儿要看百戏,润芝抱起他看了一场。苏迈喊渴,苏迟喊饿,铁塔也不看了。清明上河第一日就这样结束了。翌日游金明池。苏轼骑了马,另雇一乘轿子。任氏、润芝和迟儿坐了。迈儿跳到马上,倚在苏轼怀里。一家人西出新郑门,直至金明园琼林苑。这皇家御苑,每年三月初一开苑,准许庶民随意进苑游赏,至四月初八佛的生日闭苑。苏家的轿子停在苑门一旁,自有轿夫在那里照料。苏轼领了迈儿,润芝偕任氏携了苏迟,刚一进了苑门,便碰了一伙无赖。刘几、薛宗儒,围随一个三十开外的纨绔——八大王俨元的孙子,叫做什么“混世魔王”的赵令晖,带了几名混混家丁,蜂拥而来,游人躲躲闪闪,让他们先进去了。苏轼避开刘几一伙,领家人奔向池心临水殿。在池边遇到了张方平的女婿王巩,寒暄几句,一同走过浮桥,登上玉石台阶,沿走廊入殿。王巩上前与执戟武士打过招呼,嘱咐迈儿小兄弟不可哭闹,在后排条杌上坐了。遥见观台之上,皇帝、皇后陪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坐在黄罗伞下,观看“龙舟戏水”,两旁金紫呈辉,都是皇室贵胄。后面一排,是文彦博、曾公亮等元老,再后面是王安石、韩绛、吴充、冯京等执政大臣,这些人身后是中书舍人及条例司官员。苏轼对王巩说:“这里不是游玩之地,我带孩儿们先走。”出了临水殿,苏迈、苏迟蹦蹦跳跳,沿了金明池西岸,向南跑去,任氏和润芝紧紧追随。过了长桥,来到百戏场,迈儿要看猴爬杆,苏轼把他抱了起来,扛在肩上,迈儿拍手大叫。这时,书局的刘攽找了来,说:“司马大人在琼林阁设宴,务必请大相公去。”苏轼放下迈儿,对任氏说:“阿娘照看孩儿们,我去去就来。”琼林阁在金明池的北岸,是宴会新科进士的地方,司马光资深翰林,乃 得在一个侧室摆下宴席,为范镇饯别。苏轼来迟,又见座间范镇、吕公著、杨寘都是前辈,还有张载、刘恕等学者,乃不敢戏谑,郑重说道:“轼来迟不恭,各位大人恕罪。”入坐后, 范镇道:“老夫致世,多谢君实厚意,愿今后能在东郊敝宅相见。”举酒饮了一杯,大家作陪。苏轼沾酒便醉,也举杯为礼,说道:“景仁公实属恩师,轼兄弟不肖,徒使前辈失望。”吕公著道:“人之贤与不肖,不能以官职论。子瞻、子由一身绿服,十年不改,人皆以国士待之,名重公卿也。” 司马光道:“此言甚当,共饮一杯。”苏轼本来不喜应酬,碍着司马光、范镇的颜面来打个照面,有吕公著这句话,不忍便走,乃盘桓起来。这里任氏、润芝等了多时,孩儿喊饿,只得离开百戏场,在林边人稀处草地上坐下,取出从家中带来的炊饼、青鱼、咸鸭蛋、螺蛳肉、饮食糖果之类,照看孩儿们吃喝。二十三岁的王润芝从体态、容颜、神韵上,完全是一个出色的少女,春游两日,就是在仕女群中,她也是少见的。只因做继母的缘故,头饰、服色扮得老成,故作少妇。就在进门之时,早被刘几等盯上了。此时此地僻静相宜,便找了来。刘几道:“谁家小娘子,也没个看护,不怕被人拐走了?”任氏道:“看你也是大户人家,说话这般没道理。” 赵令晖凑到近前,抓起一块青鱼放在嘴里,连连叫道:“好香,是小娘子做的吗?”两只贼眼骨碌碌转动,上前就拉润芝。啪的一声,被任氏没头没脸打了一掌。赵令晖发起疯来:“老乞婆,敢打本王,绑她起来。”上来两个家丁,扭住任氏不得动了。赵令晖再拉润芝,被苏迈咬在手上。上来一个家丁,把苏迈扭住。赵令晖嘻嘻笑着:“小娘子,本王上河多年,今日 方逢绝色,你是天仙下凡,还是菩萨降世。本王无奢求,只想亲近亲近。” 说着便要扑过来,忽然身不由己,被人提得半悬,咕咚一声,扔出了十步开外,摔得昏天黑地,待要翻身,早被踏住,这只脚重过千钧,动弹不得。