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巢
二爷年轻时是村里的电工,小时候总记得二爷左口袋插着一把钳子,右口袋竖一柄螺丝刀,走起路来煞是威风。我和小伙伴抢夺他的工具,他拿出钳子,挥动起来吓唬我们:“老虎钳子专门拔小家伙的牙齿,看谁的牙想被拔光!”我们一哄而散。我们对二爷既崇拜又害怕,闲下来的时候围着他听他讲安全用电的知识,他还教我们用电方面的歌谣“变压器,长有电,大人小孩要离远”,所以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手湿了决不能摸电线,人触电了要用干竹竿挑开等知识。
听爸爸讲,二爷是他的学生,爸爸是村里唯一的教师,有一次村里办扫盲培训班,抽调我爸当任课老师,二爷成了我爸教导的第一批学生。有时二爷在村里称呼我爸为“马老师”,爸爸回敬一声二叔好,侄子做叔叔的老师,听着多么滑稽啊,常常惹得我和伙伴大笑。
电工是二爷的主业,杀猪也是他的专长。年底杀年猪开始了,几个精干的劳力合伙按住肥猪,拿来粗壮的绳子给猪五花大绑,再找来两条长凳并排放着,把猪背朝下抬放在凳子上,妈妈这时搬出早已准备好的小桌子,桌子上摆放三个小菜,蜡烛和香火早已点燃,黄色的火纸冒出鹅黄色的火焰。二爷端起酒杯大泯一口,喷洒到锃亮的尖刀上,这时二爷嘴里默默念起咒语:“猪儿猪儿你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他不吃来我不宰,你向吃的去讨债!”,说罢,噗嗤一刀下去,肥猪顿时嗷嗷大叫,红色的瀑布倾泻而下,呻吟声先是隆重,最后只剩下低沉的喘息声。
杀猪完毕并不急着退毛,吹猪是我最感兴趣的环节。二爷找来小细绳,给猪的四只脚捆绑结实,用刀子给后腿靠近脚趾的地方划一个小口子,我递上他的专用工具——小拇指粗细的细长的铁棍,二爷用削尖的一头刺向猪脊背的方向,准备工作完毕,开始吹猪了,只见二爷对着原先划开的猪蹄旁的小口吹了起来,二爷的脸蛋涨的通红,此刻猪肚子也会变得圆滚滚的,吹了一阵子二爷会停下歇息片刻,这时二爷会怂恿我试试,在伙伴们的推让下,我拿起猪腿,肉红色的猪蹄泛着血丝,腥气扑鼻,我强忍着,用力吹起来,坚持不了两秒钟就败下阵来,二爷踹我一脚说:“吹个猪都吹不好,吹牛更不用提了!”在伙伴们的嘲笑声中,我悻悻地跑走了,去看妈妈用开水浸猪血。此刻的猪血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妈妈用刀把圆形的猪血划成小块,猪血里混合着葱花和十三香的香味,煮好的猪血掺和猪肉烩在一起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二爷和我家是前后院,我家在后排,当时由于贫穷也没建造场院,所以我们往来很是方便。有一天的早晨,满院子飘满肉的香味,那个年代,吃上一顿肉食可谓是千载难逢,我问爸爸这是谁家在煮肉呢?爸爸说应该是前院的哪户人家,我咽了口唾沫,似乎想把馋虫也吞进肚子里。不多时,二爷端着一大碗冒着热气的肉来到我家门前,二爷向我爸解释道:“昨天晚上,不知道哪个庄的疯狗跑到我家门口乱咬一气,我怕咬到人,趁它不注意,用钉耙打死了。想想扔了怪可惜的,所以早晨起来,给狗剥了皮,煮煮大家尝尝。”爸爸连声道谢,送走二爷,爸爸喊来妈妈和姐姐。一块分享这难得的佳肴,一碗狗肉很快滚进我们的肚子,现在想起那个香味,是任何烹饪都做不出来的。
二爷兄弟三人,由于贫穷,老大早年间响应支援新疆的号召,去新疆发展去了,听同在新疆的二叔说,老大在新疆靠养鹿生存。我的爷爷还在世的时候,二叔从新疆回来会给爷爷带些鹿血和鹿茸补补身子,鹿血和鹿茸用来泡酒,二叔说这些都是在大爷的鹿场便宜买来的。二叔回来的次数很少,大多是书信来往,我记得当爸爸从学校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件时,我就知道是二叔来信了,这时爸爸脸上会洋溢骄傲的神色,并高声对门前的爷爷大声叫喊:“二弟来信了,我读给你听。”爷爷顿时来了精神,喊来奶奶一块听信,爸爸读的千回百转,不多时爷爷的眼眶里泛着泪光,爸爸会停下来,给爷爷叙些家常,缓和了一会再读下去。
