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负重,所以轻盈——评影片《我的姐姐》
对我来说,《我的姐姐》是一首当之无愧的安魂曲,是钢筋混凝土里一股清新的风。但看罢一些影评后,我方才意识到超过半数的观众并不这样想。他们痛心疾首,他们耿耿于怀,他们无法理解姐姐在亲情的狂轰乱炸下竟软了耳根,原谅了过往的不公,放弃了去北京拥抱自由的梦想。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 独自精彩。这个傻姐姐呀最后选择守着她的小弟弟,都沦为三从四德的牺牲品了,还乐呵呵地在片尾冲我们绽放不合时宜的笑容。
多么熟悉的嘲讽声。《海的女儿》在这个女拳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里也被无数读者质疑,小人鱼明明深爱着王子又救了对方,可最后竟然把战利品拱手让人,这还不够,还要搭上自家性命,这得是多迂腐软弱的女子才能做出的事情。水一样轻柔的安徒生若听到了今日读者的这些精明算计,不知会不会心下黯然。曾几何时,付出与牺牲都要明码标价,女权与男权都要摆放清楚,再也没谁愿意做个倒贴的傻瓜。
然而,把自我放在首位就真的能展翅高飞了么?想起了戴锦华老师在《蓝白红三部曲之蓝》中的精妙点评: 影片女主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丈夫和女儿,变成了真正的无牵无挂的自由人。可这样的自由与其说是一对轻盈的翅膀,不如说是一汪深不见底的蓝色忧愁。虽然身边没有了任何实体的束缚,但女主的心无时无刻不被思念和悲伤盈满,她自由的肉体就在这样不自由的自我束缚中向下沉沦、沉沦......大千世界,竟找不到吾心安处。
张子枫与朱丽叶·比诺什难道不是一模一样的处境?如果她抛下弟弟与亲情,看书考研,独自前往北京,谁能保证她不会在那些寂寥的午夜,孑然望向窗外的万家灯火,缕缕负疚与遗憾,像作怪的小虫子一般,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那个弟弟难道不是神赐的弟弟么,看似一个走哪儿都甩不开的累赘,但一只交付于她手心的小胖手和一张写满信任与依恋的脸却驱散了她心间多年的阴霾。
阴霾是怎样形成的? 影片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向观众进行了复原。片中,姐姐在爸妈的墓碑前对着弟弟悠悠地说: “我的世界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人。”弟弟无助地看着姐姐:“可我只有你一人啊。”此时此刻,我们似乎听到了若干年前那场类似的对话在墓园苍凉的空气里回响,爸妈对姐姐说: “我们的世界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人,我们还需要一个儿子。”而姐姐心里默念的应该是弟弟的那句: “可我只有你们啊。” 所幸,冷漠并没有代代传承。虽然美国作家霍桑和福克纳都倾向于认为,上一辈的罪孽会波及下一代,无人能摆脱过去的梦魇,但姐姐在反复的挣扎与扪心自问之后,勇敢地与过往那个浑身是刺的受害者身份决裂了,这不是她的凋零,而是她的涅槃重生。当她脱下了那一身沉重的盔甲,她就能够在广阔的自由里翩翩起舞,也终于可以和弟弟一起轻松踢球。
片中的几个配角们也软软得惹人爱怜。姑姑教育姐姐的那一段让我几度落泪(这也是女拳们最恨铁不成钢的一段,自我牺牲还牺牲出优越感了😂),她们都被上天赋予姐姐的角色,因此她们要好好地呵护弟弟,部分出让自己的利益,这绝非软弱,而是因为无条件所以势不可挡的爱。舅舅也是个让人恨不起来的家伙吧,尽管整日吊儿郎当、好吃懒做,还时不时地惦记外甥女的那套房子,但每月都会悄悄去墓地陪一陪姐姐和姐夫,并非大奸大恶之人。
没来由地想起了圣雄甘地。甘地在弥留之际,选择原谅那个刺杀他的人: “放过他吧,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份不可思议的大度是因为甘地坚信,弱者从不原谅,宽恕是强者的属性。
所以,我从这部电影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这也是太多的女拳电影所轻蔑与践踏甚至刻意讥讽的答案。社会的确对女性不公,生活也从未停止对女性的折磨,男尊女卑、保小放大的传统偏见至今还在很多愚昧的家庭观念里作祟,但姐姐和姑姑无疑是这条湍流中的强者,即便她们被暗礁碰得遍体鳞伤,也依然有志气坚守,有底气温柔,有勇气原谅。这堂曲折的人生课就像《红字》告诉我们的那样,恨不能赋予人生以长久的意义,唯有爱才可以。
或者说,因为她们敢于负重前行,内心才能轻盈灵动。看似逼仄的生存空间里,仰头便能望见最璀璨的星空。
后记: 这是一个自由与个人至上的时代,但在这样的时代里,仍然有一些人坚信爱与依恋的力量,坚信善与柔软的力量。不是爱自己,而是爱他者。爱自己是本能,爱他者才是考验。不是变坚硬,而是变柔软。变坚硬是本能,变柔软才是修行。这也是一众当代哲学家(如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给大家敲响的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