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大嘴》马冰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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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队那年头，大嘴家粮食不够吃。她总是想道道贴补家里。大嘴腰粗，胸高臀大，比壮爷们还壮。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也是人们最忙碌的时候。割黄豆，收玉米，起土豆。天亮出工，星星眨眼收工。人们一身酸汗，两脚泥巴，累得精疲力尽，回家躺炕上就是呼噜声。

　　晴天瓦蓝的日子，是给黄豆打场的好时机。大嘴挑叉铺豆地，跟在马拉碾滚子后边转。累不垮的腰，使不完的劲。队长看在眼里，心里直夸赞，这娘们，压一杠子，能出油。

　　每次打完场，大嘴的兜底，挽起的裤角，鞋壳里，都裹些豆粒进去。队长叉腰站在场院门口，斜眼瞧大嘴的胸。明知她身上有猫腻，却不点破。大嘴呢，越加抖动着胸脯，大摇大摆地从队长身边走出场院。回到家，卸衣脱鞋，抖落抖落，倒吧倒吧，就是两大碗。泡豆芽或是炒盐豆。自家孩崽吃的同时，她总要留出一碗，扭摆着大屁股，送给西院老歪的三个孩崽。她常对男人说，没娘的饿崽，瞧着揪心呢。

　　吃过晚饭，天还不黑，人们又去场院扒玉米。每人出工记二分。大嘴早早去了，边扒玉米，边与就近的男人打情骂俏。大嘴说，我家那熊货，趴在我身上，比麻杆还轻。有回我睡着了翻身，把他甩炕下去了。

　　人们听了，就哄哄大笑。天渐渐黑了，大嘴摸着玉米棒子，个大饱满的，一收腹或是一翘屁股，塞进裤腰里。身边人问，大嘴，你总翘屁股干嘛呀？

　　大嘴回，蚂蚁爬裤裆去了，痒痒呢。收工时，大嘴不再与人搭话，倒腾两条肥腿，一路紧扭地往家赶。进了家门，大嘴扒下裤子，掏出十多个玉米棒。老少齐动手，搓成玉米粒。大嘴将一堆细沙扔进大铁锅，烧柴加热，几个孩崽站在锅边看着等着。待沙子冒烟了，大嘴把玉米倒进去，用勺子一阵翻腾。孩崽们抢着添柴加火。就听锅里噼里啪啦的响声，有玉米花从沙子里蹦出来，香味也飘进孩崽的鼻子里。

　　玉米花炒熟后，大嘴用笊篱漏去沙子，将玉米花和亚巴粒装进簸箕里。待凉了，盛出一小筐，扭摆地敲开老歪家的门。老歪七岁的女儿接过玉米花，说声，谢谢大妈。大嘴听了，鼻子发酸，眼泪汪汪。

　　有一次夜晚，扒完玉米，大嘴正低头急冲冲地往家赶。与堵在道上的队长撞个满怀，把大嘴吓了一跳。队长问，你裤裆里装的是啥？

　　大嘴见是队长，释放悚然。打趣说，我裤裆里装的是玉米须子，回家冲水喝，败火。

　　队长伸手捏一把大嘴的胸，我身上的火旺着呢，正想去去火，先给我冲一杯。

　　大嘴咯咯笑，想败火？找你老婆去，她的玉米须子比我多。又小声说，我小姨来了，改天我请你喝个够。然后，大嘴绕开队长，咯咯笑地逃走。

　　朦胧的夜色中，队长看大嘴像个鬼影似的溜了。心里算计着，你在我手里玩花样，总有一天，我把你捏出尿来。

　　粉房开始漏粉，大嘴又是主力。大铁锅里烧沸的开水，上边吊个大漏瓢，一块块揉好的粉面子，放进去。大嘴蹲在锅台上，不停地摇漏瓢，拍粉面子。既是力气活，又是耐力活。热气熏得汗水直往锅里掉。大嘴看着一杆杆的粉条，从锅里挑出来，多大的苦累，都忍受了。

