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的秋夜,渐行渐远的人儿
当民国这个词浮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就想到了张爱玲,也许因为她的小说,让我“毒穿肺腑”,用情太深。
那真是最好的时代,教育兴盛,大师如林,那也是很坏的时代,战火硝烟,争斗杀伐。
但是今天,今天我不再一意孤行,侈谈张爱玲,我也不会羁绊于刀光剑影,我不会矫揉造作地描述周璇李香兰胡蝶阮玲玉,评论她们的歌声和演技,或者有心渲染,涂脂抹粉地描摹名人间的风流韵事,我只想用飞鸿踏雪泥的字句,来传达我曾经领略过的名人作家作品带给我的浮光掠影的感动。
读沈从文的短篇小说,觉得他合该是一个一脸慈祥宽悯的老农民,坐在竹林边的桥上,看着溪水流淌,看着别人的故事,缓缓地荡着,他只是见证着。
不是风华正茂的少年,亦不是沉重苦闷的中年,应是一个过尽千帆,尘埃落定的老人,有世事见惯,此心到处悠然的笑。
读他在去往家乡的船上给张兆和写的情诗,真个不经意,真个诧异不止,心里倏忽升起无边感叹,这与写下碧波荡漾,清浅温柔,文字里绿意盎然,土香悠长,故事里唏嘘惆怅,但也绝非悲痛欲绝的《边城》的,竟是同一个人。
那样的烂漫多情,缱绻温柔,分明是初涉爱河的小青年,缠绵不休的,然而一个拥有爱的男人无论怎样总不至于太坏。
他是有着一颗赤子之心的男人,他也是一个有着至情至性的人。
从他笔下,流淌着火辣辣的,脆生生的,明晃晃的,活脱脱的情意里,可见一斑。
在桥头彪勇的水手汉子的一个回眸处,在竹楼深处,一个深闺女子的低吟浅唱处,在镇上老朋友慷慨激昂的呐喊处……
他与张那一段引起一时轰动的爱情,时至今日,都让人初初不禁捏一把汗,然后觉着满心体谅,兴味盎然的心旌摇荡。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一代有一代之情与爱,但归根结底,人心无大沟壑,正是因为这种“惺惺相惜”,才分外缩近了读者与作家之间的距离,达到了文学一种极美的状态——共鸣。
读他的文物研究专著时,懂不懂不赘言,但一方面感慨一个优秀的作家,要想当得起文人的名号,是得有脱离虚幻地舞文弄墨,仅凭想象与才情纵横捭阖,而能够学以致用,立足实处,有所建树的能力才算得大境界,另一方面,看他不停地重申着“文学的目的就是为了自我改造”我的心里是颤抖地,有些不愿直视地不忍的,何以至此。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段故事的残忍。
他的文学成就,参差多态,有目共睹,但他经受过的,终究只能是冷暖自知了。
正因为此,知晓他生前的遗言,“独一无二”五味杂陈一句“对这个世界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才会在心底觉着万分的惋惜和动容。
一个人的性格,无论多么玲珑剔透,归根结底,他总得在时代的脉搏里浮浮沉沉,即便是李叔同那般醍醐灌顶,得道参悟的高人,最终也难免忧国忧民。
一方面,我在这里言恐不尽,但难免不尽地倾诉着自己对沈的钟意,另一头,一位学文学的学姐说——
“男人的爱情来的是轰烈,越轰烈越经不住时间,纵然是沈,后面还是没抵得住七年之痒,幸好是安稳度过了,可能这就是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吧。”
她仿佛更清冽和理性。但是,人生一世,谁无瑕疵呢?珍贵的,从来都是浪子回头。
民国那一群文人里面,最欢喜的就是见他的团圆喜乐的脸,笑起来仿佛从无哀愁似的,但其实不是,这才是人生的大难得。
