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文苑】《奶奶的遗产》作者 刘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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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遗产

作者 刘升华

奶奶去世多年了,给我们留下的是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唯有一件像传家宝一样的故事,在远近乡里传诵着。那个被奶奶讲烂了的故事,细细想来还真感人。每当奶奶讲完故事后,她总是叹口气:“唉!可怜的人呐,走了再也不来了,也许他当上大官了,也许他......”。奶奶的情绪显然有些沮丧。记得奶奶临终的那年春天,她拉着我的手说:“乖,你留心看看报上,还有没有刘清江这个名字?这么多年了,也没有音信,他可是咱家的亲人呐!”

1947年隆冬的一天,凄厉的北风拼命地卷着大地,苍白的天空中弥漫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淮河早已冻得严实,你站在岸上,已经分辨不清那是原野,那是河流。

已是晚上九时许,风越刮越狂,雪越下越大,院子里像一个白烟滚滚的战场。正堂里,奶奶领着一家人在油灯底下掐缏子。正说笑间,两个“白雪团子”闯进了我家的正堂,“天呐,啥东西咋到俺家啦!”一家人被着突如其来的东西吓懵了。

两个“白雪团子”抖动的厉害,雪团不时地向下滚落。仔细辨认才发现是两个人。他们蜷曲着身子,哆嗦着嘴,舌头使劲地弄了弄,也没有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他们想笑,但笑得是那样艰难,冻僵了的面部几乎固定了他们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似乎在说:救救我们吧!

见此状奶奶忙吩咐小姑,去抱柴火给他们烤烤,自己扯下头巾,打他们身上的雪,嘴里一个劲的唏嘘着。当打完他们身上的雪后,才发现是两位当兵的。

“你们是走掉队的?”奶奶猜摸着。他俩示意地点点头。“哎呀!怪不得一大早从河上过兵,一直过到天黑,你们就是那个队伍的?”他们又不住地点头。

火光映着二位的身影,一高一矮,高个子20来岁,身上背着药包,看来是个军医;矮个子30多岁,胖墩墩的,长得很结实。他们俩相对坐着,火光吻着那发青的脸,四颗滚烫的眼睛噙着感激的泪花。他们脸上的表情有些松动,嘴唇翕动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火越烧越旺,整个屋里充满了热气,两个当兵的心里也充满了热气。我们一家人都围过来,问这问那,问长问短。原来这两个当兵的是刘邓大军中的战士,挺进大别山后,部队向北转移,他们由于脚冻烂了,走掉队了,加上天黑路寒,他们就对着我家的灯光走来。高个子叫刘清江,河北人,15岁那年,日本鬼子杀了她们的父母,烧了他的家,他就跟着部队走了。矮个子是江西人,没留下姓名,是国民党十五军团投叛来的。他们说着、哭着,似乎有说不完的痛苦。

烤罢火,伯父和父亲拿来了棉衣给他们换上;妈妈端来热水给他们洗脚。脚烂得吓人,从那坚硬的靴子里拿出来,很多地方都没了皮。洗罢脚,她们觉得身子暖和多了,可是由于僵冻太很,被火一烤,两腿瘫软了,软得像个面条。伯父和父亲把他们架到我家的客房,奶奶端来姜汤和稀粥,他们吃过饭就睡了。谁知道这一睡不要紧,他俩就病倒在俺家。矮个子还好,在我家住了一个星期,脚好之后就走了。这个叫刘清江的一躺就是几个月,成了俺家的长期病号。

刘清江不仅脚冻得厉害,而且患上了严重的风寒疟疾。他一直高烧,一连几天昏迷不醒。我们一家人四处求医,也未能扭转他的病情。还是父亲有办法,他出了个偏方,让他用红糖掺白酒烧热喝。可别说,这偏方真中用,病情果然有了好转。但由于他身体太虚弱,仍卧床不起。为了尽快恢复他的身体,奶奶快宰完了俺家的老母鸡。

第一次杀鸡的时候,五岁的姐姐可高兴了。不到过年奶奶从不随便杀鸡,奶奶破天荒杀鸡,姐姐还以为给她吃呢?她又蹦又跳来到奶奶跟前,嘴里嘟囔着:“奶奶杀鸡啦!奶奶杀鸡啦”。奶奶是杀鸡了,可是奶奶哪是为这个天真可爱的小孙女杀的呢?奶奶煺鸡,姐姐跟着拔毛;奶奶洗鸡,姐姐帮着拉鸡腿,奶奶炖鸡的时候姐姐在灶前眼巴巴的等待着......。奶奶把炖烂的鸡肉盛进碗里准备走的时候,她看见心爱小孙女在流泪。奶奶扯起衣襟擦去姐姐脸上的泪花,心疼地说:“荣荣好,小荣荣好,荣荣不吃对不对?”姐姐不说不吃,也不说要吃,只是瞪着两只不解的小眼问:“奶奶,这鸡端给谁吃呀?”

