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然談起,才是更好的想念。

誰最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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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 |「誰最中國」

清明时节,南方城市的街巷里总能见到卖青团的铺子,身边有个朋友,曾经是极其爱吃的,但有几年再没碰过,我知道是因为什么。
她是自小跟外婆长大的孩子,她的外婆是个干净勤劳的女人,手极巧,很会做饭。每年清明,外婆都会架起大锅,熬艾草汁,和面,包马兰头馅的青团给她吃,那是她记忆里最春天的味道。
后来她上了大学,离家好远,接连两三年没吃到外婆做的青团,想念得紧。终于毕业那年得空赶了回去,背了满满一书包外婆亲手做的青团回北京,冻在冰箱里,心里想着以后只有馋到不行时才可热一个吃。二三十个青团,她计划要这样吃到冬天。
结果还没等到冬天,她的外婆就走了。冰箱里还剩余的几个青团,就在冷冻层冻着,那层抽屉,她再也没打开过。
有时候,想起世间这些无法抵抗的生老病死,便油然生出一股恨意,恨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恨为何给过这样的温暖,又从生命中生生剥离出去,像剐掉血肉一般。
这恨常常是招架不住的,于是只好深埋心底,不敢提起,更不敢想念。甚至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假装自己还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
与至亲离别之痛,痛之彻骨,于是想要躲起来,试图把自己也骗过,这是世间最情有可原的事情。作家贾平凹在母亲逝世三年后,才终于提笔写了那篇《写给母亲》,他写:“三年里,我一直有个奇怪的想法,就是觉得我妈没有死。”
他总觉得母亲还在这个家里,甚至有时能听到母亲在叫他,如同过往的岁月里一般,日复一日地叫他,叫他该吃饭啦,该睡觉啦,坐得太久该出去转转啦。
有时候,那声呼唤实在是太真切了,真切到他不得不站了起来,走出房间看看。房间里当然一个人也没有,但他却要立上半天,心想,妈妈可能是喊完我就出门了,出去给我买最爱吃的青辣子和萝卜了。或许,她是在喊着玩,她在逗我呢。于是又回屋,继续写他自己的书。
图 | 电影《比海更深》
贾平凹在那篇《写给母亲》里说:“整整三年了,我给别人写过十多篇文章,却始终没给我妈写过一个字。”
失去母亲的悲伤,如若常人不知如何表达,一个笔力穹劲的作家怎么可能做不到,但贾平凹还是足足逃避了三年。
老家房子里,母亲住过的那个房间,他一件家具也没动过,一切摆设都原模原样,在偶尔想起母亲的时候,贾平凹跟自己说:“我妈没有死,她是住回乡下老家了。”
有多少大人,曾也用这样的说辞,来给家中懵懂的孩童解释老人逝世的事呢?“她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但是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见的。”
而长大之后才懂,那不仅是大人寻找了一个委婉的方式给了孩子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那也是大人自己坚信的“事实”——那个离开的人儿,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总有一天会再相见的,所以一切都还好,生活还可以一如往常。
有人说,人的思绪啊,就像大海,我们把最深切的怀念放置于那海底的澹然之处,不可轻易想起,一旦想起,就是海啸来临,如山崩塌。
“相思始觉海非深”……原来,真的怀念一个人,怀念到不可提、不可碰时,才发现,那样幽深的相思,比海还要深。
读杨绛的《我们仨》时,有一段话,着实叫人潸然。
当时爱女已经离去,钱钟书的身体也逐渐衰弱,杨绛在书里写:“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的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尤其当读到这本书的最后,终于变成“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时,再回想这句话,就更不由地心酸。王菲那首歌里唱着,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如若真的失去挚爱,要有多坚强,才会选择把曾经美好的记忆一件一件拾起来,拾起誓言,也拾起苦难,拾起相逢的喜悦,也拾起离别的痛彻心扉。
那个画了整整一本《平如美棠》的老爷爷饶平如,就是那样的坚强。
饶平如与爱妻美棠,是大时代里一对小夫妻,经历抗战和内战,终于到老,可以相守弄孙时,美棠却又病了。
病魔相催,但饶平如精心照料着,全心全意地相信她会好起来。直到有一天,美棠彻底不辨人事,全然忘却他是谁时,八十多岁的饶平如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哭了起来。
美棠最终还是走了,留饶平如一个人在世上。他不再说话了,他沉默着,只是每天早晚给妻子点上一炷香,一如往昔地呼唤着“美棠”。数十载人生倾泻而下,恍然落空。
但后来有一天,饶平如“想明白了”,他决定把美棠生前的照片和信件重新整理清楚,决定把与爱妻从初识,到结婚,到生死殊途的六十年画下来。“死是没有办法的事,但画下来的话,人还能存在”。他决定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妻子的想念,并决定怀着这样的想念度过余生。
想念,原来就是一个决定吧。我决定想念你了,我决定相信,你是真的离开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决定好好生活,我决定把我们曾经经历的一切仔仔细细地回想一遍,想第一次见你的样子,想我们一起长大的城市,想你爱吃的东西,想我们曾经吵过的架。
无论多小的事,我都会好好地想起来,画出来,我决定了。
饶平如没有学过画画,只是很喜欢,于是买来丰子恺、叶浅予的画集开始学习,一张画要细细画上三四天。可是这件事让他重新感觉幸福,每次细想与美棠相处的点滴时,她都像回到了自己身边,甚至从未走远。
后来过了几年,我终于问起那个朋友,冰箱里的青团是否还在。
那天我们刚好看完一个电影,电影的开头是一个平静的葬礼,结尾是一个美好的相拥。朋友看完之后久久没说话,我正打算换个节目看看的时候,她突然出声:“我外婆走的那天,我没在她身边。都第二天了,我才赶回去。”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只是想起来她那时说过,外婆包了一整锅的青团,都被她带回北京,恨不得把冰箱的抽屉都塞满。想到这,我便问道:“青团都吃完了吗?”
“没有”,她瘪瘪嘴,“去年过年,实在太想了,就把青团拿出来,想看看还能不能吃,结果可能是什么时候出差时家里停过电,青团都坏掉了,没法吃了。”
我没说话,但是心就像被手轻轻地攥了一下,有点酸。她却笑了一下,说:“没事,我决定今年自己试试做青团吃,到时候你来帮我。”
从那天之后,她开始会谈起外婆,有时候我们在外面吃饭,吃到某个菜,她会说“我外婆也会做这个,但是有一点不一样......”,有时候聊起家里的事,她也会自然地接起来“是啊,我外婆家也是这样的。”
有人说,这算是“放下了”,但在我看来,这反而是“重新拿了起来”。那些曾被深埋于心底的,她终于决定重新拿起来。外婆曾经给过的最好的滋味,未来还要继续陪伴着,外婆曾经在生命中留下的温暖,未来也要继续用来慰藉生命每一个冬夜。
美国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悼念斯蒂芬·斯彭德时说:“我们称之为生命的东西,归根结底就是一张由他人的记忆编成的织锦。死亡到来,这织锦便散开了,人们面对的便仅为一些偶然松散的片段。”
而或许,当我们终于决定想念,终于在生活里可以淡然聊起过往的点滴时,这张织锦复又还原起来,曾经避而不谈,曾经讳莫如深,但如今轻轻提起,那个被放置于心底的人终于又鲜活于我们的生命中,仿佛只是换了种方式陪伴,而那被我们封存住的爱,也终于重新回到了我们身边。
编辑  |  湃 耳
攝影  |  華 楠

-参考资料-
贾平凹《写给母亲》
杨绛《我们仨》
饶平如《平如美棠:我们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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