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汉诗】吉狄马加诗选


【吉狄马加简介】

吉狄马加,彝族,著名诗人、作家、书法家。1961年生于四川大凉山。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并兼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长,中国诗歌学会顾问,是中国当代著名的少数民族代表性诗人,同时也是具有广泛影响的国际性诗人。1986年参加诗刊社第六届青春诗会。在国内外出版诗集文集四十余种。诗集《初恋的歌》获中国第三届新诗(诗集)奖;组诗《自画像及其他》获第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诗歌奖最高奖;组诗《吉狄马加诗十二首》获四川省文学奖;诗集《一个彝人的梦想》获中国第四届民族文学诗歌奖;1994年获庄重文文学奖;2006年5月被俄罗斯作家协会授予肖洛霍夫文学纪念奖章和证书;2006年10月,保加利亚作家协会为表彰他在诗歌领域的杰出贡献,特别颁发证书;2012年5月获第20届柔刚诗歌(成就)荣誉奖;2014年10月获南非姆基瓦人道主义大奖。2007年创办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担任该国际诗歌节组委会主席和“金藏羚羊”国际诗歌奖评委会主席。另外,其作品单行本还被翻译成英文、法文、西班牙文、俄文、意大利文、德文等文字在近二十国出版发行。


【吉狄马加诗选25首】

感恩大地

我们出生的时候

只有一种方式

而我们怎样敲开死亡之门

却千差万别

当我们谈到土地

无论是哪一个种族

都会在自己的灵魂中

找到父亲和母亲的影子

是大地赐予了我们生命

让人类的子孙

在她永恒的摇篮中繁衍生息

是大地给了我们语言

让我们的诗歌

传遍了这个古老而又年青的世界

当我们仰望难灿的星空

躺在大地的胸膛

那时我们的思绪

会随着秋天的风儿

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大地啊,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往往在这样的时刻

我的内心充满着从未有过的不安

人的一生都在向大自然索取

而我们的奉献更是微不足道

我想到大海退潮的盐碱之地

有一种冬枣树傲然而生

尽管土地是如此的贫瘠

但它的果实却压断了枝头

这是对大地养育之恩的回报

人类啊,当我们走过它们的身旁

请举手向它们致以深深地敬意!

古里拉达的岩羊

再一次瞩望

那奇妙的境界奇妙的境界

其实一切都在天上

通往神秘的永恒

从这里连接无边的浩瀚

空虚和寒冷就在那里

蹄子的回声沉默

雄性的弯角

装饰远走的云雾

背后的黑色的深渊

它那童贞的眼睛

泛起幽蓝的波浪

在我的梦中

不能没有这颗星星

在我的灵魂里

不能没有这道闪电

我怕失去了它

在大凉山的最高处

我的梦想会化为乌有

彝人谈火

给我们的血液,给我们土地

你比人类古老的历史还要漫长

给我们启示,给我们慰藉

让子孙在冥冥中,看见祖先的模样

你施以温情,你抚爱生命

让我们感受仁慈,理解善良

你保护着我们的自尊

免遭他人的伤害

你是禁忌,你是召唤,你是梦想

我们无限的欢乐

让我们尽情地歌唱

当我们离开这个人世

你不会流露丝毫的悲伤

然而无论贫穷,还是富有

你都会为我们的灵魂

穿上永恒的衣裳

吉勒布特*的树

在原野上

是吉勒布特的树

树的影子

像一种碎片般的记忆

传递着

隐秘的词汇

没有回答

只有巫师的钥匙

像翅膀

穿越那神灵的

疆域

树枝伸着

划破空气的寂静

每一片叶子

都凝视着宇宙的

沉思和透明的鸟儿

当风暴来临的时候

马匹的眼睛

可有纯粹的色调?

那些灰色的头发和土墙

已经在白昼中消失

树弯曲着

在夏天最后一个夜晚

幻想的巢穴,飘向

这个地球更远的地方

这是黑暗的海洋

没有声音的倾听

在吉勒布特无边的原野

只有树的虚幻的轮廓

成为一束:唯一的光!

————————

*吉勒布特,诗人的故乡,在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腹心地带。

无  

——致诺尔德

我们都拥有过童年的时光

那时候,你的梦曾被巍峨的雪山滋养

同样是在幻想的年龄,宽广的草原

从一开始就教会了你善良和谦恭

当然更是先辈们的传授,你才找到了

打开智慧之门的钥匙

常常有这样的经历,一个人呆望着天空

而心灵却充盈着无限的自由

诺尔德,但今天当我们回忆起

慈母摇篮边充满着爱意的歌谣

生命就如同那燃烧的灯盏,转瞬即逝

有时候它更像太阳下的影子,不等落日来临

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亲爱的朋友,我们都是文字的信徒

请相信人生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戏剧

惟有精神和信仰创造的世界

才能让我们的生命获得不朽的价值!