“给解放军叔叔吃呀!叔叔有病,让叔叔快快好了,好了去打仗对不对?”奶奶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她望望小孙女,又望望碗中的鸡肉:“来荣荣吃小的,小的炖得烂。”奶奶从碗中捞出一块最小的,吹吹上面的热气,笑呵呵地送进了姐姐的嘴里。

姐姐笑了:“奶奶,鸡肉真香,真好吃。”她又张开了嘴,等待着奶奶在夹第二块时,奶奶却放下了筷子,伸手摸一摸姐姐那红润的小油嘴说:“荣荣是好娃,荣荣不吃了,要是叔叔让你吃,就说吃过了。”奶奶的话逗得姐姐咯咯直笑,姐姐懂事的点点头。

奶奶端着鸡汤来到刘清江的床前:“孩子吃吧,老母鸡肥,可补身子咧!”刘清江接过热气腾腾的鸡汤,他抬起头直着眼睛看着奶奶,泪水在眼眶里足足留有一分钟,但终于掉了下来。

刘清江养病期间,父亲和伯父轮流“值班”,帮他脱衣、穿衣、倒屎、倒尿,煎汤熬药自然就是女人们的活了。最有心计的要数小姑,她不但给端水送饭,煎汤熬药,还经常陪叔叔聊聊天,为的是怕叔叔一个人在屋里发闷。伯母和母亲也效仿着这样做。

有一次奶奶、伯母、妈妈和小姑像往常一样,吃罢晚饭都不约而同地来到叔叔的房间掐缏子。在昏昏的煤油灯下,他们又说又笑,有时让刘清江讲打仗的故事。当讲到一个当兵的乳名时,小姑诡秘的一笑:“兵哥哥,你的小名叫啥呢?”

叔叔笑了,他不好意思说。还是伯母岁数大有心计,她郑重其事地说:“刘清江,你的病我有个办法能治好。”伯母故作神秘,她说了一半不说了。

叔叔有点焦急:“大嫂,只要你能治好我的病,叫我干啥我干啥。”

妈妈和小姑都在一旁将军:“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奶奶在一旁抿着嘴笑。

伯母清了清嗓子:“刘清江,你知道不?你那天夜里来的时候,魂儿丢到外面了。只要你叫着你的小名喊'来家呀,来家呀!’你的病就好了。”

叔叔为难了,他知道自己“上当”了,但又不得不把刚才的话兑现,最后他还是硬着头皮说:“我叫小江。”

“对!对!就叫小江来家呀!小江来家呀!”她们都在一旁加劲。

叔叔按照“要求”喊了两遍,他们都笑了,他自己也笑了,笑得是那样开心。说来也怪,就这样叫了两声,叔叔的病真的好了,奇迹般的好了。从此,他的头也不痛了,脚也可以穿上鞋子慢慢走动了。

三个月过去了,也就是1948年的农历二月。刘清江的病基本好了。为了感激我家人,他帮俺家挑水、放牛、拉粪......,什么活都干。

当时,俺村里还没有解放,社会上很乱,乡保安队经常下乡抓丁、拉夫、收枪款。若发现谁家来可疑的人,立即带到乡里审问。所以当别人问起刘清江时,奶奶总是笑着说:“农活来了,新雇了个伙计(打短工的)”。

在这个融融和和的大家庭里,刘清江过得很舒服,他从不提走的事,再说他也不知道部队在哪儿。他除了在俺家里干活外,还经常出门给乡亲们看病。

有一次,刘清江外出看病走在半路上,被牛少山的家丁抓走了。牛少山是当地有名的大恶霸,杀人不眨眼,他若是有什么活,就派家丁四处抓夫给他干活。这次牛少山想挖个池子养鳖,就四处抓人了。

叔叔抓走了,奶奶可着急了。刘清江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奶奶怕牛少山知道底细后害他。

奶奶叫来伯父和父亲:“你们去看看,把刘清江换过来,反正牛少山池塘挖完,不耽误咱家收麦。”

按照奶奶的意思,伯父和父亲找到了牛少山,说刘清江脚上有伤,不能干活,并让牛少山亲眼看看。可这个大恶霸却狠狠地说:“哼!用一个换一个,哪有恁便宜的事。要是用两个换一个吗,还差不多。”

为了刘清江的安全,伯父和父亲只好都留下来给牛少山干一个月的苦工,叔叔回去料理家里那一摊子。

一天中午,奶奶刚吃过午饭,忽听小姑哭着跑回说:“妈!妈!乡保安队来人啦!”