赵令晖嘴巴啃地,叫喊不出,刘几喊道:“放开,你不要命啦!知他是谁吗?”只听一声大笑:“管他乌龟王八蛋,撞着你建州章爷,有死无活。” 刘几仔细一看,认出了章惇,连忙跪地求饶道:“章爷爷,章祖宗,你大恩大德,这人可伤不得,伤了他,小的一家也就没命了。”章惇抬脚让他爬起,扭住赵令晖,要送交开封府。刘几作揖打躬,众家人拉拉扯扯,抢了赵令晖,一阵风逃去了。润芝满面绯红,致谢道:“若非叔叔赶到,今日便难收场。” 章惇道:“子瞻何处去了?”润芝道:“司马大人请了去。” 章惇道:“在临水殿,瞥你一家人,等我下来找,踪影不见。一直寻到这里,遇上这伙无赖。嫂嫂可知那是何人?八王俨元的孙儿,在汴京号称混世魔王的。”章惇不仅与苏轼同科,当年在凤翔府来往甚密,与任氏、迈儿皆熟。摸了迈儿头道:“迈儿长成大人了,还认得章叔么?”迈儿说:“认得,拼命黑郎。”章惇大笑——那是当年与苏轼探仙游潭得的绰号。章惇道:“不等子瞻了,我送你们回家。”直到天黑,苏轼方才回来,进门一脸的酒气。润芝嗔道:“你这是去去就来吗?”苏轼道:“有阿娘照料,我便大意了。再说,也不容我抽身的。”润芝道:“亏了子厚及时赶到,不然就大祸临头了。”说罢,哭了起来。苏轼拉过迈儿问话。苏迈道:“那伙无赖欺侮人,被我咬了一口,被章叔打翻了。”苏轼大惊,润芝细述当时情形。苏轼发狠顿足道:“果然是邪正不相类,水火不相容,司马君实之言是也。”说罢,到院中去踱步、冲洗。润芝整好衾帐,唤他安歇,苏轼仍坐在灯下出神。叹息道:“持中守正,妻儿几乎不保。趋炎附势,做得高官,谁敢欺来?”润芝疑惑起来道:“没头没脑,说些什么?那混世魔王,京城一害,今日不吉,撞见鬼就是了。”苏轼道:“叫他候着,明日我进了台谏,非拿他不可。还有刘几,前次郊祭就想教训他。”“什么台谏?”润芝吃了一惊。苏轼道:“王介甫把台臣洗了,司马光荐我做御史。”“什么?”王润芝这一惊,非同小可。苏轼的性情,她岂不知。当个闲官,心里还有诸多不平事,台谏是何等去处,焉能涉足!便斩钉截铁地说 道:“不去!我看他居心不善!”“不要瞎说,司马光可是正人君子。” 润芝道:“当官的谁是正人君子?前者拉扯子由,丢了前程;现又拉扯上你。我们王家也是祖辈为官,这官场上的事也略知一二。大臣倾轧,小臣遭殃,你不要被他们夹在中间。我也不要你封侯拜相,只求个一家平安。”北宋京官,俸给丰厚。苏轼寄禄殿中丞,直史馆,是正七品,月俸 二十千,职钱二十五千,禄粟六石,还有薪蒿炭盐、茶酒厨料、侍从钱米、 坐骑草料等,一应尽有。润芝教乳娘持家,小康有余,自己专心教苏迈读 书,日子倒也平静,谁知今日倒霉。苏轼道:“我何曾想封侯拜相来?只是这闲官受气,妻儿受侮,大丈夫何颜立身?”润芝道:“闲官受气,当了宰相又怎样?欧阳修不是也被诬吗?从今横竖不上河就是了。”苏轼闷闷不乐,润芝服侍他睡下,温言软语,对他说:“莫背悔吧, 不是好好的吗,姊姊说过的,嫁了才高气傲的人,注定担惊受怕,你可不要再叫我吃那份苦。只求你不生事,我把迈儿扶养成人,对姊姊也好有个交待。”苏轼终于平静下来,舒开双臂,揽了润芝说道:“娇妻爱子,满室书画,神仙般的日子,还有何求?小妹安心就是了。”然而,既在官场,那命运便不由自主。这时,条例司草拟诸项新法已毕,议到科举制度,奏请兴学校、精贡举,罢明经诸科,增进士额,罢诗赋取士。苏轼再也不能袖手了。苏轼职在史馆,应诏言事,理所当然。他对朝廷诏议“兴建学校以育才,改革贡举以选才”,大不以为然。