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品/父亲身边的三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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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身边的三个女人
李正品
最早知道父亲有三位女人,是伯父在骂大街。
那年发生了两件事:一是哥哥结婚准备打制家具。70年代中期的农村流行高低柜、写字台、带床头和床头柜的双人床。年初,母亲叫姨夫家几个孩子,把券门里老宅的椿树出了几棵。高大的椿树合抱粗,7、8米高,放在大门外,等晾干后找木匠开始干。入冬,姨夫家先请了木匠,为表哥做了一套家具。我家也趁摊子为我哥哥做一套。明天开工。这时发生一件怪事,大门口放的椿树木头没了。天天路过天天看,今天真没了。急坏一家人,在李家村大沟,从沟里到沟外找木头折腾的筋疲力尽。后来听说,是伯父上门女婿拉走的。姨夫家三兄弟还有我和哥哥到里沟岭上一看,几棵树木果然在伯父上门女婿的新宅门口。我们几个啥也没说,装上车拉着便走。父亲是想进院说声的,大家七嘴八舌,他们拉树给谁说了,有初一就有十五。没事找事,咋这样缺德坏良心,等等。
姨夫家有三个男孩两个女孩,小儿子也比我年长两岁。伯父一个女儿在村里,两个女儿在西安教学。伯父、姨夫、我们家还有其他六七户住在一个大院,一个大门进出。姨夫家在大院住,伯父和我们家住小套院。大院一姓张的在套院过往的走道上盖房子。路断了,套院的人无路可走,只能另寻他路。套院西墙毗邻大路,扒个豁子正合适。但西墙里是我们家的宅基地,有土地证宅基地手续,坚决反对理所应当。可是,那年头谁管这啊。什么证不证的,大队民兵营长一句话,扒。就在这儿扒。我们家的宅基地转眼就没有了。扒墙由大队民兵营长和几个民兵亲自监督,限时完成,简直就是强拆强占,可那时候就兴这,谁势力大谁厉害,就不敢惹。原因是:张姓人家解放前做过地下工作,坐过鬼子的大牢,有人说上过老虎凳灌过辣椒水。虽然现为非农业人口,户口也不在村里。但老宅在。全家在县机械厂上班,有的还是厂革委会领导。眼下要修缮房子,大队必须支持。五类分子就得给,不能有二话。这是路线问题,原则问题,立场问题。我们家住的套院后院宅基地紧挨村中道路,正好派上用场。那空地是“五类分子”的,占了白占。这就占了,有土地证宅基地白搭。我不知道伯父和父亲走过这里咋想,我每次路过就憋屈。后来伯父招了上门女婿,女婿在里沟盖了新房,伯父伯母就搬上去住了。
然后又发生了第二件事。伯父从里沟下来了,走着吆喝着:李明是个大混蛋,坏良心,忘恩负义。我供他上大学,我养活他半辈子,我给他娶了三个老婆,坏良心……伯父来来回回从里沟骂到券门外,一条沟都是他的叫骂声。家里头,母亲挡在门口不让父亲出门,哥哥急的团团转,大家一时没了主意。姨夫家几个表哥说,几十岁的人了,一打把年纪,让他随便咋呼,明白人都知咋回事,等他累了没劲了,啥事没有。反正椿树已在那院,木匠已开始解板。谁也弄不走。
我到门口听了听,伯父仍在那骂。心里想.:没完没了可不行,就几步出门,跟了上去。伯父在券门口老宅胡同口掐着腰站着,周围围观不少人。我绕过人群,来到他的身后,扯了扯他的衣服:伯,提这么大的劲干啥。听听你侄说的可好,这么多人看着多丢人,村里人看笑话。咱走吧。伸手去拉他的胳膊,伯父把手一挥,没你的事,是李明混蛋,李明不是人,李明忘恩负义。我养活他半辈子,我给他娶了三个老婆……更来劲了。