说到了沈从文,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汪曾祺,去年一整个冬天,应该说前年了,都在读他的那一套书,《人间有味》,《人间有戏》,还有《人间草木》,一草一木,一蔬一饭,一曲一歌,在他的笔下,娓娓流出,活色生香,收获见识之余,更要紧的是一种生活情趣的启迪。
既然将人生中的许多光阴,倾覆给了花鸟嘉木,人间美食,山野奇趣,或者文艺荟萃,便自然而然少了心情和世间去计较纷纷扰扰的人间是非,去顾及乱花迷眼的名与利。
读着便不由得不心生赞叹,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知情识性,活得清透明白的人,这样活得有生活的艺术气息的人。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像贾母说的。
后来,也开始读废名。这个男人,无论是外表,还是他的文字,总散发出一种清瘦孑然的病气,和寒气,颇有几分似郁达夫。
那般地走一步路,生一句叹的人生不如意,偏似远行客。
是在朋友的强烈推荐之下,读的废名的《竹林的故事》。
虽然于我,读废名分外有着几分亲切,他是黄冈人,所以某些方言用语,总让我觉着这人是某一位“远房亲戚”。
他的故事讲得阻塞,但意境是婉妙的,却极难捕捉,似在迂回小径翻山越岭,荆棘有的,顽石有的,偶尔途穷,但稍不经意,柳暗花明,似曲径通幽,旁人犹不可及。
他是适合晚上阅读的作家。而且需要挑灯,不是通透的节能灯,而是晦暗朦胧的灯烛。白天的冷静会让余意磨平。
他的文字有泥土青草气,却比沈从文多一分郁郁寡欢的潮湿。
他是彼时乃至今世“一枝红杏”,欣不欣赏由你,总之,他自有他一片春光灼灼。
“有时候很想找一点温和的读,正如一个人喜欢在树阴下闲坐,虽然晒太阳也是一件快事。我读冯君的小说便是坐在树阴下的时候。”
周作人曾经这样描述自己阅读废名小说的感受。
三言两语,便把复杂心境举重若轻道来。说得真正好,我情不自禁地鼓掌,想起亦舒的话,读鲁迅,会得在夜里手舞足蹈。
周作人自己也是文字清淡冲和的人,当然,我指的是大部分散文。
这也是为何,民国散文家里,我对他青眼有加的缘故,虽然从民族大义上讲,他不该被歌颂,但是就事论事,不能够一杆子打翻一艘船。
这双弟兄,有文才,有文思,有文气,他们的作品虽读得少,周作人的散文是读过皮毛的,觉得有清和疏朗气,大抵是四五月那一种杨柳风。
周树人的小说,杂文,也有过涉猎,每每抽出书,读前,其实是有些畏首畏尾的,想着,钻进去了,出来的时候,该得愁眉苦脸。
他是数九寒天里的风,教人清醒,但逃避不了的冷,冷到骨子里去了。
人说:相由心生。记忆里,看过的老照片上,弟着实较老兄面相团圆冲和一些。
在旧书店买过一本他的《野草》,上头有岁月的“疤痕”,四十三年前,这本如今“锈迹斑斑”的,薄薄的小书,不过两毛钱,虽然彼时两毛钱也不见得是小数目。
薄薄的书里,厚厚的人世艰辛。所以捧在手里,益发显得沉重起来。
这个男人,不高大,不威武,然而眉目里,神采里,颇有一份峭拔与威严。那样的高处不胜寒的冷,他是喜欢夜里写作的作家,想着,一盏孤灯,空谷足音的沙沙沙,真是寂寞至死,真是丰盈至死,仿佛只能以夜的寒寞来浇灌。
罕见的温情,沉着的讽刺,都是在夜里。我也在夜里与他相见。
坐在被窝里,渐行渐远渐冷的秋夜里,读书是绝佳的消遣。若是来一捧糖炒栗子,再不敢感叹“良辰美景奈何天”。
我多怀念那时候,每天清晨起床,背几个单词,读一篇民国大家散文的日子,真是一去不复返。
如今再读,不知可能重逢当时时而云蒸霞蔚,时而月白风清,时而雨声潺潺,时而枝叶婆娑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