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往事

那是一辆三轮车,对,它平平无奇,锈迹斑斑。挡板饱经风霜,裂开了不少形状不一,大小不均的窟窿;老旧的踏板在脚力的加持下,流淌出嘶哑的哀鸣;僵硬的链条和齿轮艰难地循环滚动,显露出种种即将寿终正寝的预兆;干瘪的轮胎同时间奋力赛跑,但它终究输给了黄昏和寂夜。

如此破败不堪的三轮,却勾起了我一段伤心欲绝的往事,我对它恨之入骨,即便把它大卸八块,放进火炉融为铁水,也无力改变那些被三轮车偷走的温暖和甜蜜。我试过忘记的,在我脑中挖个坟墓,把所有不快的,连同三轮车上的那个人,也一同埋葬的,可我办不到!回不去了,也回不来了!

在我儿时,它很年轻,很精致,也很善解人意。它总把它最好的一面毫不吝惜地展露给我们。它会载着新鲜的瓜果蔬菜,走街串巷,随着我们的吆喝,在喧闹的集市中扎根下来,逗留良久;再到暮色笼罩时,跟着冗长的列队,鱼贯而出。那时,我很执拗,常常请求母亲,给我买根儿糖葫芦。我有蛀牙,天色渐晚,这她知道;她总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向我妥协,这我知道。

她一面拢抱着我的肩膀,冲我慈爱地微笑;一面无奈地发表她的败者宣言。我拿着战利品凯旋而归,一路蹦跳,母亲总会絮叨,要我留神。回来时,父亲总是铁青着脸,凝望着远去的小贩背影,继而怒视我们,责备中夹杂抱怨。母亲把我搂到胸口,摸着我头,冲他微笑,父亲不知怎地,竟瞬时转怒为乐,敛起了怒火。在我印象中,母亲的微笑,总令人如沐春风,亦可化解纷争。

虚假的平静,总在掩盖真实的躁动,让人捉摸不透,幸福的背后,往往隐匿着血红的印记。就在某天,我竟亲眼目睹了,母亲微笑失灵的诡事。东西摔碎的声响,父亲暴戾的怒吼,母亲哭啼无助的惨叫,交织在一起,凝成一个个充斥着痛苦的音符,冲荡着我脆弱不堪的耳畔。我目瞪口呆,惊慌失措,一时双腿瘫软,我只能透过狭窄的门缝,噙着眼泪窥视里面发生的一切。我想冲进去,挽救局势,可这无疑是雪上加霜。暴怒的父亲,六亲不认,我非但不能拯救母亲,还会陷入难以自保的尴尬,而母亲又会为保护我,拼尽全力,挨更多打。

父亲两眼充血,青筋暴起,抡起拳头;母亲捂着青肿的脸,泣不成声,苦苦哀求。我难以想象,母亲温和动人的微笑,竟制服不住怒火中烧的父亲,这是何等的变故?

父亲染上了赌博,迷上了白酒,这令我难以置信。从前的父亲真被岁月的沧桑疲惫击垮了?眼前的这具尸行走肉,才是他放纵自由,该有的模样?母亲,又隐瞒了我多少心酸和苦楚,将一件件悲伤的往事就着馒头,囫囵下肚!男人用酒来倾泻苦难司空见惯,可女人多半是通过眼泪,如果,父亲可以品尝下母亲的眼泪,该有多好,用这无尽的苦涩将他迷失已久的良知唤醒!可,世间,最为廉价的,莫过于如果和眼泪啊……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门前破旧的三轮车,我多想它能幻化为人,用这钢铁之躯,狠狠地教训父亲一顿。哪怕,把他打得半身不遂,我都毫不在意,只要,他能回来,我原来的父亲回来!