其实,打记事我对老宅的椿树印象极深。说是老宅,就是一片倒塌的房子。地基高出地面半截,满地破砖碎瓦。母亲带着我在空地上挖树坑,栽树苗,用旧砖在树苗周边一层层摆个圆筒形状的树笼。母亲在那干着,我可没少惹事:窜上跳下把母亲的树笼撞塌几层,砖头块砸了进去,树苗倒在了一边。让母亲吵了许久……跟着母亲去抬水,刚被夸奖几句,趁母亲不在意,我的一条胳膊就深了进去,袖子湿了大半截……回家换了棉袄,没多久,搬砖头又把小手指砸了个紫血泡……。废弃的老宅,在我上小学上初中那些年,天天都去,我家的猪圈在那里,年年我家都要养两头肥猪。券门里的老宅离家有近1里路,哥哥和父亲要干重体力活。猪,一般都是我提桶食物去喂,从大到小,一天不卯。等我上了高中,那树就成材能做家具了。但,老宅是父亲兄弟俩的,也没错。
尽管伯父骂大街说父亲的不是,从心里讲,伯父对我挺好的。从小学到高中,课本上的古文,没有一篇伯父不会背诵。我在院子里读书,只要我读了上句,伯父就能背下整篇。里边不会的字、词,伯父不但会解释,还了解文章写作的时代背景,书中人物的不少故事。伯父的物理也很好,特别是电流电子什么的,可以说了如指掌。一次我画收音机的线路图,画的歪歪扭扭,线路胡乱打架。伯父看到后,哈哈一笑,三两笔整理的规规矩矩。伯父的英语特棒。生产队监督他晒麦子,他就在摊开的麦子上写英语,写一麦场。没人的时候,还读给我听。伯父的毛笔字写的方圆10里闻名。过年,能求得上他写的春联都显得十分荣耀,非常高兴。文化大革命期间政治运动那么激烈,村子里还有三、五个有脸面的人,拜伯父为师,学写毛笔字。
往日,伯父和父亲经常带着高帽子游街示众。伯父和父亲一大溜人敲着铜锣,胸前挂个牌子,上书“历史反革命分子”名字上还有两个红叉叉。不知是哪位红卫兵出的主意,用红水把他们的手涂了涂。以表示双手沾满了革命烈士的鲜血。开始有穿军装端着枪的红卫兵押着。走着走着就会有人家搬条凳子,让伯父坐下歇歇。有一回,一个红卫兵出来干涉。让伯父站起来,伯父战战兢兢刚想起身,红卫兵就被他父亲从后边踹了一脚。枪也掉了,绿军装沾满了尘土,面红耳赤,周围群众一阵哄笑。红卫兵的父亲还骂骂咧咧说,没有他,你爹能活到现在?因为红卫兵的爹是老军属,参加过抗美援朝。谁也拿他没办法。后来我才知道,抗战初期,村里闹饥荒,伯父开着美式吉普回家探亲,从村里带走了不少兵。这些兵由国军转到解放军,有的到了朝鲜,参加抗美援朝,立了功。村里那些孩子们揪斗伯父和父亲,根本闹腾不起来。可今天,是伯父在那里自己吆喝,又是家里的丑事,自己揭自己的短,这让我今后怎么在村子抬头。真丢人。
实在太着急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对伯父说,伯父,你对俺家有功。我永远不会忘记。可今天这么多人,总的有个脸面吧。总的让您侄子活下去吧。俺爹的帐,我给你还中不。说着就给伯父跪下了。伯父一下子愣了。弯腰把我扶了起来。好侄子啊好侄子,我不说了,不吆喝了。永远不吆喝了,还是我的侄子好啊,为了侄子,不说了不说了……
我把伯父送到了里沟。
可心里一直为父亲三个老婆的事犯嘀咕。
因为我们兄妹三人只有一个母亲。
伯父的两个姑娘在学校当教师,如不与历史反革命分子的父亲脱离父女关系,就得辞退回家。姐姐被逼无奈,只得在大会上发言表态。这还不行,不过关,要有实际行动。不再回家吃饭。这叫言行一致,把决心落实到行动上。还有人提议写个诀别信,红笔写,张贴在村口,让革命群众监督。两位姐姐公办教师,书教的好。但,人走在前边,后边都有人说三道四。婆家没影。经人牵线,在陕西兴平找了婆家,双双离开了老家。
