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祖母最后的日子
⊙陈娟
七年前的一个冬天,我怀抱半岁的女儿,领着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从深圳坐了一天一夜的大巴车回陕,回到久别的生我养我的家乡,回到温暖的亲人身旁。
那时的祖母已86岁高龄,身体虽瘦,却很硬朗。长辈们常说:“人老了,靠的就是饭量,饭吃的不要太好,合口易消化就好”。善良孝顺的妈妈言语不多,但一直心思细腻,嘘寒问暖,任劳任怨地照顾这个家,照顾我们长大,照顾奶奶渐渐变老。妈妈知道奶奶年纪大了,胃消化慢,常常做些稀饭,烩面片等易消化的饭菜。不知从何时起,每到饭点,奶奶总不跟我们同桌吃,她说:“我眼睛看不见夹菜,筷子乱戳,叫你妈把菜夹到馍里就行。”妈妈像往常一样,扶奶奶先坐在太阳底下,然后给奶奶端着饭,夹好馍递到手上。奶奶就一个人吃着,还不忘叫上后院的“阿黄”来捡洒落在脚下的饭菜。奶奶眼睛是白内障,已患多年,早前父亲说给做手术,奶奶听说做手术不成功瞎的更早,死活不去。后来因眼睛不好使常常怪怨父亲那时没给她眼睛做手术。
回到家乡的我,被还在待哺中的女儿忙的无暇关注奶奶,没时间陪她说话。奶奶常常一个人坐在自已房间无聊,就拄着拐杖慢慢地摸到我的房子,来了就坐在炕沿跟我说一会话,问我孩子的事,问哥哥的事,姐姐的事,村上的事,问一大框的事,因为奶奶的耳朵不好使了,每次她问我话,我都得简洁的大声的说给她听,不像从前唠嗑那样,一句接一句了,因为她总听不清,我几番重复后也没了耐心,就简单应付了事,奶奶干坐着没意思,又叹气说:“人老了,耳聋眼瞎的……”说着就拄着拐仗起身慢慢离开。
这样的场景天天如此,我也习惯了奶奶的失落而走,那时的我年轻,不懂理解老人家的孤独和无助,以及人到暮年的悲凉与害怕。奶奶常常说:“我现在是活天天哩,也不知哪一天就走了……”而这话我都听了10多年了,根本就没当回事,不曾经历过生死离别的我一直觉得奶奶是不会离我们而去的,总觉得说这话也就是对年月的感叹而已。
有天,太阳很暖,奶奶似乎心情不错,就又拄着拐杖来看我跟女儿,我那天要洗衣服,就让奶奶帮着抱孩子,就把女儿给奶奶抱,没抱几分钟,女儿一哭,奶奶就大喊:“娟,快来,娃快跌了,抱不了了……”接着叹了叹气,“老了,不中用了,娃都不能抱了,以前天天管你姐的女儿(我的外甥女今年15岁)你姐老打麻将……”此后,奶奶就再没抱过孩子。
记得那年冬天没雪,但很冷,我和奶奶房间里都生了火炉子,爸爸或妈妈也天天傍晚给奶奶用秸秆烧土炕取暖,奶奶不愿用电热毯,听了很多电热毯漏洞的事,就怕触电。所以天天要烧炕来取暖。农村院子里放满了很多麦秸秆,玉米秆等,够一整个冬天用的。临近过年的腊月,天寒地冻的,爸妈常常傍晚给奶奶烧好炕,就出去串门去了,有时很晚了才回来,妈知道我在家呢,所以经较放心的在邻居家打打麻将唠唠嗑。那晚,奶奶说炕有点冷,差我去抱些柴火再烧烧。我把女儿放炕上,就抱了些麦秸玉米秆放在奶奶的炕洞附近,先用木棍把里面的草木灰弄平,再把秸秆塞进去,入口处放些麦秸,点根火柴烧着。小时候常常干这事,在外10多年都没烧过炕,搜索着大脑的记忆,应该不是难事。大火烧着,我用木棍把柴火戳进炕桶,关上炕门。过会再来把燃尽的灰弄平就好了。就这样,我给奶奶烧了十来天的炕。一直觉得烧炕这事不是难事,但事故还是发生了。
半夜,奶奶一直喊着妈妈的名字,说炕是湿的,但半夜人都已睡熟,加上奶奶声小,喊了很久我们都没听到。直到妈妈感觉嗓子干渴,起床找水喝,才听到奶奶的叫声。当时,炕上的席子褥子都烤黄了,好在奶奶没事,奶奶被妈妈背到他们房间,此事我第二天才知道。可能是前些天塞的柴火不干的原因,一直堆积,好几天的柴火一下子全烧着了,导致火势太旺差点出大事,为此我几天自责不安。
那年,我和儿女在娘家过得春节,因此,陪着奶奶送走了冬天又迎来了春天。
过年了,举国同庆,走亲访友,你来我往,拜年问好。因有奶奶在家,我们每年的亲戚都很多,有时来的亲戚我都不认识,他们都是冲着来看望奶奶的,人们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奶奶在家,所有亲戚都向奶奶靠拢,也因奶奶为人和善,待人亲和心诚,很多老亲戚都会在逢年过节时来看望她老人家。爷爷小时候拜过干爸,但在36岁时因病去世,奶奶从此含辛茹苦地抚养四个儿女成人,也如同待自已亲生父母般,跟这家干亲一走就走了五十多年,年年拜年,你来我往,再远的距离也要彼此看望。
