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丨开一间胡金铨“龙门客栈”,等于开武侠电影学校
前不久,英国Eureka公司 MOC 电影大师系列出了修复版《龙门客栈》(资源请百度),喜欢武侠片的朋友一定要看看,这部电影影响了很多人。一起重温一下这个片子的精妙。片子在1960年代末多火?不用票房数据来举证,在影言影,光从两个导演的态度可见一斑。一个是《龙门客栈》在美国上映时,比利.怀尔德曾说,想去看胡金铨的这部电影,并自信能找到上映这部电影的影院,大名鼎鼎的好莱坞导演垂青中国电影,足见其对电影《龙门客栈》以及对导演本身的重视;
另一个例证是,在蔡明亮导演的《不散》里,空荡荡的影院里循环放映的就是《龙门客栈》,斑驳晃荡的画质,明明暗暗之间恰好衬托了影院的命运以及人物的情绪。在《龙门客栈》正式上映那会儿,蔡明亮还不过是十岁左右孩童,这部电影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可见电影在当时海外华人圈里的普及程度。
有影迷戏说称,平生不看《龙门客栈》,看尽中国武侠片亦枉然。《龙门客栈》对中国武侠电影的影响毋庸置疑,今年戛纳电影节修复版的上映,又让这部画质漫漶的老片突发精致华彩,饕餮了一帮望眼欲穿的观众。文山字海里头,关于《龙门客栈》的各类文章连篇累牍,膜拜这部电影的粉丝有声望孚众的名家,有刚刚入门的普通影迷,浩浩荡荡乎,如过江之鲫不可胜数。本文尽量在不去拾人牙慧、复述别人观点的基础上,以作者对电影《龙门客栈》的理解,草蛇灰线,从“运,情,境,意”四个方面来说说这部电影可观之好、可解之妙、可参之道。
🔪运。即运道,运气,时运。
很多人在讲《龙门客栈》的时候,都是在讲电影本身,忽略了电影背后掏钱拍片的电影人。彼时,刚刚成立不久的“联邦影业”,始创人沙荣峰、张陶然是非常精良的制片人,又对传统文化保有自己的想法。跟邵氏体制格格不入,一心只想玩自己的风格,“不赚钱”的导演胡金铨来到台湾时,是联邦影业充当了伯乐,给他投了钱,拍了既叫好也叫座的《龙门客栈》,之后又有了《侠女》。正是这种“知遇”成全了一代大导演和一代佳片,这就是导演和电影的运气,换个公司,换个人,估计就是另外的风水,另外的气场。
以赚钱为目的电影公司从来都怕一种人,即忽视市场因素,只顾闷头创作,文人气,文化气太重的人。然则,这样的人赚钱可能不在行,却可能成为自成一格的人文电影大师,其代价可能是烧钱无数,或者熬死制片公司。在华语电影圈,数得上号的,前有胡金铨,后有王家卫。在一定程度上,胡金铨退守宝岛,被沙荣峰、张陶然两位制片人引入联邦,彼此都像是赌博,这一赌就成功了。胡金铨拍片时的烧钱能力,已经让大家稍微吃不消,好在电影一炮而红,导演得志,公司得意。
胡金铨的烧钱作风一度愈演愈烈,到联邦影业和胡金铨合作的第二部片子《侠女》已经是白热化了。都知道电影圈讲一个导演讲品质,讲做工,不向商业媚俗妥协,就拿黑泽明的“等云到”来做例子,胡金铨就是华语电影里“等云到”的导演,不过他做的事情是“种芦苇”,以及搭建大型古建筑,古街古镇还原片中的古风。如此大手大脚,导演和电影公司闹得有点不愉快,到底最后电影还是拍成了,去戛纳拿了华语电影开天辟地的第一个奖,成了经典。
台湾著名影评人、电影文化学者黄仁认为“联邦的成功当然更应归功于沙荣峰做事的果断、魄力和胸襟,有责任自己扛,有功归于公司。对同行、同仁,对社会、国家都可作为今天机构的楷模。这些都是值得研究的对象,亦是研究的动机,希望从历史中认识台湾电影发展的轨迹。联邦电影,正是这发展轨迹中的枢纽,因此值得我们做承先启后的借镜。”
话柄在再往前讲,胡金铨离开邵氏那个节点上联邦这种刚刚起步的小公司,比起邵氏这样的强势大鳄,究竟为《龙门客栈》的电影成色做了多大贡献呢?一则台湾国语区的文化人,多是蒋府带过去的艺术功底深厚的人,即便到通俗如电影这样的现代文化领域,仍然不失国学、国术的学养追求,国语观众也养得起这样的电影和导演;二来,加之相对保守的文化环境,不媚俗、不迎合商业,也让文化人能认真沉下心思做事,不去正面迎战市场的冲击。
