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罔|2021/12:陌生人和致友人(10)宋琳
《陌生人》,埃及,卢克索神庙遗址,2012年,钟鸣摄
宋琳赠答诗
写给查的猜谜诗
在比记忆更深的地方潜行,
被大海举起来,这些飞翔的刀
逃过了多少劫数?
探照灯。那些站立不动的,
那些成功偷渡的,
被扫射的桥梁和灯塔。
你的自由。
太平洋横在我们之间,
不提供给我比礁石更多的孤寂。
鱼腹宁静如漂流瓶。
我阅读一封寄不出的信,
像日子的受贿者。
我点数日子,
把它刻在墙上。
一条条鱼——
你的和我的暗号,
乖巧又狂热。
无人知道的我也不会知道。
凶手是否留胡子?
你是否刚出门?
但愤怒的天光熄灭之前,
我合十的手掌知道,
你已幸存。
1989/10/17 旧金山地震日
《他已会飞,从蜜拉波桥》,宋琳绘画作品
城墙与落日
——给朱朱
在自己的土地上漫游是多么不同,
不必为了知识而考古。你和我
走在城墙下。东郊,一间凉亭,
几只鸟,分享了这个重逢的下午。
轩廊外的塔,怀抱箜篌的女人,
秦淮河的泊船隐入六朝的浮华。
从九十九间半房的一个窗口,
太阳的火焰苍白地驶过。
微雨,行人,我注视泥泞的街,
自行车流上空有燕子宛转的口技,
雾的红马轻踏屋顶的蓝瓦,
我沉吟用紫金命名了一座山的人。
湖,倒影波动的形态难以描述,
诗歌一样赤裸,接近于零。
对面的事物互为镜子,交谈的饮者,
伸手触摸的是滚烫的山河。
我用全部的感官呼吸二月,
我品尝南京就像品尝一枚橘子。
回来,风吹衣裳,在日暮的城墙下,
快步走向一树新雨的梅花。
1997
《诗人孟浪》,宋琳绘画作品
答问
—— 给费迎晓
1
所以,小姐,一旦我们问:“为什么?”
那延宕着的就变成了质疑。
它就像一柄剑在匣中鸣叫着,虽然
佩剑的人还没诞生。迄今为止
诗歌并未超越那尖锐的声音。
2
我们不过是流星。原初的
沉睡着,有待叩问,但岁月匆匆。
当一行文字迷失于雾中,我们身上的逝者
总会适时回来,愤怒地反驳,
或微笑着为我们指点迷津。
3
写作是一扇门,开向原野,
我们的进出也是太阳每天的升降,
有一种恍惚难以抵达。于是秋天走来,
涂抹体内的色彩,使它深化,
然后消隐,像火狐的一瞥。
4
这些是差异:过去意味着反复,
未来难以预测;面对着面的人,
陷入大洋的沉默。而风在驱体的边缘
卷曲。风摇着我们,像摇着帆,
不知不觉中完成了过渡。
5
所以我们必须警惕身分不明的,
长久失踪的东西,隶属于更大的传统,
在更远的地方移动,遮蔽在光线中 ---
真实,像一只准确无误的杯子,
被突然递到我们面前。
2001/1
《黑马来到我们中间寻找骑手》,宋琳绘画作品
弥留
——为纪念张枣而作
1
瓮形的孤舟,从
眼睛里的万水千山而来,
化成灰的心,你的归心,
在地球的那一面跳着。
痛,我们曾谈及的,
居住在里面。
痛也要烧成灰,宇宙灰。
来了,它也来了,
携带着脉冲的白矮星,
蓝光隐隐,箭步走来。
那脉冲像打了结的绳子,一圈套一圈,
从蟹状星云抛下。
别伸手去接!
当催眠师乌贼般逃之夭夭,
我请求你从惯性中转过身,
转向荷尔德林塔。
那边,在雪中,绕过黑森林,
你秘密的读书处;
绕过桥墩、塔影,一面
你曾给它戴上墨镜的盲墙;
更远些,绕过一座被绞杀的
钟,夕照的信号灯一闪,你就知道
归途已泊在眉睫之前。
你欠身,看了看周围,四大皆空。
镜子般满意于归还
千秋雪、万古愁。
我听见你,空白爷,
隐身于瓮中,
朝忙碌的波心打了个响指。
2
电话铃响起,像叫魂。
“喂,什么?是我死了?
