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马街忆旧

金马街忆旧

作者 ▏ 姚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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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成都,人口40万左右,大街小巷数百条,多呈纵横交叉豆腐干形,尽往一边倒拐,可回原处。

我的老家金马街,即是紧靠著名丛林文殊院的一条小街。

金马街南端有一泥塑的昂头骏马。往南是金丝街,西面是红石柱街,有一土红色圆形石柱与金马挨近。人们传说:金丝系金马拴在红石柱上,是有史可稽呢还是附会其辞,不得而知。

街南端是金马街小学,原为市立二小(市立一小在少城公园,三小在北书院街)。为躲避日机轰炸,该校曾一度疏散外北独柏树辗转不息,后迁入金马街,将一座庙宇作一番改建,学校遂以街命名。顺街修建一幢3层鹤立鸡群的”洋房子”作为高年级教室,也成为小街的荣耀。

学校北侧,仅一墙之隔是”福音堂”(街坊称洋人公馆),从高楼教室可观其全貌:前院一棵白果树,高拔粗壮,茂盛硕实(现犹存),中部是可供五六十人唱经的礼拜堂。不可擅入的后院有一草坪,石子路面通往靠里的宿舍,地基高出尺许,台阶数级。宿舍系欧美式建筑,门窗均用彩色玻璃镶嵌,豪华气派。靠北小门通花园,沿墙植有苹果树,草坪宽广。

“福音堂”住有两对英国传教夫妇。一名葛海兰,一名云登(译音)。每逢礼拜期,一人拉手风琴,一人吹号,当街演奏乐曲,截拦劝告行人听讲。他们对各类人物均表示极大热忱,小商小贩,提篮挑担均可入内,连和尚、道士都不放过,来者不拒,”有教无类”。用半生不熟的汉语招呼:”欢迎,欢迎,主降福音。”

讲解“圣经”教义和教唱赞美诗的为我国教士,他们来自华西坝,用流畅的英语同洋人对话。唱赞美诗用立式风琴伴奏,曲调徐缓,旋律简单,好唱易记。教唱者用教鞭指着两根长木条夹住的大字报,唱(读)一张,翻转下篇,大家随声唱和。我们学童无所顾忌,长声吆吆,比试高音,犹如读望天书,其乐融融,气氛活跃。待一声“阿门”,祈祷完毕,还发放外国口香糖,給人甜头。

在后花园草坪曾举行过小小运动会,赛跑、踢毽、捉迷藏、丟手帕等,优胜者可得到外国玩具、花篮、饼干等奖品,吸引了众多小孩子参加。教师们佩服洋人的名堂真多。

”福音堂”的北侧和对面,有两座公馆,住有军官、木材商等有钱人。他们深居简出,讳莫如深。女眷穿着华贵,令人目眩。另有两处门道儿——几家同居的大院,此中住户家产似不及公馆人家富有,对其职业亦不甚了了。

交往最多的街坊是街北端左侧一排近20间穿斗式铺面(属文殊院庙产)。住户是以手工劳作为生的平民。有专为僧侣而设的鞋铺、裁缝铺、剃头铺等。鞋铺老板姓赵(保长),专做和尚鞋靴。一般朝元鞋也与众不同,鞋面中缝用软皮做鞋脊,前端微微上翘。做鞋靴就特别讲究,鞋面采用上等青毛贡呢,鞋底足有两寸厚,全用新白布壳叠成,用夹板手工纳底,一针一线拗紧上牢,缜密细致,线点横竖成行,软硬适度,刚柔相济,经久耐穿。鞋底边沿用平锉锉毛,黑白分明,恰似戏台上的朝靴,再用楦头加榫定型,鞋帮如皮鞋般平整,美观大方,工艺一丝不苟,可称独门绝活。

老板信佛,神龛上香火终日不熄。相邻是裁缝铺,专做和尚便服、袈裟,别无分店,承揽了文殊院僧侣衣着,手工细活,成天辛劳。两家专业铺面与寺院僧侣、执事、知客师,上至方丈过从甚密。另一家剃头铺,专剃和尚头,定期去寺院(包括尼姑庵)服务到人,很难走街串巷。街坊是文殊院的佃户,其关系自然更深一层。

街北端向西拐角处,是文殊院开设的”佛经流通处”(现张凉粉餐馆),专售自印的木版经书。进门右侧是经书房,正面里间是阅览室,放置佛学通俗单行本。另备有报纸,如《新新新闻》、《新中国日报》、《中央日报》、《成都晚报》等供阅读。静谧、整洁,是读书的好地方。右侧禅房贴一谐音对联:盗者不来道者来;闲者不来贤者来。宽霖(今为法师)曾住持于斯。

金马街正对文殊院竹林盘,给人置身乡间感觉。每日清晨,划破长空寂静的是城隍庙附近屠宰场猪尖利的嘶叫,刺耳震颤。继而街面响起轰隆轰隆运送河水的车轮声。天刚麻麻亮,北较场”中央军校”传来时而清脆,时而沉闷的步枪点射和轻重机枪连射声,哒哒、哒哒哒……,不绝于耳。接着,文殊院敲响晨钟——开山门了。几种声音昭示一天的来临。栖息在林盘高大柏树上成百上千的乌鸦聒噪不已,纷纷拍翅飞出觅食。黄昏归巢,黑压压一片,形成一大景观。此时,街面上可见赶早市的零星菜担,汤圆担子也吹熄了亮油壶灯;黄包车渐渐增多……。