　　歇息时，大嘴不管队长在不在旁边，她都从盆里捞出一瓢碎粉头子。倒上自带的大酱，用筷子一搅和，秃噜秃噜地几口进肚了。队长看见也不言语。队长知道，大嘴一个人顶好几个男人呢，吃点碎粉头子，值。

　　一旦队长不在，大嘴从盆里剜两大块粉面子，拍成半扁，扔进锅灶坑，烧粉耗子。烧好后，扒拉出来，将又香又劲道的粉耗子包好，藏在裤腰里，匆匆赶回家去。路过老歪家，从敞开的窗户，扔给饿崽们一个。再给自家孩崽送一个。

　　有村人眼热，也照做。被队长逮着，骂，训，罚。村人不服，行大嘴吃拿，不行我动？

　　队长说，大嘴胸脯能放一袋米，屁股能驮一袋豆。你行？

　　村人就低了头，知道队长护着大嘴。再者，自己也确实没大嘴能干，卖力气。

　　大嘴又一次往家送粉耗子时，被暗中盯着的队长拦住。队长掐一把大嘴的大屁股，你总占队里的便宜。为了你，我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你总该给我点好处吧。

　　大嘴捂着烫腿的粉耗子，嘻嘻笑地说，等粉房忙完了，我一定让你全身摸个遍，累你半死。

　　队长讪笑，死也值。

　　土地改革，队长去乡里开会，喝高了酒。雨夜独自回家，途中栽倒在水坑里，再也没有起来。

　　队长下葬不久，有一回，大嘴去田里干活，她拐进林中，来到队长坟头。沉默片刻说，队长，生产队的时代过去了。我会种好自家的田地，不会再拿集体的一粒黄豆，一粒玉米。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呢

　　大嘴说完，迈着肥腿，扭着大屁股，大步地离开队长的坟头。

　　土地承包到户，政策又宽，人人干劲足。大嘴忙完大田，又侍弄小菜园。该种的都种，该有的品种全有。不仅如此，她养鸡养鸭养鹅，还喂了两口大肥猪。忙得一天到黑不着消停，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就是不觉得累。

　　有这么个能干的婆娘顾着家，不仅自己男人偷着乐。别人看着也眼馋。只要有爷们和屋里女人吵闹，就会拿大嘴做比较。说大嘴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能干。女人就气呼呼地骂，当年队长都没捞着，你还想骑人家屁股上撒尿，也不瞧瞧自己那德行。末了，又嫉妒地说，少有的娘们，当年咋就没让队长给钻了裤裆呢。

　　大嘴家西院，没了婆娘的老歪，面对分给自家的土地，像热锅上的蚂蚁。常常是顾得了大田，管不了家。忙得焦头烂额。拿八岁的女孩崽当妈使。

　　大嘴看在眼里，时常腾出一只胳膊，搭把手。帮老歪打理家里家外的活，照顾三个孩崽。三个孩崽呢，总是大妈大妈地叫。叫得大嘴心里热乎乎的，鼻子发酸。

　　老歪呢，听到孩崽叫大嘴妈，心里难受地想，她要真是你们的妈，那就好喽。又惭愧地感觉到，家里少了女人味，就好像自己是缺胳膊，断了腿的残疾人。

　　每次大嘴来帮老歪打理家务。老歪对着大嘴傻笑的同时，眼睛发直发呆。大嘴明白老歪的心思，他屋里缺女人，孩崽们需要妈。老歪也是人，他也想女人热腾腾的身子骨。

　　大嘴从老歪的眼神里，看到了老歪饥渴的心。于是，大嘴脑子里，就多了一个想法。琢磨本村和邻村，看有没有适合老歪的女人。大嘴寻摸到耿家村，李寡妇头上。她男人病故，又不多带嘴。人贤惠，炕上地下，拿得起，放得下，是个过日子人。年龄大几岁又何妨。大嘴把想法先与老歪说了，老歪嘿嘿乐的合不上牙。这一窝崽，怕人家不乐意呢。

