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研究】上海建镇年代考证辨
关于上海建镇年代,应该是上海方志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当下关于上海历史研究的权威之作,都没明确上海建镇究竟在何年,关键是找不到史志界同仁所公认的权威史料,故无法定论,因此被列入《中国文化史500疑案》,成为历史悬案。浦东高行新发现的《平阳曹氏族谱》则明确记载“熙宁七年置上海镇于华亭”为解决历史悬案提供了有力佐证。
关于上海建镇年代的学术史回顾
关于上海建镇年代,虽然明清上海方志都有记载,但其年代不同,有以下几种说法。
一是“宋时说”。清初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主此说。该书卷二十四:上海县“宋时海舶辐辏,乃立市舶提举司及榷货物,为上海镇。”
二是“宋末说”。明《嘉靖上海县志》主此说。谓“上海为松江县属……迨宋末……即其地立市舶提举司及榷货场,为上海镇。”《乾隆续修上海县志》等同此说.
三是“熙宁七年说”。乾隆褚华《沪城备考》主此说。谓:“宋神宗熙宁七年立镇”《嘉庆上海县志》、秦荣光《同治上海县志札记》《光绪青浦县志》等均持此说。
四是“绍兴中说”。清《大清一统志》主此说。谓“宋绍兴中于此地置市舶提举司及榷货场,曰上海镇。”
以上诸说,只有“熙宁七年说”有确切年代,其余均属模糊年代。
20世纪60年代,关于上海建镇年代在上海史学界有过一次广泛的大讨论,诸多史学前辈参与其中。1962年,《文汇报》连续发表4篇文章,讨论此事。
一是黄苇的《上海得名、设镇、建县年代辨异》,主张“咸淳说”。他主要依据弘治《上海志》卷四《庙貌》“文昌庙,宋咸淳中邑士唐时措立”,和下引元人屠性所撰《文昌祠记略》“上海始为镇时,东有文昌祠”这两条记载,说是上海设镇
在宋咸淳年间或咸淳年间以后,决不会在咸淳年间以前,“因为上海开始设镇时。其东面已有文昌祠,而文昌祠又是邑士唐时措在宋咸淳中建立的”,并从而得出了上海设镇于咸淳元年或二年的结论。
二是洪铭声的《关于上海建县年代问题熙宁七年建镇比较可靠》,主张“熙宁七年说”。他的主要依据是嘉庆《上海县志》,认为其对上海建镇有确切年代记载,此说比较可靠。
三是丘祖铭的《宋时上海并未正式建镇》,主张“宋代并未建镇说”。其理由是唐承隋制,设置镇将,宋收镇将之权归于县,旧镇多所废罢,以不建镇为原则。咸淳中南宋小朝廷正处于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状态之中,更不可能违背祖宗的前规,忽而把上海设立为镇。
四是谭其骧的《上海得名与建镇的年代问题》,主张“宋末说”。首先,他否定了古代方志几种学说。认为“旧籍所载上海建镇年代,除极笼统宋时’说外,共有三说:即《嘉靖上海县志》等的宋末说,《沪城备考》《嘉庆上海县志》等的熙宁七年说和《大清一统志》的绍兴中说。熙宁、绍兴二说尽管明确指出了年号甚或某年,却决不可信。”证据是:“一、成书于熙宁之后元丰年间的《元丰九域志》,县下例载属镇,而秀州华亭县下只载青龙一镇,可见其时上海确未设镇。二、成书于绍兴之后绍熙年间的《云间(即华亭)志》,卷上专立镇戍一目,所载还是只有青龙一镇,可见其时上海仍未设镇。”其次,他对60年代的三种学说也做了否定。他认为,黄苇的咸淳说,“误解了《文昌祠记略》的文义。《记略》在'东有文昌祠’下接着说,'镇既升县,遂改为学宫’,它的原义只是说:上海在从前作为镇的时候,镇署的东面有一个文昌祠,等到镇既升县,就把文昌祠改作县的学宫。这句话只说明了县学的前身就是上海镇时代的文昌祠,并没有明确交代先建镇还是先有文昌祠,因而我们也就不能据此便断定设镇时东面已有文昌祠,并由于文昌祠建立于咸淳中,便认为建镇不可能在咸淳以前。”关于洪铭声的“熙宁七年说”,他认为《宋会要辑稿·酒曲杂录》中提到熙宁十年以前秀州十七酒务中有上海一务而已,并没有说其时上海已经建镇。认为《嘉庆上海县志》明确而肯定地说熙宁七年建镇,很有可能是把上海设酒务与上海建镇混为一谈了。对于丘祖铭的上海宋代并未正式建镇说,他认为与史实不符。“事实上有宋一代随着地方经济的发展,各处增置的镇很多,单是见于《宋会要辑稿》的《方域》《市镇》篇中不完全的记载,即数以百计。”随后,他提出了“宋末说”:“就目前所掌握的史料而言,只能笼统地说上海建镇于宋末。”“宋末说虽嫌笼统,倒应该是可信的。因为《弘治上海志》在卷五《儒学下》,提到咸淳中期已有'监镇’董楷,已称作为'诸生肄习所’的古修堂为镇学’,又在卷七《惠政》下称董楷以咸淳中'分司上海镇’,可见宋末咸淳年间上海确已建镇。”