“五类分子”找对象难,难以上青天。我们村找不到对象的“五类分子”多了去,有的打一辈子光棍。谁愿意上孩子去背这黑锅?往火坑里跳?姨家大表哥,文革前上了全县最好的高中,还是全校最好的学生。回到村里搞科学种田。种棉花,棉花丰收。种水稻,水稻高产。在生产队菜园当园长,四季蔬菜长的让周边的生产队眼红,到学校当民办教师,学生也最爱听他的课。就是找不着对象。后边的老二老三,更别想了。姨夫和别人家一样,在外边“买”了一个媳妇,没几天跑了,无影无踪。我上初中那年,邻村同班同学说,他们村有个“五类分子”子弟被逮铺了,判了刑,贴了布告,罪名是“破坏耕牛罪”。就是找不到对象,无处发泄,急的发慌,在长满青草的斜坡上,看着牛的屁股朝上撅着,只顾低头吃草,就掏出家伙,把生产队耕牛给办了。草坡上的牛头朝下屁股在上,没法撂蹶子,让那人占了便宜。有人发现举报上去,人就给抓了。父亲解放前在国军师部当个上尉参谋,能娶三位老婆,同一块天地,竟有天壤之别。
两个堂姐远嫁陕西,没有多少文化的三姐在家务农。三姐因不会说话,老在言语上惹是生非,常常给伯父惹来祸端。印象最深的是三姐和生产队指导员的妹妹发生口角,这本来是小事一桩。因为伯父是专政对象,归罪于伯父对新社会贫下中农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反攻倒算,妄图复辟。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即把伯父五花大绑游斗好几天。美其名曰只允许老老实实,绝不能乱说乱动。专政对象的子女也矮人半截,根本不当人看。不能享受村赤脚医生免费看病。和红色子弟一起干活,人家10分一天,这类人干同样的活最多8分,同工同酬?门都没有,还得干最苦最累最脏的活。队里分蔬菜分粮食,减半。参军、外出打工、当个民办教师想都别想。男人找不到老婆,女人找不到丈夫,没人要。那年月流行换亲,我给你一个姑娘,你也给我一个姑娘。换不成亲,只有等着打光棍。姨夫家老大30多老二近30老三20多都没讨上媳妇。“五类分子”的后代表现好的,叫“可教育子女”,可以在村子里上小学。当时上初中高中,千把学生,“可教育子女”也只有2、3个。
1974年我上高中,一个班级50多个人,可教育子女只有一个名额。你说难不难。父亲有三个老婆,是怎么回事?那俩是谁?没人说,不能问。能在伤口上撒盐么,只好装糊涂。倒是有风言风语传进耳朵,伯父当过大官,打过红军,打过小日本。后来我编写《洛汭李氏一门四黄埔文墨》一书,到广州、西安、杭州、徐州等地查阅了伯父的历史档案。才知道伯父的有关情况:早年经王之宇介绍从军,伯父在黄埔军校特训班毕业,曾在庐山军官训练团、第一战区干训团、中央训练团受训,一直在国民革命军第91军、国民革命军第2集团军教导旅、第65师、第166师师部任报务处主任、电台台长、师部上校副官、师部军需处长等职。上校军衔,主要负责电讯、军需仓库管理等后勤工作。先后参加鄂豫皖围剿中央红军,抗日战争时期的中条山、济源、长沙等战役。1946年抗战结束时因受王之宇撤职查办影响,辞职返乡,曾被委任解放前建设厅副职,再辞职,举家回原籍务农。
父亲也跟着干了一阵子。当时这些就是罪大恶极,必须低头认罪。风言风语听说有个姑姑还在台湾,姑父也是黄埔军校毕业,在台南警备司令部任职。这些海外关系,有敌特分子倾向。姑姑曾留一双儿女给伯父。表哥表姐一直在外婆家长大,结婚后才回到自己村子。表哥不能忍受斗来斗去的凌辱,自杀了。那院姨夫的小儿子,好不容易讨了个老婆,因受了闲气,喝了剧毒农药1059,一命归西。到了八十年代初,伯父也在生产队地头上,用自己的裤腰带结束了生命。期间,伯父姨夫父亲也曾无意说到他们上军校还有如何打鬼子的事,一旦你专门问。立刻就沉默了,都是断断续续的。一直到老人们相继去世。
我的父亲去世时,本家老人让做了两口小棺材,有我跟着,来到村西的土岭。先在一处土沟旁把供品放好,让我跪下跟着说:大娘好。修大寨田土地平整了。你可能就在这一片。我爸找你们去了,现在请你回家,跟着我走吧。说完磕了三个响头,用干草扎了个小人,彩纸做了花衣服糊结实,用笔画上眼睛眉毛耳朵鼻子嘴巴等等,放进棺材里边。然后盖上棺材盖,钉上棺材盖子。再烧香磕头。然后在附近苹果园地堰边,又扎了小人,又磕头烧香。把另外一个大娘的棺材弄好。让人抬上。唢呐班吹吹打打回到村子,放进父亲的灵棚下。这时我才知道在母亲的前边,父亲还娶了两个老婆,一位姓毛,一位姓钟。