不该这样让死亡猜谜?
更不该把痛苦浪费在乙醚中?”
你心想,原来弥留就是这样的啊,
原来太上感应的那只
搬运惚恍的蝴蝶,
就是鼓盆而歌的庄子。
与醉一样,你戒掉的梦
开始朝你的床边集结,攀登你
呼吸的云梯——它孤悬于上面
那浩渺无极的兜率天。那儿,
你在等待某个酋长摸样的权威
从环状幽光中走出,
用不痛的月亮为你加冕。
多少销魂,多少恨,
你命名过、赞美过,
以诗歌的名义调遣过的远方,
为你搭起泪虹之门。
而窗前,痛的歌队偃旗息鼓,
空酒瓶般默立。
万里之外,有人在山中撞响了晨钟,
有人遇见你,艄公、职业咳嗽家,
边打招呼,边走向渡口。
此时一只鹤呼唤你摆渡到对岸:
“慢点,慢点,朝向这边”
她深情款款的一瞥让你认出她
——前来接你的、
化脉冲为元气的巫阳,
骑着云的老虎。
你跟上她。
看啊,乳名般亲密的下界,
橘子洲头
正憋着另一场雪呢。
2012
张枣的青年时代
在纽约上州乡间的一次散步
——给李栋
枫叶的火正旺,要不了几天将转暗
熄灭于远近每一座小山迎来的雪
但这里的晚秋将比我逗留得更久些
它没有路要赶,不需要回到
一个火热而盲目的国度
我来,恰逢其时,带着东方人的狡黠和好奇
眼睛接受着晚霞好客的款待
且不必拘泥于这片风景的属性
天气把我的好心情放大三倍
一些房子位于山顶,占据更远的视野
另一些散落于林间和路旁
围着与习俗、等级相似的篱笆
私人领地的告示引导我学会绕着道走
我足够机敏,但鹿群更令我羡慕
后蹄轻轻一弹,自由游荡在整个地区
或就近研究人类古怪的习性
峡谷的大型音箱不播放音乐而播放静谧
天空如此繁忙,如百老汇的剧院
不时地,一架私人飞机的引擎
像一根点燃的火柴穿越客厅消失于厨房后门外
那里的小池塘顿时烟雾弥漫
草地连着灌木丛,乌鸦像一群女巫
翩然而降,并秘密交换了新的咒语
(这一次我毫不在意它们叫喊的次数)
天色渐暗,一闪一闪的车灯在询问:
你迷路了吗?需要载你一程吗?
谢谢,我只是走得稍远了一些
为了与摇晃在桌前的旧我拉开点距离
但大雁不存在诸如此类的想法
脖颈前伸着紧贴树梢飞过,翅膀彷佛
赛龙舟水手的桨叶,整齐地举落
它们扔下问候,我也礼貌地回应了它们
挥手间,那歌唱的人字型已穿过满月
2014/11/12 Ghent
《盲歌手与狗》 宋琳绘画作品
命运与谶
——给师涛
经受了怎样的天罚,这些往昔的诗人。
荷马乞讨于十城,屈原在水上漂,
荷尔德林被阿波罗击中而失语,
尼采(他博学的同胞)借疯子之口喊出
“上帝死了!”,结果死于疯狂。
而林昭,她的名字与命运那可怕的对称,
至今仍在呼唤一场基督降下的雪。
在地上的万国,放逐
贯穿整部人类史,其中诗人的受难
占据显要的一章。正如有人想抹去
“焚尸炉”那一节,代之以“焚烧祭祀”,
有人佯装生活在盛世,秘密信仰着
千年工程,一旦死亡来叩门,
就在名望之环里隐身。
巴黎,礼拜四的雨——巴列霍听见
并说出的,依然在别人的不解中绵绵不绝。
而不远处,策兰飞下米拉波桥,
从一首早已备好的诗中,身轻如燕,
剪碎了万吨泡沫。我们也知道,
“锯开”海子的不是火车,
而是1989那几个神秘的数字。
当又一个诗人从身边被夺走,
哀恸的友人便在他的遗作中挖掘谶,
仿佛一个命核包裹在话语之壳中:
致命的疏忽源于一次口误。