在这表面平和的生活的背面,却是饱含辛酸的离乱年月。

30年代末,随着日本侵华战争日趋深入,西南一隅的重庆成为战时“陪都”,”中央陆军军官学校”西迀至成都北较场。不设防的大后方,频遭日机狂轰滥炸,使闭塞的成都土著也饱经现代战争的恐怖和残酷。

从1939年夏季起,日机开始轰炸成都。每当空袭到来之前,防空当局工作人员即手执黄旗,沿街疾走或小跑,警示民众:预先警报,早作准备。此时,市中心盐市口、顺城街一带繁华区的商号店铺,立即噼里啪啦关上门板,各家收拾金银细软出避。当敌机临近,除有红旗和挂红灯两举示意外,城墙上拉响警报器,音节为三短音,一长音,连拉三次,跑警报的人们扶老携幼,背包捞伞,鸡公车、人力车、挑担抬盒,争先恐后蜂拥般经线香街、火巷子(战时新辟的通道,故名。解放后改名安全巷),直插金丝街、金马街,顺文殊院巷抄捷径从开辟的城墙缺口(俗称垮城墙)过万福桥,去到乡间躲避。此时的金马街又成了交通要冲。人们急于奔命的情景,经年挥之不去。

我家后面是菜园,占地宽广,中有一大堰塘,塘边柳树成荫,与菜地瓜棚相映,一派田园风光。每次跑警报,附近居民懒于远行,就把菜园作为疏散掩蔽场地。晚上空袭,躲藏者更多,或蹲或坐于树荫瓜棚架下,患难相逢,生死难卜,互叙愁腸。天空探照灯光柱来回交替搜索,地面高射炮射程不及,在远处开花;敌机丟下照明弹,把地面照耀得如同白昼,令人在惊骇中大开眼界。躲过一场死亡,不少人”顺便”把一些瓜菜当作额外收获捎带回家。尽管菜园损失不轻,主人一口气叹了,大度处之。这也难怪,一日数次跑警报,连煮饭都顾不上,哪有时间买菜嘛!唯有一次,大家非但没有”顺便”收获,还差点丟掉性命。

1941年7月27日时近中午,人们正在煮饭,忽然紧急警报拉响。我赶忙熄灭灶火,还来不及从后门进菜园,敌机已飞临成都上空。只听爆炸声四起,震耳欲聋,地动房摇。我赶紧钻下方桌,才幸免被屋瓦打伤。后趁隙跑入菜园,见敌机像乌鸦群,黑压压一片,进行轮番轰炸。弹如雨下,火光冲天,破片呼啸。有的人不顾堰塘水深脏臭,卜通卜通往下跳;有的抱头趴卧水沟里;有的奔跑乱窜;有的瑟缩打颤,合掌念佛,祈祷神佑。

随着一长声解除警报拉响,我急忙跑上街头看动静,见一妇人脸颊被破片划伤,鲜血长流,染红旗袍,疾步奔走。“福音堂”中弹一枚,大门左右边炸坍。文殊院山门左侧围墙边,落下两个燃烧弹,多亏僧侣平时准备充分,冒着生命危险用一沙袋将其扑灭。这天城内多处被炸,一片凄惨景象。

这就是日机分4批,每批27架,共108架轮番轰炸成都給我留下的震撼!

可就在这大人们艰难谋生,劳累奔波的环境中,我们小孩仍自得其乐,随时到文殊院内去瞎胡闹,把自己的足板印镶滿了庙里每个角落。其中最有趣的是邀约到林盘中去玩”打狗山”的游戏。林中有无数上百年高大粗壮的柏树,参天蔽日,上面栖息着数以千计的乌鸦等各种雀鸟,时时啁啾不已;地面落叶厚厚一层,松软潮湿,踩上去如踏泥毯,已夠神秘了,而林盘中部(藏经楼后围墙外地段)有一我们称做“狗山”的土丘就更刺激了。那里喂养了几十条狗,每到这里,我们就拾起树条、木棒、簇拥而上,故意逗狗叫。一吠百应,引得狗群扑来,我们再”且战且退”,或捡石头掷去,或挥舞树棒佯装作攻击状,惊呼呐喊,闹得一塌糊涂,令僧侣大为气恼。见是佃户的细娃儿,倒也不甚责怪。

我们这群顽童中还有个大朋友,是李家菜园的”瓜娃子”,其实一点也不儍。只因他人高马大,略嫌笨拙,常流鼻涕而已。团防训练派他参加,在文殊院照壁前坝操练,他在队列中总是出左脚甩左手,引人发笑,最后只好把他剔除了事。但他具有讲故事的才能。晚上我们常围坐公馆门槛边听他摆龙门阵。特别是那些阴森森的鬼狐故事,听得人毛骨悚然。大家正越围越紧,忽然谁大叫一声:“鬼来了!”于是一片惊叫声中一轰而散。可是以后照例要听他讲。

还有一桩有趣的琐事,也使我至今难忘。

我家门前有一电杆,街坊们常围坐在灯光下摆龙门阵,做手工活。那街灯也怪,忽而灯光呈微红色,好似烟锅巴余火,忽而又亮得刺眼。当它莫名其妙地熄灭时,大家根据不知从何而来的知识,用脚猛踢电杆,你一脚,我一脚,电灯居然又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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