弹丸之地的香港,讲究短平快,邵氏片场再大,都是假山假水,人造景致,哪有台湾的山川河岳可以尽情取景,邵氏千余部片子都是在浅水湾片场完成,偶有外景都是馒头似的土丘,小气的山头,捉襟见肘的荒野、林地。胡金铨的武侠电影,一个显像的特征,就是实景、实物,而且历经考证,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灵风吹息,《龙门客栈》在台湾取景,《空山灵雨》、《山中传奇》远赴韩国,到《画皮之阴阳法王》来大陆合拍,一直都在追求侠客与自然环境的互生关系,这对邵氏电影来讲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情。爱国之情,女儿私情,相惜之情
作为新武侠的代表人物之一,胡金铨的电影,冲淡,温和,书卷气,像一个饱怀家国梦的书生踟蹰在故国古道上,戏里戏外,事事关情。这种情,落实到导演身上,就是生于新旧交替时期的知识分子,从小写着毛笔、看着国画、听着京剧,看着章回小说长大,住在四合院里,一气一息都是传统,这是最初的审美,也是毕生自信的所在。回到电影上面,声光电这个现代手段只是实现作者情怀的工具,电影里,他还是力图实现自己侠客行、书生梦,以及自己对传统文化的理解与血脉相承。单单以“情”字论,《龙门客栈》里的人物感情交融含蓄,温婉得体,让人回味联想。
先是,爱国之情。电影并没表现于谦这个名臣的卓著功勋,而把重点放在于谦的旧部、门徒,民间侠客,到普通人对忠良之后的保护上面,甚至不惜献出生命,他们的行动倒是应了于谦名句“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种爱国之情,落实到普通人身上,并不是宏大叙事,也不是英雄情结,而是发自一种纯真的,对正义、正气的维护,是追求“人间正道”,中国的侠文化就是对儒家文化的美好想象和延展。
《龙门客栈》里的一群英豪,如果说店掌柜吴宁和朱辉、朱骥兄妹保护于谦后人,除了正义之外还有出于旧部的感情驱使,那么到石隽饰演的萧少镃身上,就完全是出自于侠义之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个人儒雅,正气,幽默风趣,风度翩翩,既有书生的清癯睿智,又有武生的刚直硬朗,他的武器,平日是遮风避雨的油纸伞,行侠仗义时,是披荆斩棘的利器,这和他的气质很搭配。
其次,是儿女私情。在胡金铨几部新武侠作品里,几乎是不太讲儿女私情的,《龙门客栈》却有儿女私情,只是稍不留神就过去了,一小时六分三十三秒时,朱辉就要逃离客栈,萧少镃说:“朱小姐,你赶快从粮仓后边走,现在还追得上他们”,朱辉挣扎了一下,问道“那你呢?”深情望了一眼萧少镃,欲言又止,里面既有担忧,又有不舍。萧少镃故作没察觉这份情义,看着朱辉转身冲上客栈二楼,眉眼上透露那么一丝欣喜和欣慰。
再者,相惜之情。龙门客栈包藏了一屋子的世相人心,店家吴宁隐居此地隐恶扬善,客栈成为正直人士的避难所,连店小二都心怀良善,一再提醒大家,东厂的番子下了毒药,面对强权不畏死,遇见豪侠之士主动爱护。地理空间上,这个龙门客栈是一道分水岭,一个三不管的地界,身后是王土,是制度,是束缚,是追兵,是残破的家国;往前是大漠、边关,是自由,是未知,这些人来自束缚,最后也奔向了未知。
胡金铨电影里的侠客,显然不是金庸小说里风流倜傥皆大欢喜那一种,也不是古龙小说里那种处处留情男女关系轻薄混乱的那一种。他的侠,有底线,有气节,像一个普通人,只是在无声处让人惊艳。石隽在《龙门客栈》之前从没“触电”,这个身形清瘦,颧骨分明,眼睛明亮,牙齿洁白整齐的畜牧系毕业的理工生,被导演说服,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竟演出了导演“为人狷介,仪表平凡,少为人识,虽精通书剑,但不求闻达,浪迹天涯,到处为家”的要求。电影之外的相惜之情,亦令人感佩。