小时候有奶奶在,我们从小好吃的就没断过。一有好吃的,奶奶就喜眉慈目地喊:“品,娟……乍(这)来”,然后我们一听“乍(这)来”,就知道肯定有好吃的,这是我跟姐姐总结出来的。现在依旧是,奶奶每次等客人走后,就把好吃的打点打点,小点心糕点啥的就叫来丁丁(哥哥的儿子)铛铛(我的儿子),七岁的他们只顾着吃,从不喊声谢谢姥姥的话,为此爸爸总说他们是只认吃的不认人。
正月十一,天气很暖和,奶奶却在炕头坐了一个冬天了。这天,奶奶想下炕走走转转,我把奶奶衣衫整理好,一手端着奶奶常在门外坐的板凳,一手扶着拄着拐仗的奶奶往前门走,走了没几步,离大门口还有三米远的距离,奶奶突然说不想出去坐了,硬是让我扶她回房间。我看着就几步路了,便说,要不我背您出去坐会儿,奶奶却执意要回房间,硬是劝不住,就那刻之后,奶奶再无走出大门口。四天后便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了,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屋前屋后点亮蜡烛。我们家也不例外,我跟妈妈忙前忙后,家里大小的灯全部打开,我走进奶奶房间,打开灯,点亮蜡烛。在床上躺着的奶奶突然起身下床,直奔蜡烛将其吹灭,还让我把灯也关了。我说,“今晚是十五,您不是说过,正月十五要把家里所有灯都打开吗?”奶奶却说其他的灯打开就好了。为此我不解,只是照做。
随后的日子里,奶奶天天喊着屋里亮屋里亮,窗帘早已拉上,房间已经很暗了,还不停喊着亮,后来妈妈找来厚厚的棉窗帘挂上才了事。年后的奶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吃的饭也渐渐少了,总喊着让人陪她说话,来个人就紧紧的抱着胳膊不松。饭也越吃越少,爸找来村上的医生,让给奶奶看看,医生跑来给奶奶扎针,那时的奶奶,身体器官都已衰退,针也扎不进血管了。爸妈担心了,喊来大姑二姑,大妈商量奶奶的事,并且晚上轮流陪奶奶,每晚上两个人陪奶奶睡,每次奶奶都是让睡到她的跟前,抱着大姑的胳膊不松,60多岁的大姑有时一个动作坐着不挪身,身体都僵硬了,一晚一晚的休息不好,一会奶奶说这不舒服,一会又拉屎拉尿了……折腾不止。就这样一天一天过着,白天我就换着照顾奶奶,都说人老了像个婴儿,拉屎拉尿都不知道,有时要换洗尿片,姑姑年纪也大了,一个人抱不起奶奶,爸妈有时在忙别的,我就常常添一把力,一手揽着奶奶的头,一手揽着奶奶的腿,用力抱起,姑姑就换了干净的床褥子……
那时看着这样的奶奶我有点傻了,从未经历过老人临终前的事情,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思考,只是觉得以前那个老骂我爱看电视的奶奶去哪了,想着老让我学做饭的奶奶去哪了?上中学时跟奶奶睡常常因睡觉不老实乱踢被子被奶奶骂醒,然后半夜起床坐到天亮去上学,那个强势的奶奶怎么会变成现在这般。
奶奶去世的前一周,爸妈看着奶奶一天不如一天,就通知家里的重要亲戚来最后的看望。那几天家里来了很多客人,都是轮流看望奶奶的。奶奶跟我们说想吃饺子,我就跟大姐去厨房忙着和面剁馅包饺子,饺子包好煮熟,奶奶只吃了三个,又说想吃油糕,爸就跑到街道去买,买回来也只是吃一两口就不吃了……爸妈大妈和姑姑们都商量着为奶奶准备后事了。此时的奶奶根本已分不清来人是谁了,只是一直想着在外在孙子,来一个人只要叫她“婆”。奶奶慢慢地挤出几个字:“是-我-炜-回-来-了……”是-我-刚-回-回-来-了……”。哥哥在奶奶的期盼中,终于从绍兴赶了回来,奶奶握着哥哥的手,没说一句话,只是紧紧的拉着手不放。我知道奶奶心里装着哥哥的婚事。2月18日 那个刻骨铭心的日子,那个生离死别的日子,那天吃完早饭,奶奶平静地躺着,问她想吃什么?她许久不说话,问的多了,只是摇摇头,问她喝水不,也是摇摇头。我能感觉到奶奶已经是无力说话了,奄奄一息了,全家人都在忙着准备各种东西,姑姑和妈妈找到提前给奶奶准备好的老衣,突然听到爸爸大叫几声:“妈,妈”然后就大哭了起来,我很少见过父亲如此地嚎啕大哭,我还傻楞楞地站着不知所措,妈妈就拉醒我:“赶紧叫村上你李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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