人,活在世上。首先要感恩父母,因为是父母给了自己生命。也只有父母无私地关心子女,不讲任何条件。可现在的社会却让活着的很多人汗颜,不知道父母名字的人有,不知道爷爷奶奶外婆姥爷名字的人大有人在。更别说上一辈子人,对家庭对后代付出过什么,有过什么贡献了。还能谈什么继承和传承?在我们家,一门四黄埔,让伯父李照,姑父张量,姨夫李军,父亲李明在那个时代相识相知,相濡以沫。先是伯父和姑父在军校结为生死之交,有姑姑和姑父共结连理;再有上军校的大姨夫通过大姨,将自家妹妹也就是我母亲下嫁给我父亲,一起走过了风云变幻的难忘岁月。父亲年龄小黄埔军校毕业较晚。但伯父姑父姨夫都参加了抗战,和小鬼子进行过生死决斗。但因种原因,几乎没有对家人提及那些年的事。因为都是反革命的犯罪历史,谁敢提起。伯父一张照片也没有,姑姑家姨夫家自杀的表哥,也没有。村子里续写家谱,我们家就有两件事:一是不知道我奶奶的名字。当问及大我30岁的堂姐时。姐姐说奶奶就叫奶奶,谁敢叫名字,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姨夫的孙子要给爷爷奶奶立碑,问了上下院长辈,也不知道奶奶的姓名。
我更惭愧。拿笔杆码文字几十年,不仅对父辈的人生轨迹一无所知。父亲曾结过三次婚,母亲前边还有两位大妈,更是不知缘由。叫什么名字,哪的人等等,啥都不知道。这,还能不惭愧么。来了一回世上,首先是对不起赋予自己生命的父母,枉来一生。咋能教育好自己的子女,咋能继承和传承家族文化和文明。必须有所行动,尽快进行抢救性搜集整理,给后人留下一些什么,这笔留下万贯家产更有意义。
大妈曹姓。据说是在沙峪沟镇一代的黄河岸边上。可那里有4、5个村子,几万口人,沿着黄河边的沟沟叉叉绵延十几里,去那里找7、80年前出嫁到我们村子的姑娘,无处下手。据哥哥早年印象,一次和父亲去黄河滩种地,回来时在七铺里下船。老艄公叫住了父亲:李明等一下,慢走。又叫来几个年轻人说,你们几个过来,这是你们李家村的姑父,认识一下,是亲姑父。那几个年轻人低头不语。艄公有些不高兴,你们有没有出息,和你们姑父有啥难为情。可到七里铺村问问了问,这一带艄公多了去了,几乎每个生产队都有。附近村子很多。这些年发展高速公路,一道道黄河大桥凌空飞架,船没有了,老一点的艄公都去世了,那去找这个人。哥哥又说一次在大街上碰到一个经常买菜开饭店的老人,那人拦着说可是李家村李明的孩子,哥哥说是。那人说,我们还有点亲戚。是什么亲戚可也没说,只说他姓曹。现在到哪里找这个人,也没个头绪。正在这时,哥哥在豫联上班的孩子回家说,同车间有个沙峪沟镇的工人,说和我们家有亲戚,因为忙,没有细问。这下有了线索。
哥哥在沙峪沟镇附近的胡坡村七铺里村折腾了一年多,终于把父亲第一位妻子的事问个明白。我的第一个母亲叫曹红,在本家女性中排行老五,也叫曹五妮。家住七里铺村第11生产队。姥爷曹清田是村里的大户,一直在开封经营“福聚同”钱庄。姥爷还有个小名叫曹得贵,姥爷姥姥活的年龄都比较大。姥爷102岁,姥姥96岁。有两个儿子一个姑娘。长子曹长兴,家住西安东门外35中后操场附近,已去世。次子曹长有,就在老家七里铺村。人,也已不在,有曹奇小名麦墩,曹敏小名二墩两个儿子。哥哥和嫂子专门去了二墩家,很想了解一下有关情况,可一直没有回话。我在哥哥处得到了知情人曹岳的联系方法。他也快80了,是姥爷的世孙。