圣地和乐土

在那里。在那青海湖的东边,

风一遍遍,吹过了

被四季装点的节日。

尽管我找不到鸟儿飞行的方向,

但我却能从不同的地方,

远远地眺望到

那些星罗棋布的庄廓。

并且我还能看见,两只雪白的鸽子,

如同一对情侣般的天使,

一次又一次消失在时间的深处!

在那里——天空是最初的创造,

布满了彩陶云霓一样的纹路,

以及踩高跷人的影子,这样的庆典,

已经成为千年的仪式!

谁是这里的主人?野牦牛喉管里

喷射的鲜血,见证了公正无私的太阳,

是如何照亮了这片土地。

在那里。星月升起的时间已经很久,

传说净化成透明的物体。

这是人类在高处选择的

圣地和乐土。在这里——

河流的光影上涌动着不朽者

轮回的名字。这里不是宿命的开始,

而是一曲光明和诞生的颂歌。

无数的部族居住在这里,

把生和死雕刻成了神话。

在那里。在高原与高原的过渡地带,

为了生命的延续,颂辞穿越了

虚无的城池,最终抵达了

生殖力最强的流域。在那里——

小麦的清香从远处传来,温暖的

灶坑里烘烤着金黄的土豆。

在那里——花儿与少年,从生唱到死,

从死唱到生,它是这个世界

最为动人心魄的声音!

不知有多少爱情的故事,

在他(她)们的对唱中,潜入了

万物的灵魂和骨髓。在那里——

或许也曾有过小小的纷争,

但对于千百年来的和睦共处,

它们又是多么的微乎其微。

是伟大的传统和历史的恩赐,给与了

这里的人民无穷无尽的生存智慧!

在那里——在那青海湖的东边,

在那一片高原谷地,或许这一切,

总有一天都会成为一种记忆。

但是这一切,又绝不仅仅是这些。

因为在这个星球上,直到今天

人类间的杀戮并没有消失和停止。

在那里——在那青海湖的东边!

人类啊!这是比黄金更宝贵的启示,

它让我们明白了一个真理——

那就是永久的和平和安宁,只能来自于

包容、平等、共生、互助和对生命的尊重!

而不会再有其它!

雪的反光和天堂的颜色

1

这是门的孕育过程

是古老的时间,被水净洗的痕迹

这是门——这是门!

然而永远看不见

那隐藏在背后的金属的叹息

这是被火焰铸造的面具

它在太阳的照耀下

弥漫着金黄的倦意

这是门——这是门!

它的质感就如同黄色的土地

假如谁伸手去抚摸

在这高原永恒的寂静中

没有啜泣,只有长久地沉默……

2

那是神鹰的眼睛

不,或许只有上帝

才能从高处看见,这金色的原野上

无数的生命被抽象后

所形成的斑斓的符号

遥远的迁徙已经停止

牛犊在倾听小草的歌唱

一只蚂蚁缓慢地移动

牵引着一丝来自天宇的光

3

蓝色,蓝色,还是蓝色

在这无名的乡间

这是被反复覆盖的颜色

这是蓝色的血液,没有限止的流淌

最终凝固成的生命的意志

这是纯粹的蓝宝石,被冰冷的燃烧熔化

这是蓝色的睡眠——

在深不可测的潜意识里

看见的最真实的风暴!

4

风吹拂着——

在这苍秋的高空

无疑这风是从遥远的地方吹来的

只有在风吹拂着的时候

而时间正悄然滑过这样的季节

当大雁从村庄的头顶上飞过

留下一段不尽的哀鸣

此时或许才会有人亲眼目睹

在那经幡的一面——生命开始诞生

而在另一面——死亡的影子已经降临!

5

你的雪山之巅

仅仅是一个象征,它并非是现实的存在

因为现实中的雪山,它的冰川

已经开始不可逆转的消失

谁能忍心为雪山致一篇悼辞?

为何很少听见人类的忏悔?

雪山之巅,反射出幽暗的光芒

它永远在记忆和梦的边缘浮现

但愿你的创造是永恒的

因为你用一支抽象的画笔

揭示并记录了一个悲伤的故事!