一听是乡保安队的人,就知道是又来搜家的。奶奶赶忙跑到叔叔的房间,叫醒正在午睡的叔叔:“清江,赶快从墙头上翻过去,乡保安队来人啦!”说时迟,那时快,刘清江一猛劲翻过一人多高的墙头。

不一会儿,一群人持着枪冲进了我家的院里,声称:“我们是乡保安队的,你们家藏有'共党’分子。”

奶奶赶紧把这些“客人”请进屋,又是倒茶,又是拿烟:“老天爷呀!俺家咋敢藏'共党’耶!请你们别误会呀!”

“误会!”一个黑脸大汉哼了一声,气势汹汹地说:“我亲眼看见你家有个高个子,不是'共党’是什么人?!”

“那是俺家新雇的伙计,人家爹娘都死了,也没有个靠,怪可怜的。”奶奶胆怯地辩解着。

“哼!别演戏了,我们已经查明,那个高个子就是'共党’。”黑脸大汉把烟屁股一甩:“搜!”几个狗腿子像寻找纽扣似的,把我家墙缝都挑一挑,也没搜到一根汗毛。他们只好偃旗息鼓。临走的时候,还威胁说:“老太太不要糊涂,要是不交出来,就拿你儿子问罪。”

叔叔的安全问题成了奶奶的心头之患,看来在我家住已经非常危险了。既然被人发现了,奶奶只好将它转移到奶奶的娘家。在那里避了几天风后,刘清江怕连累俺家人,只好寻找部队。临走的时候,奶奶痛哭流涕,叔叔也泪流不止。

刘清江走了,奶奶总是放心不下。她不知道路上是否安全,也不知道是否能找到部队。所以,每每总是在嘴里叨唠着:“总该来信了,唉,可怜的孩子!”

到了秋后,俺家又来了两个当兵的。前面一个当兵的握着奶奶的手说:“娘,我是刘清江呀!”

奶奶一看是个当兵的,激动地说:“儿呐!儿呐!你回来了!”说着,泪水就漱漱地流下来。她拉着当兵的手,心里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心想:这回你千万不能再走了。

妈妈闻声也赶了出来,狐疑地问:“你是刘清江吗?听你的声音......。”

“哈!哈!哈!......”那人笑了起来:“我怎么不是刘清江?你是二嫂,这位是大嫂。”他指了指妈妈,又指了指伯母。听他这么一说,妈妈还真的相信了,可仔细辨认长的还是有点不像。他看着我们一家人都在发愣,才认真地说:“大娘,大嫂,你们别误会,我们是刘清江连队,来调查刘清江的情况。”

“那刘清江呢?”奶奶显然有些伤心。

“刘清江回到连队了,他平平安安地回到了部队,他是我们连队的一名医务战士,也是一名英雄,挺进大别山时,他屡立战功。这次部队转移,谁知刘清江途中病倒了,病得这样厉害,多亏了你们一家人呀!”

晚上,父亲和伯父陪他们喝酒吃饭,他们讲述了中国革命战争的形式,并鼓励伯父、父亲跟着共产党、毛主席干革命。饭后,我们家人回报了刘清江在俺家生活期间的情况,那人都一一记下了。

后来,刘清江给我家写了几封信,他说:中国人民解放军,他的家乡也解放了,他现在很幸福。最后一封信是1950年写的,他说他准备参加抗美援朝。以后的几年里,父亲在报上见到过他的名字,并知道他在朝鲜战场上立过功,但由于没有机会通信,以后的情况就不清楚了。日子长了就渐渐的模糊了,只有奶奶还时常的提起他。

本文作者:

刘升华,男,1965年2月生,中共党员,中学高级教师,现在淮滨县教育体育局工作。本人喜欢文学、新闻等,曾有不少作品见诸于全国各大报端。本文是发生在作者家中一件真实的故事,也是为了完成“奶奶”的心愿,请老师们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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