从2016年10月到这年底,我从曹岳处印证了以下信息:姥爷姥姥是70年代去世的,生前多次提出到我们村认下这门亲戚,两个舅舅不同意,事就搁下了。大娘1920年生,属猴。长我父亲2岁。出生后体弱多病,年年泡药罐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姥爷家业丰厚,私塾办在家里。为了给大娘冲喜,大娘1942年22岁时和父亲结婚,麦墩二墩曹岳都来李家村送亲。有的带钥匙,有的提脸盆。没满一年,也就是1943年大娘去世,年仅23岁。去世时娘家来了很多人,头一年第二年还来上坟。到了第二年,二墩上坟回家后一直生病,找先生看了看,说是撞了大娘的魂,有了邪气。让人驱鬼除邪摆活了大半月。看病养病小半年才好。到李家村给二娘上坟就不再提起了。但姥姥心里老想着闺女,不断通过其他人,私下打听父亲的情况。曹岳还讲:黄河边,艄公拦下父亲的事他在场,老艄公叫曹大海。是本家长辈。那个开饭店买菜的叫曹业,在原巩县火车站对面办了小饭馆。
我的生身母亲张清若,是父亲的第三位妻子,家住距巩县县城东南10多里的山上,村名叫白疙瘩。姥爷张荣寿,小名荣双。张家历代节衣缩食,先是种地,又买了几头牲口,靠驮运煤炭养家糊口,逐渐发展买了地,盖了宅院,办了私塾学堂。在白疙瘩村很受尊敬。姥爷有一子三女。长子张海青,大女儿张清淳,次女张清训,三女我母亲张清若。舅舅张海青膝下一子张生,比母亲小7岁左右。解放那年姥姥家的房子没了,地也没了。老两口成了村子里的大地主,天天揪来斗去,一口气没上来,双双走了。舅舅的儿子张生解放前跑得无影无踪,舅舅张海青疯了,常年在外边飘荡流浪。大姨下嫁到了我们李家村。同院子我父亲刚去世第二任老婆,现孤身一人。父亲在村子当扫盲文化教员。两人还同属西安的黄埔军校分校,姨夫黄埔15期七分校毕业,官至上尉副营。47年带着勤务兵自动脱离战场回了老家。家中有个吸大烟的父亲,地被吸完了,房子也没了,划了个破产地主成份。父亲黄埔21期,隶属西安的督训处,17军84师师部副官,也是上尉。48年被伯父死拉硬拽回到老家。家中没地没房,成了贫农,家境还过得去。有大姨做主,把自己的三妹子也下嫁到同在一个大院居住的父亲。
2016年和咸阳的张生表哥联系上。才知道姥姥一家的旧事。张生已经86、7岁了,副地级离休干部。姥姥家为村子办了两个私塾学堂。私塾先生除了教文识字,还教了孩子们豫剧、曲剧。画花鸟字画。姥爷张荣寿思想开明,爱读书看报,隔几天就赶着毛驴走趟县城,买回一些图书报纸。土改那年,家里房子被分了,几间屋摆放的书报堆放的像个小山似的,熊熊大火,从早上烧到深夜,半边天都是通红通红的。表哥告诉我两件有趣的小事。姥爷上街,姥姥就开始张罗全家改善生活。所谓改善生活就是饭菜里有点腥荤,做个肉丝捞面。按表哥的说法,家中的长工包括喂养的牲口都比大家吃得好。姥爷常说:没有牲口,还有什么驮运,牲口比任何人都累,是我们家的功臣,吃不好咋干活。长工是给我们种地打粮的,没劲能行,得吃好喝好才有力气种地打粮。你没在家闲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种地不下田,吃好的浪费。用表哥的话说,天天清汤寡水。但也不能违背姥爷的心愿。有一回,姥爷提前回来了,门外报信的一说,姥姥说赶快在门前坡上撒豆子,有人就抓了把豆子撒了下去。姥爷来到坡上看到豆子,牲口一栓,弯腰就开始在那捡,边捡边嘟嘟囔囔的。等把豆子捡完进到院内,全家的肉丝面条早吃完,早收拾停当了。
