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撒哈拉里来。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秋季一个下过雨的夜,老师在台上讲着看似遥不可及的涉外法律,我在底下兴味盎然地读着三毛,偶尔抬头与老师互动一下,发现她正若无其事地自说自话。

毕竟是选修课,老师与学生惺惺相惜地生出了默契,也不勉强,也不苛求。

于是两节课九十分钟,平平淡淡,懵懵懂懂就过去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各自的世界,坚固的,颠扑不破的,固步自封的,自得其乐的。

老师在上头自言自语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我在底下看三毛是似曾相识燕归来。

耳边是新泽西州、宾夕法尼亚州、物权法、知识产权、物之所在地等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的名词;

脑海里,是人头攒动的英国机场,是昼夜温差骇人、荒凉而又神秘的撒哈拉沙漠,是为着期中考试马不停蹄开夜车的马德里大学学生;

是聪慧俏皮,有点骄矜、有点出人意表却又时时饱满热情,编两根粗粗的麻花辫,打扮得似一位南美印第安女郎的三毛。

她有时觉着孤独、冷清、寂寞,痴痴地凝望着窗外,眼神里有奇怪的沧桑和懈怠,手里窝一杯暖意融融的咖啡,不知是拿铁,或者卡布奇诺。

有时开朗乐观,像一个无所不能的开心果,极具感染力,像一枚灿烂的星火,点燃周围人的情绪;

或者对着一群威风凛凛的外国男人义正词严,有条有理地说英文,为着自己的权益据理力争,时而是西班牙语、德语,偶尔机缘巧合还能道几句故乡的宁波话。

外人不是不羡慕的,但她的硬件设施不是光羡慕就能羡慕得来的。

她的语言天赋、语言习得能力,朋友这样写她,她到了德国,进入歌德学院,专攻语文,一天念十六小时的德文,九个月就取得德文教师资格。

对一个外国人来说,是非常难得的成绩。

她的勤奋,她的天资,可见一斑。

她的叫人啼笑皆非、无可奈何、爱恨不能,却不得不为之吸引的个性,还有她的才华、她的渊源颇深的律师家庭背景赋予的得天独厚的交际应变能力......

这一切,都是惊人感慨系之的属于三毛的特质。

三毛之所以是三毛,而你我,之所以是你我,不是空穴来风的。

自然,她作品的思想深度与文字境界如何,不能苛求,她也没必要成为第二个张爱玲,她有她的温情脉脉,树阴照水爱晴柔,正如张有张的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读者目眩神迷,心向往之的,往往是她的人生经历,她的自由洒脱的性格,她的说走就走,浪迹天涯的生活方式。

像一阵不羁的风,是亦舒小说里的那艘海上漂流,无始无终,却又随处可栖的船。

每个人在文学作品里,都不过是各取所需,求色香味俱全必委屈。

虽然万水千山走遍,难免没有辛苦寂寞,但那也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至于那些传奇、梦幻、华丽的桥段,不同国度的风光旖旎,特色独具的、引人入胜的民俗风情,以及那段与荷西的跨越种族、跨越地域、跨越语言、跨越文化背景的爱情,才是观众喜闻乐见的,才是众人心安理得接受的。

一个作家有一个作家的光环,也必然会有她高处不胜寒的冷清,古往今来,纵观海内外的作家,不过如是。

她是这样一个符号性鲜明的作家。

四处游荡,无拘无束的,吉卜赛女郎般的生活方式,成为多少文艺青年内心暗暗羡慕向往的标杆。

一些人喜欢她,概为此,而另一些人冷眼旁观,也因为此。

好比有些人觉着香草冰淇淋甜得舒心,而另一些人只觉得不愿染指的腻。

但她有她的卓尔不群。

那些鸡毛蒜皮的小聪明,那些郁郁寡欢的冷冷清清,那些心底不为人知的落寞与孤独,那些浪荡红尘、沿途观赏、沿途纪录、沿途领悟、沿途忘记的回忆,都是她自己,旁人代替不了的。