二叔回来的时候,爷爷最为开心,其次就是二爷。二爷会第一个来到我家,不多时家里会聚来满屋子的邻居。二爷靠在叔叔最近的位置,似乎要把二叔述说的见闻都记在脑海里,回去好讲给他的妈妈听。很快家里会被香烟的烟雾笼罩,整个屋子仿佛一座神仙的道观。二爷听的最仔细的,等二叔点烟的空档,便问起大爷的情景。二叔轻描淡写,大多都是在诉说大爷日子的祥和,二爷脸上的愁云慢慢舒展开来,当晚的酒席上,二爷总是喝的最多。等客人散去,二叔会和我爸唠些闲话,二叔说,大爷在新疆的日子并不好过,太过老实,妻子也瞧不起他,几次差点离家出走,更不会做些别的买卖,鹿场的行情也不好,能解决温饱就很不容易了。爸爸和爷爷都深沉的叹气,爷爷嘱咐爸爸这些情形不要告诉二爷。我的爷爷和二爷是同胞兄弟,年轻时也没帮到他家,现在身体不行了,更是自身难保,二叔在新疆发展的还不错,爷爷只好嘱咐二叔,在新疆尽量帮助大爷。二叔无奈地应和。
二爷的春天渐渐来了,三个女儿都嫁了好人家,一个儿子也上了班。原先的砖瓦房被三层小楼代替,大女儿负责购置电器,二女儿和小女儿负责置办家具,宽大的房子布置的精美绝伦。二爷如今也不再当电工,杀年猪也很少参与,更多的时候都能看到他在村头的商店里打牌的身影。
二叔照例很少回来,奶奶把二叔的信件藏在一个暗箱里,暗箱里放着奶奶的所有积蓄,偶尔放学回来,奶奶会把我喊到她的卧室,小心地打开箱子,拿出油纸包裹的信让我读给她听,奶奶一层一层剥开信件,挑出最近日期的一封让我读,信封上是千篇一律的地址:新疆三十五团。二叔的字体很潦草,好多字我都辨别不清,只好凭自己的想象去连接所有的字符。奶奶两眼茫然望着前方,嘴里不时唠叨着:怎么好久没来信了,出啥事了吗?第二天早起,奶奶催促爸爸起来给二叔写信,询问他的近况。爸爸无奈,只好按着奶奶的说词给二叔写信。
二叔的信件在有了电话时便宣告完结,那保存已久的信件都放在什么地方了呢?一点痕迹都找不到了。
大爷我见过一次,和二爷长得很相似,只是更内向一些。这么多年,大爷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还记得年老的老母亲的模样吗?二爷几次酒醉后都哭着说要去新疆看看大哥,可惜他的愿望没有迈出一步。
二叔最后一次回来是在奶奶病危的时候。照例,第一顿饭是二爷招待,我也从县城赶了回来。二爷宽敞的客厅摆了两桌酒席,二爷喝的红光满面,二叔也酩酊大醉,二爷没有再打听大爷的生活状况。二叔回家歇息时和我爸聊着家常,二叔慢悠悠地对我爸说:“大哥,咱娘看来没有多少日子了,你四个侄子不会回来给他奶奶奔丧,人离开久了就没啥感情了。血浓于水都是瞎话。”爸爸静静地抽着烟,漠然地说:“没事,睡觉吧。”我跑出房门,酒精涌上了喉咙,呕吐物喷射而出,眼泪也伴着流了下来。爸爸赶紧给我端来茶水漱口。二叔这时提议:“回来几次都没去咱爹的坟上看看,这次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明天咱们去坟地里烧烧纸吧。”爸爸眨眨惺忪的眼睛,脸上的肌肉跳动着,慢悠悠地说:“好,明天我再买些烟花和冥币。”二叔赶紧打住:“哪能让你花钱,我来买。”两人僵持不下,我插话道:“明天谁早起谁去买,又不是啥大事。”二叔和爸爸都赞成,说罢,两人各回各的卧室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起,天色变得阴沉起来,灰色的天空,让一切都变的无精打采。二叔吃完早饭被邻村的人约去打牌了,昨晚的约定也许只是临时起意,也许忘记罢了。爸爸也没再提,家里空荡荡的,我找个借口便回到了县城。冷飕飕的凉风吹来,仿佛整个人陷入冰窖一样。
每次回去,很少再见到二爷的,听说二爷去城里打工来了。老家的房屋大都修葺一新,我却感到很是陌生。留守老人守着那一片空荡荡的宅地,他们在这里生老病死,年老的时候也只有这所房子在静静地陪着他们老去。
村口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布谷鸟的巢穴筑在最上头的枝丫上,最近几年没有见到鸟的踪迹。那一只巢穴就这样,像顶帽子挂在树上。没有鸟的巢穴,和我的家乡一样。
二爷还会惦记远在北疆的大哥呢?有一次,我问了二爷这个问题,二爷迟疑了片刻,说:“想他啥用,他又不想咱,现在的人啊,都是各顾各。”,我给二爷递上一支香烟并帮他点燃,二爷猛吸一大口,望着天空,淡淡地说:“我还是会去新疆一趟的,看看到底是怎样的水土让那里的人都忘记了故乡。”我附和着说:“对!去看看也好。”
“亚克西亚克西,新疆是个好地方,你是歌舞的海洋。一路走来一路唱,一路春风到新疆。天山脚下看牧场,漂亮姑娘放牛羊;哈密瓜园喷喷香,翡翠葡萄晶晶亮;棉花田里歌荡漾,白云朵朵送吉祥。亚克西亚克西,新疆是个好地方,你有富强好儿郎。”
作者简介:马增辉,淮滨县城关学校一名教师,喜爱在笔尖行走,春风诵读文学会负责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