表哥说,我母亲在娘家看书、看报、绘画、毛笔字样样出众。看小说还能给大家讲,他最爱听三姑讲故事了。姥爷没事,常让三姑给大家唱两段,活跃大家的生活。三姑的刺绣,做的绣花枕头、门帘,给姥姥绣的鞋样样漂亮。就是有一样缺陷,三姑小时出水痘,姥姥没照顾好,留下了后遗症,脸上不干净,有不少麻子点,为这事姥爷没少和姥姥吵架,互相埋怨。为三姑找婆家成了难事,三姑也很伤感,曾多次窜托水生表哥领着上山投奔八路。想着有个男人领着,总比一个大姑娘独自好办。最后差点办成,不知为啥走漏了风声,姥爷把三姑截了回去,自己也被父亲揍了一顿。表哥说,我后来悄悄离家出走参加王树声的部队,很大成分上也是受了三姑的影响。母亲1927年生,1950年和父亲结婚,2000年母亲在老家去世。享年73岁。1995年父亲先我母亲去世。临别,父亲对我哥哥说,他有一辈子都没说出口的话,你爷爷去世早,你伯父是家里的功臣,他供应我上黄埔军校,为我娶了三个老婆。可我戴了一辈子的“五类分子”分子帽子,什么福也没享着。分家时,你奶奶还在,生产队办有食堂,大家吃大锅饭,分给我两间小瓦房,你三位大娘从娘家带来的不少嫁妆,丁点都没留下……
姥姥家已没至亲,还是大地主。为了避嫌,不影响我们几个上学、做人。我哥我还有妹妹跟着母亲认下了父亲第二人妻子娘家这门亲戚,年年互相来往。原因很简单:这位姥姥家贫农,很体面。在我上小学初中高中那些年,我要向学校,向团组织上报家庭的社会关系情况,在外婆这一栏,填写的就是南湾姥姥家。当时,只知道我有两个外婆,一个在白疙瘩一个是南湾。一直以为南湾和白疙瘩有什么亲戚关系。根本没有向父亲几个老婆这方面想,也从没有人说。到了2016年,南湾两个舅舅两个妗子已去世多年,又通过南湾舅家堂兄弟,才了解到姥姥的有关情况。姥爷钟金寿晚清举人,有张、李、刘氏三位老婆。张氏、刘氏无后。李氏生有六子二女。长子钟定波,次子钟平波,老三钟止波,老四钟历波,老五钟武波,老六钟楚波。长女钟小苏,次女钟毛妮。钟毛妮1926年生。1947年21岁时和父亲结婚,次年生产,因大出血,母子双双身亡。二大娘年仅22岁。我小时候最喜欢去这位姥姥家走亲戚,不仅仅为姥姥有很多很多好吃的。窑洞上边的后山,有很大一片柿子林,树干粗壮枝叶茂密,遮云蔽日。地堰上野山枣,叫不出名字的野果子,红的黄的紫色的酸甜上口十分诱人。历波、楚波两位舅舅在老家生活。楚波舅舅在村里当干部,历波舅舅当过老师,学识很高。我五岁那年姥姥去世。父亲还有哥哥都去了,就不让我去。没有办法,我趁着母亲不注意,一个人光着肚子跑了7、8里,赶到了姥姥的坟地,可把全家人吓坏了。
历波舅舅手把手教我养长毛兔。最多时我曾养30多只。割草喂兔剪毛到收购站卖兔毛,每月都有2、3元的收入,支撑我艰难读完了初中和高中。我在学习上遇到的难题,舅舅都能给出圆满的答案。无论数学、物理还是化学。有了舅舅的辅导,让我有了不少依靠。两个舅舅无子女,没负担,只要我们几个来了,两个妗子招待的更加热情。南湾就在巩县老县城边上,过了东泗河桥就是村口。上高中我家孩子多,吃饭困难,常常借粮度日。在家尚可,上学缴粮成了大难题。有时候舅舅替我缴,有时候我就去舅舅家吃住。1975年我高中毕业,历波舅舅带着村里人在街上开了个图片社,专为周边机械厂描图绘制图纸晒图,独门生意,客源不断;我还在那里呆过几天。
为了详细了解舅舅家的情况,我哥去南湾村查阅钟氏家谱,终于知道历波舅舅的爱人叫康书文,楚波舅舅的爱人叫李秀琴。至今,每当想起舅舅妗子们,那些往事就像泉水,从我的心底涌动,泛进胸腔,溢出眼眶。
人活在世上,首先要了解父母;自己的父母都不了解,还能了解谁呢。也要感恩父母,感恩生养自己的父母。对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感恩,还能去感恩别人么。更应该不忘父母,假如自己的父母都忘记了,心里还能有谁呢?
夜晚,我哥来了电话,说什么时候有空,修整一下父母坟上的石碑,把两位大娘的名字写完整,李曹氏李钟氏不行,无论下一代是否能记住他们,我们这一辈人应该知道。
毕竟,我们是一个家庭。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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