然而正是在这里,一个事实被放过了:
在客死他乡与等待枪决之间,
未道破的牺牲乃是幸存。
2017/4/9
《花姐在巴黎》 宋琳绘画作品
从此大海不再荒芜
精卫那样填海是一回事,
在海面上播种是另一回事。
誓言的黄金烧成了炉灰,
被小心播撒,
这含磷的、新鲜的炉灰,
这赎回的、余温尚存的骨髓,
小火星还在跳呢。
盒子光可鉴人,
她抱在怀里。
施炉工的指纹
一圈圈,细如波段。
他尽了力,
他懂得死亡的尺寸。
空海螺,空海螺,
灌满回声。
最后一夜是初夜,
她听见空,
那另一种满。
大海也听见了灵的召唤,
“公正的正午”在这里
迎候殉难者。
海神遣派的每一个细胞
都在托举——那艘从率土之滨
租来的船。回头望去,
土地和天空也烧成灰的。
风暴,来自海底,
给罪人施了洗。
现在开始吧,从指缝间
撒下去,听从那
无敌的指令,将饮恨
也撒下去,经纬线
那一个个十字浮上来。
海豚深深鞠躬,
巨鲸在一侧护航,
海百合亮起长明灯,
从此大海不再荒芜。
2017/7/19
《三伯父》 宋琳绘画作品
声音与现象
——戏仿陈东东
什么东西停在它的声音上?
笨家伙。笨家伙停在它的声音上。
它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荒芜。它被摘除的脑子里只有荒芜。
它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它在等待指令,除此之外不听也不看。
为什么它跑到街上来?
它来找吃的,它的胃口大过十头犀牛。
那怎么看不见它的嘴呢?
它不用嘴吃,用肚子两旁的装置。
如果它轰响着追上来怎么办?
去问卡夫卡,一定要去问卡夫卡。
2019/6/16
《窗前的陈东东》,宋琳绘画作品
致同代人
——为我们的四十年而作
一切都是前定,没有哪样东西
属于偶然,没有哪个人孤立。
当史蒂文斯感叹“同时出现,
同时消失的蜜”,我知道他指的是同代人。
了不起的事情!不可替代的天命!
是神功,使那元素中的元素
构成我们最基本的质地。
投胎于同一个国度,带着对
天空的乡愁和对土地的好奇,
我们学会看。可是一切都变了,
普遍的坏骨病正在时代的躯体里发生,
古老的重负已经压垮自由,
在自己家里,却没有在家的感觉。
利维坦张开巨口,从海上升起。
它吞吃太阳、婴儿、钢铁,
它命令我们转圈。当一个人移位,
所有的人不得不跟着移位,
直到英雄成为鬼魂的替补,
而看客们袖着手,加入更高的喝彩。
大地,安上消音器的耳朵,
什么也听不见,一片死寂。
我们液化的生命存储在四季里,
经历了茂盛的春夏,接下来是秋冬。
隐形的、紧迫的蜜蜂已经从四面出发。
爱,唯一剩下的,交给苦难去酿造,
祖国不该是一个被窃取的词!
朋友们,同代人意味着团结如蜜,
我们必须一起流淌,漫过黑暗。
2019/8/2
《诗人与黑太阳》 宋琳绘画作品
那厢留言
——给吕德安
听见日出的声息我起床,
崖石独坐,海水在下面泼墨。
昨夜对酌谈了些什么?
某年一起投宿的鼓浪屿?
女贞子与黑松曾款待过我们,
现在它们在南风中婆娑。
大担岛浮起来,像睡足了觉,
要一口吞下东海的座头鲸。
我欲向你道个早安,
忽有野鸽群从曾厝垵飞来,
想让我也看看它们的腋窝①吗?