《龙门客栈》里的仰慕之情,发生在敌我、正邪之间,这种不撒狗血,不把敌人脸谱化的做法,其实就是尊重对手。鞑靼两兄弟的反戈,有点简单,但是也合理,即作为异族外邦的人,他们对汉文化抱着美好想象,却掉进东厂番子的陷阱里,直到遇见萧少镃、朱辉一伙人,才恍然大悟,就倒戈相向,至死不渝。萧少镃在和皮绍棠激斗时,一再激怒对方,对方也显得很有风度,皮绍棠骨子里佩服萧少镃,只是大家各为其主而已。
🔪境。就是意境,境界,有我之境,无我之境
《龙门客栈》营造的意境,是和清寂静,说的是乱世当中的侠义与正气,在美学上是中国式的味道。偏安一隅,地处交通要道的龙门客栈,是荒凉中的绿洲,三教九流各怀心思到来又各自离开,它以热情周到服务所有进店的风尘之客;光明落拓一身正气的萧少镃,乱世侠隐,来无影去无踪,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是活到了一种境界。
《龙门客栈》并没用西洋音乐,全部配乐都围绕在民乐、国风当中,特别是每次紧张打斗的场面,人物基本上就是踩着京剧的鼓点闪转腾挪,片中人物的心里活动,动作活动,都是围绕着京剧的鼓点展开,这种动很有节奏感,这也是一种境。
从场面控制来看,封闭空间里的调度和控制是胡金铨比较得意的拿手好戏,从邵氏的《大醉侠》开始,他就对客栈里人物冲突,剑拔弩张的气氛渲染,非常在意,通过全景、中景、特写描写各种人物之间的 关系,形成紧张气氛,推进故事走向,《龙门客栈》最精彩的客栈一场戏,还是萧少镃单挑东厂卫兵,隔空敬酒方式让人久久难忘。
一拨接一拨的人物走进客栈,东厂番子,戍边守军,押送差役,于谦旧部,侠士。胡金铨通过对话、眼神,互相角力昭示性格,一干人就是京剧里的生旦净末丑,客栈就是舞台,为了鲜明地突出人物的人格魅力,胡金铨很强调人物的眼神,眉宇之间的细微波动,就能看出人物的性情与气质,侠与匪,官与民,正与邪,都写在眼神里面。
老北京长大的胡金铨,对京剧的爱好发自于童年的生长环境,京剧的唱念做打,人物造型,出场方式,显然构成了他审美里一个重要部分,《龙门客栈》开场的《小刀会序曲》,人物出场阵仗,与京剧段子齐平,特别是曹少钦出场,管乐齐鸣的的大阵仗,具有喧宾夺主的排场,这些戏曲配乐,到周星驰时代还在沿用。
灯光打得太满,太亮,把画面搞得脱离了自然光学是彩色片出现之后很多电影的一大弊端。《龙门客栈》为了突出人物所处环境,很强调明暗对比,特别是在客栈中,打光恰倒好像,略微接近自然光,不像是很多现代摩登片中,打得太满,人物像油画一样光滑、亮丽,比如在客栈中,很多时候是稍微偏暗的,但是放眼看过去,刚刚和木质的桌椅板凳,楼梯吊顶回廊质感吻合。这是复古之境。
正邪格斗、厮杀同样也呈现一种张弛有度的意境,胡金铨并不想去表现人物被砍杀、戳戮的残忍,残肢断臂乱飞、血浆四溅,展现各种功夫怪力乱神的能事,而重在表现在一种气节,到胡金铨中后期的作品,甚至打斗都不断再被弱化。《龙门客栈》里像曹少钦以及属下皮绍棠这些人,虽然跟萧少镃、吴宁是正邪对立,但都有自己的操守,一招一式,一字一句,架势十足,看得出都是浸透着儒家文化出来的,并不是山野村夫不知礼数。
🔪意。意象,意境,写意之意。
《龙门客栈》是写意的,像传统的山水画,荒凉之地山林草木溪流之美景,映衬着人情冷暖,俨然一笔一划,点到为止。开拍之初,导演前往台中中横谷搭景,把简陋但不落俗的龙门客栈铺设在茫茫河床上,远看苍凉,荒芜,有一丝沙漠戈壁的意象,又有南方山水的灵秀,河水潺湲,远山空濛。当然可能因为胡金铨没机会来大陆取景,直面玉门关外的边关冷月,万里黄沙,才能做次下策。
一行人护送孩子出关的最大险隘,在半山腰古道上,古木苍苍,远处山谷云山雾罩,呈现一种仙境般的静谧。实际上,烟气缭绕,一直是胡金铨的一大特色,直到《画皮之阴阳法王》都不愿意放弃这种意境营造,云雾之气幻若天降,而行走陆上的侠客,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飘渺仙客。沿途松树巍峨,乱石丛生,意味着这些大侠像松树一样挺拔、高洁,刚直不阿。