漫长而焦灼的等待,我的耐心也几近燃烧殆尽,这一场纷争,无人获胜。父亲没有任何起色,恰似脱了皮的病树,残败的内心愈发腐朽,沧桑的虫眼跟着时间的纹路愈发清晰,我能想象到它猛然崩溃的惨相。母亲面无血色,双眼红肿,终日闷闷不乐,茶饭不思,更别提她本就寡淡的睡眠,她眼中的血丝和满面的愁云,在我心间翻滚跳跃,化作了危险的毒蛇和厚重的阴霾。

我的情况,也不太乐观。我抑郁了,我强颜欢笑地隐藏着我的情绪,我的肠胃陪伴着我失眠的眼睛躁动不安。枯燥的白昼,我摆脱不了强演幸福的嫌疑,声嘶力竭地做好每个镜头该有的动作,讲好每句荒诞不经的台词。寂寞的黑夜,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微弱的呕吐感,不断膨胀;我睁着眼睛,感触到了泪水滑过眼角,难言的冰冷;四周的空气,霎时降温凝结,化作冰块,刺骨的寒意抓紧我的脊背,我只好蜷缩身子。我最害怕夜晚,它总无情地拆穿我白昼不曾公开的秘密。

我痛恨它,非但不能庇佑我那日渐憔悴的可怜母亲,而且,在初秋那个微凉的早晨,它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无法感同身受,母亲坐在寒冷的车厢里,湿气拍打着她清冷的脸庞,她的心境又是如何?她换来了久违的解脱,也告别了她疼爱的儿子,她算是光荣地胜利了,还是落魄地失败了?

我无法原谅,它跟我麻木不仁的父亲,沆瀣一气,用任劳任怨的皮表,掩盖了实为父亲帮凶的真相。三轮车和骑车的人,把我的母亲驱逐出了我的世界,任由岁月的橡皮擦慢慢擦拭掉,我脑中她的模样和轮廓。

离别,本就是感伤的。那日,我不知哭笑地伫立在母亲身旁,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最刻意地想记住一个人的模样。她还是一如既往,抚摸着我的头发,予了我一抹温暖的微笑,当然,我艰难地捕捉到了,她的泪光在眼眶打转。她叮嘱我,她会回来看我的,只是相遇的日子,她不确定,要我勿念。临行前,母亲把她沉重的行囊,悄无声息地放进了车厢,接着吃力地爬了上去。她没发出任何响动,轻盈得竟像片随风飘摇的落叶。有那么一瞬,我察觉了,无数恐怖的瘀青,缠绕在母亲本就嶙峋的双腿上,无情地撕咬着她,我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父亲头也不回地蹬着车子,无暇顾及正在追赶的我,母亲在颠簸中胡乱地挥手,跟我告别。那天,周围的一切,都是冷漠的。道路两旁高矮不一的树木,在我眼前肆意地晃动躯干,扭曲而模糊的树影,跳动着庆祝母亲离开的舞步;调皮的麻雀在由电线组成的五线谱上蹦跳翻飞,合奏着与那天主题基调相反的乐曲;厚重的雾气,迷蒙了我的视线,我奋力地奔跑着,妄想凑近再看她一眼,可脚步却变得蹒跚且疲惫,我气喘吁吁,缓不过气;破烂的三轮,竟脱胎换骨,迅速地滚动着轱辘,飞奔着逃离我的眼睛。

母亲没有骗我,她恪守了诺言,我再次见到她时,是两年后的春天。她同父亲一样,都组建了新的家庭,只是,我们真的疏远了,不是吗?我对那些能够占据母亲时间和精力的人儿,艳羡不已,可我明知,那是我穷极一生,再难得到的珍宝了。我真替你感到庆幸,你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老旧的泪痕和伤疤再无踪影了,好在,我没自私地把你留下。

我快成年了,我得告别过去了。母亲,你会一直爱着我吧,只是换了种奇特的方式,教诲着我,相见不如怀念。那一别,隔了星辰大海、崇山峻岭;那一面,拥来四季花开、芬香四溢。见与不见,我们都会彼此惦记,这是我们不可违抗的宿命,尽管思念是那么虚无缥缈,但它总会给人带来渴望,不是吗?

那辆三轮车,是父亲的帮凶。我回不到母亲身边了,母亲再也回不来了。但我们心心相依,彼此感知,不是吗?夜深了,祝你好梦。我在无声无息地挂念着你,愿你一切安好。忘了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儿了,我已经,能照顾好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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