“咸淳三年说”系误读
如上所述,原本并无“咸淳三年说”,但实际近年有些官方出版物已经把上海建镇定于咸淳三年,故有此说。如《上海市地图集》“上海镇”下即标注“南宋咸淳三年(1267)。如赵震忠《上海历史发展六部曲》:“基于今盛世修志,已定咸淳三年(1267年)置上海镇。并定第一任监镇董楷。”
谭其骧在《上海得名与建镇的年代问题》一文中说:“弘治《上海志》卷五《堂宇》载有宋人董楷在咸淳五年所作两篇文章,一篇叫《古修堂记》,篇中提到了'前分司缪君相之’,一篇叫《受福亭记》,篇首就说'咸淳五年八月,楷忝命舶司,既逾二载。’”“董楷到上海上任那一年即成淳三年”。经查弘治《上海志》,卷五《堂宇》确有“宋咸淳三年,董凯提举松江市舶”的记载。
这是对南宋董楷《受福亭记》误读的源头,谭其骧也受其误导。由于古文无标点,因断句不同,《受福亭记》开篇可有两种理解。一种断句如上面谭其骧所述:“咸淳五年八月,楷忝命舶司,既逾二载……”,可理解为“咸淳三年,董楷上任”。
但联系下文,亦可这样断句:“咸淳五年八月,楷忝命舶司。既逾二载,自念钝愚,与市民无毫发补益……”这是其谦逊之词,意思为“咸淳五年,董楷上任”,已经超过“二载”(即咸淳七年撰写此文,不是咸淳五年),没有为市民做多少好事。
此句不仅被误解成“咸淳三年,董楷上任”,更糟糕现在被演绎成“咸淳三年,上海设镇”。因当时镇务由市舶提举官兼任,故不少当代著作受此误导,则以此为上海建镇年代。再说董楷是来接替前任缪相之的,何来的“第一任”?故“咸淳三年,上海设镇”之说根本不成立。它也不是弘治《上海志》和谭其骧的本义。
《平阳曹氏族谱》力证“熙宁七年说”
根据《平阳曹氏族谱》记载,曹家是有光荣历史的名门望族。历史上曾经出过两个开国功臣。始祖为西汉开国功臣曹参(?一公元前190年);北宋有赵匡胤的开国功臣曹彬(931-999年)。
南宋初,礼部尚书曹辅宸随宋室南渡,曹大明等十八支后裔移居上海镇西,为上海曹氏始迁祖,上海曹家渡因此而得名。明永乐,曹孟庄从浦西曹家渡迁移到浦东,是浦东曹氏的始迁祖。他是永乐十二年(1414年)举人,开始在老护塘经营盐业,创立集市,富甲一方,现曹路镇和曹家浜也因此得名。发迹后,在高行北镇陆续建了面积很大的家族建筑群。还有曹氏总祠堂、家庙和牌坊。曹氏后代还收藏有北宋皇帝颁赐曹彬的丹书铁券(俗称免死牌,为上海地区首见),北宋状元王十朋写给曹彬的像赞诗。
《平阳曹氏族谱》卷首有《范溪旧序》,落款为“咸淳八年岁次壬申秋七月既望郡人谢国光拜手书。”谢国光是南宋初上海谢姓的始迁祖。《云间志》也有:“咸淳乡贡进士……谢国光(字观夫)”
《范溪旧序》曰:“沪渎曹氏……因宋室多故,而迁居跸临安,族从而徙者,凡十有余人,遵而家于上海镇(熙宁七年置上海镇于华亭)者,则济阳之裔也。”《上海通志》第45卷专记《土著居民姓氏溯源》有“曹姓……南宋初,多支南渡入沪,分居锦溪、青龙镇等,其中宋初名将曹彬后人分迁广富林(今松江辰山)、嘉定、上海范家浜西等。”说明《范溪旧序》与《上海通志》记载略同,足见《范溪旧序》的历史真实性与价值性。
其所注的“熙宁七年置上海镇”,是目前发现的、唯一载明上海建镇确切年代的宋代史料,为“熙宁七年说”提供了有力的证据。
在论证“熙宁七年说”的合理性之前,有必要简单回顾一下上海旧方志的流传情况。今存上海地区最早的方志是南宋绍熙四年(1194年)《云间志》。里面虽然没有上海建镇的记载,但我们不能凭此就认为上海在此以前没有建镇。因为在它之前,上海地区还有不少方志。