胡金铨导演在电影里安排的这些云雾,有些是自然之气体,来自纯天然形成,有些是人工烟气,从草间、路边放出来,在前路冉冉升起,有时候侠客每行一步,就像漫步云端,风扬扬轻飘,衣袂随之扬起,颇有李白《侠客行》的味道,显现出难得的古风之趣,以及隐士的高风亮节、开朗旷达,烟气缭绕在草木之间,人在画中游,画为人物生。
《龙门客栈》动静之对比,让人难忘,远景里人物,风物,皆像静物,有时甚至是固定了长镜头,显露出禅意,让人物做短暂的凝固。但是一旦人物运动起来,镜头随之运动,而且是时长不一的长镜头,电影里正反两派人物出客栈,进客栈,都是一系列长镜头组成。比如从一小时零两分钟开始,在一分钟内完成的上官灵风从客栈外杀到客栈门口的运动长镜头调度很用心,灵巧又有力度。
在人格性格方面,导演采用的是,粗细对比,朱辉兄妹两的一个细腻、一个粗心,曹少钦手下皮绍棠、毛宗宪的轻敌和功夫不够细致对比曹少钦的工于算计,剑术神出鬼没,阴邪冷酷。以及吴宁的儒将的知书达理,不怒自威,萧少镃的潇洒、豁朗,小心谨慎互文。忠奸之间,儒侠之间,尊卑之间,都有礼有节,有格有度,意趣十足,非常值得玩味。
🔪延伸阅读
新老龙门客栈,两种美学冲突
不能说徐克监制、李惠民执导的《新龙门客栈》是一部平庸的作品,相反,在港片的黄金时代,它是一抹华丽的亮色,震惊了很多观众的感官。就像片中沙漠里难得见到的飞红流绿性感女郎,电影的华丽成为很多人接触港片的美好记忆。据说,徐克在美国的毕业论文就是《龙门客栈》,且在新世纪3D风靡的时候,他又拍了《龙门飞甲》。不得不说《龙门客栈》在其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然而,新老龙门客栈本质上,是两种类型的片子。就像《龙门客栈》里客栈是正直人士的避难所,宾至如归,温情脉脉;《新龙门客栈》里客栈是黑店,冷酷无情弱肉强食,杀戮路人卖人肉包子。新作遗传了旧作的创意和概念,却呈现了另一种审美,另一种现代派风格。因为说到底,胡金铨和徐克是两类人,这种差异由浸淫在不同的文化洪流里,吃着不同的奶水长大造成。
胡金铨是老北京皇城根下子弟,听着京剧长大,讲着京腔,学了新派文化,骨子里端的却是一颗国学、国粹的心,是慢的,轻的,淡的,严谨的,喜欢考究和较真,一丝一缕讲的品味和浸润;徐克是海归新浪潮,接触的是美式的,娱乐的,快速的,华丽的美学,拼贴和戏说无所不在,直接以轰炸式的奇观效果把视觉、听觉打包丢给送给观众,端的是美式流行文化的范儿。
《新龙门客栈》等于是一个现代青年拍的视觉系武侠,和一个老知识分子拍的写意派武侠,本质不同,呈现方式自然迥异。一个是书卷气,清凉,清凉,温尔尔雅,不徐不疾,像一剂良药苦口,以余味取胜;另一个是刺激的,艳丽的,草莽气,像金镶玉随口而出的“操他爹的”很生猛,甚至非常性感,有情欲,有贪欲,是燥热,是骚动,但回味不足。
据说两人在拍摄《笑傲江湖》时闹僵,也难怪原版的《龙门客栈》和后来的《新龙门客栈》端的是不同范儿。可视性上面来说,《龙门客栈》内敛克制,简约清淡,禅意十足。《新龙门客栈》是脸谱化的拍摄,即拍摄反面人物多用仰角,在仰视中体现一种高大挺拔很拽的变形,这在拍摄曹少钦一干人等时常用,显得夸张,这种运镜在80年代的香港电影黄金期是一种惯例,却很浮夸。
《新龙门客栈》迷恋特写,大特写,用MTV式剪辑把眼花缭乱的场面和武打进行热处理,对红色系的运用直追张艺谋。厮杀方式也较为惨烈刺激,从开场东厂各类杀人武器,到最后黑店里大卸八块,吃人肉包子,吴启华绞死在磨盘里,金镶玉泼一瓢血在刘洵脸上,以及怪物版的鞑子小哥神乎其技的刀法,曹少钦被削掉皮肉的左手、左脚,白骨嶙峋。这些对胡金铨来讲几乎不可理喻。
千言万语,等于说,胡金铨的《龙门客栈》是一道素菜,或者一道苦茶,得细嚼慢咽,慢慢回甘。徐克的《新龙门客栈》是一道荤菜,香辣刺激,吃得满嘴流油,却隐隐发腻。
春风十里,不如你。
书影音,见真心,
花你十分钟时光倒流,读我一篇小文春风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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