　　大嘴就屁股拍出响，只要你愿意，抽空我去给你撮合。

　　说话间，一晃一年就到末尾了。家家忙完了秋收，有了好收成。吃地饱，穿的暖，兜里鼓，人就乐。都忙着提前置办年货了。老歪家收成也不错，给自己和孩崽添了新衣，就等着大嘴说媒给孩崽找妈了。

　　给老歪说媒的事，大嘴没有忘，一直挂在心上。她找李寡妇提过，李寡妇听说老歪有三个孩崽，先是犹豫，说考虑考虑。架不住大嘴多次撮合，几个孩崽还不好带，像猪仔似的，一月一个样，几年就拉扯大了。那时，你老了，还能借把力呢。李寡妇想想，倒也是。就默许了。

　　大嘴见玉米蹦出了花，就顾着自己的事，没急着告诉老歪。大嘴把两口大肥猪，赶到当年生产队时的粉房里。集结村里八九个壮爷们，又招呼姐妹们帮忙，把肥猪捆绑了，一个字，杀。开膛破肚，灌血肠。烧水烀肉，煮下水。如同操办喜事一样。

　　大嘴用村委会的大喇叭，向全村人喊:老少爷们，我大嘴当年小拿小摸，没少占生产队的便宜。说白了，那也是大家的口粮。今天，我杀两口大肥猪，请全村人到粉房吃血肠。一是向大家道歉，二是感谢大家不与我计较。三呢，请各家自带碗筷，现在就来粉房，晚了可就没有啦。

　　全村人听到广播，说说笑笑，像赶集似的，带上碗筷，向粉房涌去。

　　大嘴率先从锅里捞出一块五花肉。切了一水瓢，倒上大酱，一搅拌，就跟当年吃碎粉头子似的，秃噜秃噜几口进肚了。然后招呼呲牙瞪眼瞧她的村民，愣着干嘛，动手哇。

　　村民就嘻嘻哈哈地围坐下来，吃着猪肉，品着血肠，啃着排骨。回想起当年大嘴和队长斗智斗勇占便宜的事，村民就哈哈笑，津津乐道地咀嚼个没完，好一阵热闹。

　　吃过大嘴的报恩肉，伴着飘飘扬扬的雪花，新年就到了。

　　大嘴招呼老歪和三个孩崽到自家一块过年。老歪先是不同意。说没少得你照顾，哪能得寸进尺，老麻烦你。何况又是过大年。大嘴就说，你想讨老婆，就得来，人家在我屋里要见你面呢。

　　老歪听了，高兴得又洗又涮，穿上新衣。领孩崽走进大嘴家。老歪看见陌生又鲜活的女人，知道是耿家村的李寡妇。不知说啥好，嘿嘿地盯着人家看。

　　大嘴拿出两挂鞭炮，让孩崽们去外面玩。她把老歪和李寡妇推到小屋，关上门，让他俩磨牙擦火花去。大嘴一边下厨，一边咯咯地笑。时不时的贴门上，听里边的说话声。

　　酒菜备好了，要荤有荤，要素有素，一大桌子。大嘴招呼老歪和李寡妇出来。二人盯着大嘴不开口，喜洋洋地笑。

　　大嘴男人让老歪坐近桌前，嘻嘻地说，有了婆娘，不愁酒，不缺肉，晚上还有人热被窝。过这样的日子，那才叫舒坦。

　　大嘴也笑，对红了脸的李寡妇说，你俩揉捏在一起，生活准没错。咱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说完，开门向外喊，福崽们，开饭过大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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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马冰川，在《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大世界》《黄海文学》《华东文学》等杂志上发表小小说，散文几十篇。并有小小说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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