北宋景祐元年(1034年),华亭知县唐珣所作《华亭十咏》小引,得华亭旧《图经》,所记土地、人物、神祠、坟垄,所言甚详。又据宋绍熙《云间志》载“景祐间,侍读唐公珣为邑,尝按旧经为十咏,今《祥符图经》反不及焉。”可知该《华亭图经》至迟编纂于北宋大中祥符年间(1008—1016年)以前,为今可考的上海地区最早志书。之后,又有宋祥符年间所纂的《华亭图经》,以及南宋淳熙元年(1774年)《嘉禾志》中所引《华亭旧志》《华亭新志》和《云间志》所引《华亭图牒》等志书。虽然它们年久早佚,难考其详,但这些方志中,一定有“熙宁七年置上海镇”的记载,故《范溪旧序》才有此说。造成上海建镇记载混乱的根本原因,是上海古代方志的失传。除了《云间志》之前的五部方志失传之外,现在存世最早的弘治《上海志》也失传了约三百年,直到民国23年(1934年),上海通志馆在国内外公私图书馆各方征询,才在宁波“天一阁”找到这部存世“孤本”。嘉靖《上海县志》也是失传了几百年,直到晚清重现、民国影印方得传世。方志存世之艰难,由此可见一斑。所以康熙、乾隆、嘉庆三朝修志,都未见到弘治、嘉靖两志。这就是历代方志对上海建镇年代不能“一脉相承”、说法不一的根本原因。
《范溪旧序》“熙宁七年说”的合理性,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撰写年代相近,“咸淳八年”为1272年,属南宋末年。距离熙宁七年198年。
二是《范溪旧序》的“熙宁七年说”,如前所述不会无中生有,应该来自已经失传的旧方志。
三是关于谭其骧所说《云间志》只记载青龙镇,而没载上海镇无独有偶,实际漏载的还有乌泥泾镇。樊树志《乌泥泾与黄道婆——纪念上海建城七百年》:“据《上海县竹枝词》作者、清末上海县贡生秦荣光说:'宣和初,复设乌泥泾监官’。所谓监官,即监镇官,据北宋的规定,在各镇设置监官,建隆三年(962年)的诏书宣布:'诸镇监官,掌警逻及烟火之禁,兼征税榷酪’。北宋宣和初年(1119年)已在乌泥泾设置监官,可以推论,乌泥泾镇的建置当不迟于这一年。”可见《云间志》不仅没有记载上海镇,也没有记载早已设置的乌泥泾镇。至于原因,笔者分析有二:因为宋代的镇,不是县下面必配的一级政府机构,“通常设于人口稠密、交通重要、工商业较为发达的地方。”职能是巡逻、防火、收税之类,职能类似于现在的社区管理中心,所以没必要全部写入志书;或者是抄袭上海建镇之前的某旧方志造成的。编纂新志时参考旧志,不仅成为惯例,也是修志的必由之路,故不能以《云间志》没有记载因此断定此前上海没有建镇。
四最关键的是《范溪旧序》的“熙宁七年说”不是孤证。经查,嘉庆《上海县志》“古上海镇隶华亭境图”的方框“宋上海镇市舶提举司”下面明确标注“宋熙宁七年立镇”。“沿革”有详细叙述:华亭县(在上海建县前,其辖境相当整个松江府)“於宋隶两浙路。熙宁七年,改秀州为平江军,缘通海,海艘辐辏,即於华亭海设市舶提举司及榷货场,为上海镇(原注:上海之名始此)。”此志不仅图文一致明确“熙宁七年”设置上海镇,而且说“上海之名始此”,斩钉截铁,毋容置疑。如果编纂者没有看到权威底本,哪敢如此大胆放言?可惜编纂者没有注明出处,留下谜团。明郑若曾《江南经略》也有:“上海县境考:……宋神宗时海舶辐辏,即其地立市舶提举司及魁货,为上海镇。”“宋神宗”年号有“熙宁”,可理解为“北宋神宗熙宁时上海建镇”。乾隆年间褚华撰《沪城备考》,也谓“宋神宗熙宁七年立镇。”另,秦荣光《同治上海县志札记》《光绪青浦县志》均持此说。虽然它们观点一致、言之凿凿,但因年代太近,缺乏历史久远的史料作支撑,故没有被当代史学界(包括谭其骧)所采信。
《范溪旧序》这个宋代史料,与《江南经略》《沪城备考》《嘉庆上海县志》等明清史料记载一致这绝不是偶然的巧合,说明它们都是有所依据。从而形成几百年延续的完整的“证据链”,把上海建镇的“熙宁七年(1074年)说”坐实了。从而改写了上海历史:将上海建镇年代由原来含糊的“宋末”,往前推了约200年。
结 语
综上所述,过去的上海,处于两难境地。就像派出所没有户籍登记:既不能无视这个“活人”的存在,也不能“口说无凭”随便登记。随着宋代“出生证明”的发现,这个悬案终于解决了。
上海建镇是上海城市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意味着“上海”这个相对独立的区域诞生了。从而完善了上海这个城市的“履历表”:北宋熙宁七年(1074年)为上海镇;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为上海县;民国16年(1927年)上海被定为特别市。
作者简介:周敏法,浦东新区文史学会副会长。
文章原载于《上海地方志》2018年第1期(总期的9期),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