艺术家的迷狂,精神错乱、偏执,她有。

早年的时候,时不时披散着头发,去自然里狂奔,像一个巫女,否则也不至于病得那样失魂落魄,令家人操碎心,憔悴损,否则也不至于自尽,在失去了灵魂爱人以后。

想来,一个人,最难以跨越的,是她内心深处永恒的幽暗。

即便,她走过那样长远的岁月,那样浩渺的红尘路,但有些宿命般的游离与破损,其实是像刺青一般的存在,消磨不了。

也许一个走过万水千山的人,最需要学会的,是忘记。

否则沿途目不暇接的华丽,会让人目眩神迷,过度累积,泥足深陷,或者不胜其重,失去自己。

也许一个人跋山涉水之后,她最想的,不过是在某一处停留。

像澳洲女作家考琳麦卡洛小说里的荆棘鸟,一生只降落一次,而这一次,便值得她为之从一而终,引吭高歌,倾心以对,死而后已。

她是飞鸟,荷西就是她的荆棘。

王尔德小说里的,王家卫电影里的,甚至西方童话里的。

一个人,一生中,能够遇见这样一个懂得将自己呵护在掌心,视若珍宝珠玉的爱人知己,是不知多少辈子累积的运气。

是林夕写的,在一生的时光能遇到你,竟发光我所有运气

而真相是,如果你真当得起,我不介意心力交瘁,爱得零落成泥

而平凡人的斤斤计较,精明世故,她也有。

她与荷西家人相处的时候,竭尽所能地讨婆家欢心,准备数不胜数的食材,看顾呼来喝去的童子们。

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她也是一个能够沉醉于柴米油盐,世俗烟火的女人,像亦舒那样,情绪来时,笔下千秋,如诗如画,落于实处,也能有板有眼,头头是道。

她会为着上了一个贪婪无厌的兜售盆栽的老婆婆的当而恨恨不已;

她会为了邻家苦命的孩子的孝心而感动得不能自已;

她会为了一个诚心诚意打扫社区的老人贡献一己之力;

她会在吉普车上被沙漠里的海市蜃楼而惊得不顾形象,甚而将车开进冬季冰凉的湖里;

她会在夜晚回家的路上,为着经过坟场而胆战心惊,而“恶形恶状”

……

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显得不那么涂脂抹粉,粉饰太平,或者自欺欺人,编织梦境。

你觉得,眼前的人就是三毛自己,你追随着她的衣香鬓影,时时不曾远离。

她就是这样一个遵于自我的小女子,有时过于遵从自我了,所以显得自私和薄凉,但她从来不屑于掩饰,也懒得自我澄清。

读者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三毛,好不好,都只有她一个,喜欢不喜欢,那是观众自己的事情。

进得去,也出得来,入得海,也靠得岸,这是怎样的运气,福气,以及为人处事的功力。

读得多了,走得近了,也难保不喜欢上这样一个真性情的女子。

至少在她的文字里,三毛是一个淡妆浓抹总相宜,有情有性,有恩有义的女人。

喜欢她人生里走过的山山水水;

喜欢她为着自我成全所作出的努力;

喜欢她经过如许岁月波折坎坷依旧达观从容的心境。

但那终究是她的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最终骨肉相连,成王败寇,也休戚相关的,其实是我们各自如何跋涉自己的人生路。

而三毛教会我的,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追求自己向往的生活,爱自己渴望爱的人,关键是,要努力,要出发,要为自己的梦境寻觅能够存活的水源和空气。

而不是一味地停留在幻想的冥冥烂漫境界,自我取悦,自我遮蔽,自我屏息。

下了一场雨,走在校园里,是走在深深浅浅的凉意里。

来来往往的车辆射出的光芒,由于空中悬浮的水珠的作用,而似赋予了漫漶的形态,有了体积,有了重量。

空气中,有隐隐约约的泥土,以及某种不知名的植物的芳香,不是馥郁,却清远。

而我的脑海里,还兀自浮荡着她笔下的撒哈拉。

不知是否有一个人,在此时此刻的当下,值得你想念,想念得天上落下一粒一粒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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