选人、用人弊端百出,育出人才来又有何用?于是借题发挥,上了一道《议学校贡举状》,把育才和选才总起来剖析:臣伏以用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责实。使君相有知人之明,朝廷有责实之政,则胥吏、皂隶未尝无人,而况学校贡举乎?苏轼就这样把兴学校、精贡举纳于选人用人这个大端之下,纵谈横议, 连骂人也骂出理来了。如果当时苏轼真的拿出一套知人、责实之法,那他就是千古伟人了。可惜,他只是在写文章,在辩证、说理,最终他并没有比王安石更高明,依然是要靠“陛下留意其远者、大者,择优去劣,选贤任能, 区区之法何预焉!”神宗谓安石道:“苏轼文章写得好,见识并不高。” 安石道:“苏轼年少高第,未经沧桑,不知生民之多艰,只以文章为快意事,从书中求道理。” 神宗也是个爱才之人,他召见了苏轼,对他说:“方今政令得失安在?虽朕过失,指陈可也。”苏轼在想:你们的所谓变法,都是枝节皮毛,变不变没大用的,还是从“远者大者”做起,把变法转到“知人用人上来”。他便对神宗道:“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神宗是个务实的人,当日司马光进三言而最终让他去编《通鉴》,如今苏轼又进三言,乃索然无味,对他说道:“卿可斟酌于国计民生之急者,陈列于朕。”苏轼仍按照既定的思路,进呈了八千言的《上神宗皇帝书》。建言神宗结人心、厚风俗、存纲纪。文章从尧、舜、汤、武至本朝太祖,引百代兴衰如数家珍,以商鞅害秦、晁错乱汉、李斯诓二世、卢杞误德宗,痛陈设制置三司条例司害民误国,“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与商贾争利谓之均输”,凡君相所劳心致治者,均被他一笔“杀之”。神宗感慨道:“苏轼误矣!空负文名,才有余,而识不足,还须历练。”乃命为开封府推官。到了熙宁四年正月会试,吕惠卿、苏轼作编排官,为排状头发生分歧。吕惠卿提名叶祖洽,苏轼说:“此人诋祖宗而媚时君,使魁多士,何以正风化?”神宗命惠卿当殿读叶祖洽卷,有“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位, 革而新之”等语。神宗说:“此卷关切时政,议论详实,堪为榜首。”点了叶祖洽状元。苏轼不忿,上书讽谏神宗,说:“阿谀顺旨,卒据上第,臣恐自今以后,相师成风,正人衰微,国亦随之。”全文七问七答,以和皇帝对话方式,讽刺朝政,无所不至。指责神宗“为政不务循理,而欲以人主之势,赏罚之威,胁而成之。天下以为利,陛下以为义;天下以为害,陛下以为仁;天下以为贪,陛下以为廉。如青苗之政、助役之法、均输之策,并军搜卒之令,卒然轻发。势穷事碍,终以必变”。神宗怒谓宰臣道:“朕重苏轼之才,辟为编排官,奈何敌意之深耶?彼吟诗作赋,不知民间事,然责新法无一是处,责朕以势相欺,预言变法终以必败,岂是食君禄者所当言耶?”安石道:“轼文人,言语跌宕,陛下何必深究?”是年四月,让他去做杭州通判,既非贬谪,也非擢升。杭州形胜之地,最是诗人好去处。有识之士言曰:苏轼事业起钱塘,成于黄州,此是后话。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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