我先行,今天有一段路要赶。
①参看吕德安《曼哈顿》诗:“如果我还惊奇地发现,这只鸟/翅膀底下的腋窝是白色的/我就找到了我的孤独……”
2019/12/4
雕像 24x20cm 纸本油彩 2018年 李剑锋绘画作品
曲园说诗
——为曲青春而作并致座中蓝蓝、茱萸、夏汉、李双、秋水、智啊威、颜军、华樱诸君。
一
曲径并不通向哪里,每宛转一次,
都为了让你多多停留,从容冶步。
洞府之中又有洞府,“藏天下于天下”①,
一座玲珑的丘园是世界的拓扑。
花,一时明白起来,又与我同寂,
吾丧我,花非花,相看不厌,俱忘于
哪怕扰攘随后而至的一晌功夫。
话语又岂能像高速公路,往而不返?
交叉,应和,反诘,言语当对,
恰如这园中各得其所的事物。
“说错一句,即堕野狐”②,友人发笑:
“念错一句热爱的话语又算什么?”③
二
锦鲤吹浪,池水映出一个秋凉,
石头也会作揖,不信请去问米芾。
主人是一座玉山,卧游于云深不知处,
它的姿势是自在,磊落又殷勤,
让你摸,让你抱,让你倚,让你坐。
云根兄,天外来客,诗性的基础,
我们的体内沉淀着相同的铁元素,
倘若以坚白论,就错过一个绝妙的隐喻。
是的,石头只是石头,要成为别的,
除非点化的圣手。语不干典的封印:
世纪的紧箍咒,揭开,你就会听见
十万只狮子悲愤的朝天吼。
三
殊胜的一天!凡说出的都渴望生根,
像朴树、青藤,或栽在石头上的兰蕙。
“筷子指向食物”④,而我们吃诗歌,
你看那《文苑图》中的人物,先在的,
情采各异,当他们沉默,边界就扩大。
变,源于不变。或许开端就埋在这中原地下,
圆的、燕子的卵,一个被梦见的太古,
不可方物,正等着我们去叩问呢。
那么,当代诗的处境是否像容膝庭中那棵
无花果树?隐迹的技艺,旁逸斜出。
看不见授粉又如何?未济⑤又如何?
“请呈佹诗⑥”,当诗道碎裂为方术。
2019/10/21
①语出《庄子·大宗师》。
②语出《五灯会元》。
③语出张枣《秋天的戏剧》。
④语出罗兰·巴特《符号帝国》。
⑤未济:《周易》的最后一卦。
⑥语出《荀子·赋》。
两个吹泡泡的人 32x18cm 纸本油彩 2018年 李剑锋作品
多尔多尼之夏
——给胡冬
多尔多尼!我在那里的时候,
有一个百夫长来巡察土地,
仙女们跟随着他。
——埃兹拉·庞德《Ur-Canto 2》
多尔多尼河绕过贝纳克城堡,
向宁静的远方流淌,流淌。
石窟的眼睛忧郁地望着一只红隼,
消夏的人来自巴黎与伦敦。
我们自制的钓鱼竿伸向水面,
那百夫长远远坐在凉亭里,
他不开心,因为老了,因为仙女们已离去,
而他的患痴呆症的儿子围着我们转,
快乐地叫喊:Poisson!Poisson!
直到天色暗下来,我们往回走,
又饥又渴却感觉尝到了一口蜜。
“我顶住了流亡!”庞德的一行诗
一整天都在脑子里不停回响,
是的,他有底气这么说。
他徒步走过的奥克地区记得
经过改造的、来自中世纪的音乐。
诗人的形象:一头在笼子里
翻译《论语》的狮子,
一头因误译而付出高代价的狮子。
凯特开车,我们高谈阔论,
累了就唱歌,反复回旋的色情小调。
沿河漂流的人们的桨叶在阳光下闪烁;
集市广场上,一个鲜艳的妓女
端着咖啡杯走来走去,像骄傲的红桃J,
像厨房里等着下锅的塞壬鱼
游回了泡沫翻卷的水里。
我也曾在冰冷刺骨的湖中游泳,
躺在水面上,等待小腿的抽筋消失。
云的大帆船在我头上缓缓移动,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得救的,
不知道是什么将我推回到岸上。
2020/8/15
1997年宋琳和柏桦、翟永明、钟鸣留影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