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孔垂亮/爷爷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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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垂亮

晚春的热风从狭窄的胡同跳过低矮的土墙，像漫堤的潮水，挟裹着阳光流进院子。看不见风的手，却分明感觉风在头顶的抚摸，在脸颊的暖意。风漫过我的身子，扫过脚下的尘土，越过院里近百年的老枣树，一下子钻进老堂屋里。钻进堂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我驱车数十公里回到老宅，站在堂屋外面，正对着一推土坡。这座高高的土坡是去年形成的，奶奶的厨屋在去年汛期倒塌。奶奶去世十年后，在“利奇马”台风带来的超强降雨之夜，她做饭的厨屋轰然倒塌。而我正在几十公里之外的防汛值班室，接连不断的电话调度掩盖了外面的一切声音。这是一座由爷爷亲手和泥亲手筑墙的纯泥土房屋，每一粒泥土都有爷爷温暖的手印。爷爷离开这座小院三十年了。三十年后，小院的布局、树木、土墙都是原来的样子，他的孙子都有了孙子。

栅门顶端的好几根木棍已被风雨蚀化，风烛残年的样子。中间的横柱上刻满高低不平的凹槽，凹槽里满是沙质尘土。阳光下，闪烁着碎金碎银的光芒。最边上的那个还有一株娇嫩的野草，在泥土里跳舞。刚下过一场春雨，泥土湿黄紧抱，唯恐这颗嫩苗被风垂落。

院墙的泥土明显老化了，掉皮的掉皮，掉渣的掉渣，随手一摸哗啦抖落一片。这些泥土也是爷爷的泥土。他是从村南的大坑里运来的，用那个独轮木车。大坑是村南的池塘，每年盛放夏季丰沛的雨水。岸边柳树茂盛，蓖麻、向日葵、各色野草绿意盎然。再远一点，就是爷爷的菜园，黄瓜、茄子、大葱、白菜、萝卜，太多了吃不完，他就驮着篓子到集贩卖。母亲刚结婚时，也帮爷爷卖菜，每人骑辆自行车，最远到过一百多里地远的临清。头一天傍晚把黄瓜摘下来放好，第二天凌晨四五点就摸黑出发，卖完回到家天也是漆黑漆黑了。行市好时，能卖十几块钱，几块钱，甚至卖不动驮回家也是常有的事。爷爷坚信，好土地会有好瓜果，只要人不懒，终会有收成。

_{堂屋房顶一大片去年的枯草还在春风里摇摆，印象里有狗尾草、喇叭花，尽管早没了一丝的绿意，熬过冬雪寒风，仍在高处倔强地站立，迎候新生命的萌发。堂屋正门两侧的红砖依旧如新，底部的青砖略有褪色。红砖是爷爷烧制的，在村北的大窑里。我还小的时候窑坑就废弃了。爷爷说，他自己拉土，自己和泥，自己打坯，自己装窑。烧出的砖，青的青，红的红，还有半青半红的，黑得冒泡的残次品。色相好的都卖掉了，品相一般的或残次品都留给了这座堂屋。有一块砖褐色如墨，摸起来坚硬刺手。这些泥土构筑的建筑材料，丝毫没有败给流逝的光阴和岁月。反而在时光的打磨里,光鲜如初，力量照旧。这些泥土，经爷爷的调制，以另一种方式，凝结成更稳固的历史和更绵长的生命。}

_{围墙，砖头，墙壁、脚下的黄土，这些土儿吧叽的土质东西，都是爷爷情同手足的兄弟。他们来自村南的河堤、村北的窑坑、村西的树林，有的泥土千百年来一直就在这里。泥土和爷爷一起生活，共苦同乐。只是，爷爷去世了，泥土还不离不弃。}

_{一个夏天的夜晚，奶奶烧饭后忘了灭火。引得厨屋的柴木火光四起，烈火烧满了整个屋子。火势扑灭后，只有墙壁黑黑的，屋顶和房屋结构基本没有大碍。奶奶说，幸亏是土房子，换作砖房、木房，早塌了。是泥土保护了房子，和房子里的一切。}

_{此刻，堂屋的泥}土，院里的泥土，还在这里支撑着屋顶，遮挡着风雨，滋养着树木。那么低调，那么卑微，静静地站立在我们毫不在意的地方，躺在地上忍耐着鞋底沉重的踩踏。风雨过后，践踏过后，依旧还是泥土，依旧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场雨后，泥土顿时清新干爽，照耀着温暖的黄色光芒，为院里的树木、野草、蔬菜输送着永不枯竭的营养。

泥土关乎回忆，关乎永恒。这是泥土的生命和价值，尽管没有人关注一粒泥土的存在。但泥土是不会消逝的，纵使严寒、酷暑、刀割、火烤，它依旧绽放鲜活的生命，打败光阴和时间。忠诚守候的泥土，与世无争的泥土，沉默仰躺在安静的院落，笑看天淡云舒。

没有谁活过一粒泥土。爷爷没有活过，奶奶没有活过。以后，我们也都不会活过。没有谁忘记这里的泥土，爷爷不会忘记，奶奶不会忘记，以后，我们也都不会忘记。

作者简介

孔垂亮，男，70后，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在《中国水利报》《齐鲁晚报》《聊城晚报》等报刊发表散文十余篇，散文入选光明日报出版社、中国文联出版社多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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