6

那是疯狂的芍药

跳荡在大地生殖力最强的部位

那是云彩的倒影,把水的词语

抒写在紫色的疆域

穿越沙漠的城市,等待河流的消息

没有选择,闪光的秋叶

摇动着羚羊奔跑的箭矢

疾风中的牦牛,冰川时期的化石

只有紧紧地握住手中的法器

占卜的神枝才会敲响预言的皮鼓

7

你告诉我高原的夜空

假如长时间地去注视

就会发现,肉体和思想开始分离

所有的群山、树木、岩石都白银般剔透

高空的颜色,变幻莫测,隐含着暗示

有时会听见一阵遥远的雷声

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是最后的审判

但是,当我们仰望着这样的夜空

我们会相信——

创造这个世界的力量确实存在

而最后的审判已经开始……

8

谁看见过天堂的颜色?

这就是我看见的天堂的颜色,你肯定地说!

首先我相信天堂是会有颜色的

而这种颜色一定是温暖的

我相信这种颜色曾被人在生命中感受过

我还相信这种颜色曾被我们呼吸

毫无疑问,它是我们灵魂中的另一个部分

因为你,我开始想象天堂的颜色

就如同一个善于幻想的孩子

我常常闭着眼睛,充满着感激和幸福

有时泪水也会不知不觉地夺眶而出……

致祖国

我的祖国

是东方的一棵巨人树

那黄色的土地上,永不停息地

流淌着的是一条条金色的河流

我的祖国

那纯粹的蓝色

是天空和海洋的颜色

那是一只鸟,双翅上

闪动着黄金的雨滴

正在穿越黎明的拂晓

我的祖国,在神话中成长

那青铜的树叶

发出过千百次动人的声响

我的祖国,从来

就不属于一个民族

因为她有五十六个儿女

而我的民族,那五十六分之一

却永远属于我的祖国

我的祖国的历史

不应该被随意割断

无论她承载的是

光辉的年轮,还是屈辱的生活

因为我的祖国的历史

是一本完整的历史

当我们赞颂唐朝的时候

又怎能遗忘元朝开辟过的疆域

当我们梦回宋词的国度

在那里寻找文字的力量

又怎能真的去轻视

大清开创的伟业,不凡的气度

我说我的祖国的历史,是一部

完整的历史,那是因为我把这一切

都看成是我的祖国

血肉之躯不可分割的部分

我的祖国,我想对你说

当有一天你需要并选择我们

你的选择,一定不是简单的

由于地域的因素,不同的背景

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来自哪一个民族

同样也不要因为我们的族别

而让我们,失去了真正平等竞争的机会

我的祖国,我希望我们对你的

一万个忠诚,最终换来的

是你对我们的百分之百的信任

我的祖国

那优美的合唱,已经被证明

是五十六个民族语言的总和

离开其中任何一位歌手的参与

那壮丽的和声都不完美

就如同我的民族的声音

或许它来自遥远的边缘

但是它的存在

却永远不可或缺

就如同我们彝人古老的文字

它所记载的全部所有的一切

毫无疑问,都已成为了

你那一部辉煌巨著中的

足以让人自豪的不朽的篇章

我的祖国,请原谅

我的大胆和诗人才会有的真实

我希望你看中我们的是,而只能是

作为一个人所具有的高尚的品质

卓越的能力,真正摒弃了自私和狭隘

以及那无与伦比的,蕴含在

个体生命之中的,最为宝贵的

能为这个国家和大众去服务的牺牲精神

我的祖国,我希望并热忱的期待着

你看中我们的是,当然也只能是

我们对你的忠诚,就像

血管里的每一滴鲜血

都来自于正在跳动的心脏

而永远不会是其它!

尼沙,是一个人的名字?

或者说仅仅是一个词

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要不就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是这个地球七十亿人口中的一份子

不知道,是不是更早的时候

你们曾漫步街头

你们曾穿越雨季

要不直到如今,你还怅然若失

还能回想起那似乎永远

遗失了的碎片般的踪迹

或许这一切仅仅是个假设

尼沙,注定将擦肩而过

当一列火车疾驰穿过站台

送行者的眼睛已被泪水迷蒙

再也听不到汽笛的鸣叫

这片刻更像置身于虚幻的场景

当然,这可能也是一个幻觉

尼沙,或许从未存在过

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

作为语言中一个不存在的词

它只是想象中的一种记忆

永远无法判定有多少真实的成分

因为隔着时空能听到的

只是久远的模糊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

开始过无望的漫长的寻找

如果不是命运真的会再给你一次机会

可以肯定,你敲开的每一扇门

它只会通向永恒的虚无,在那里

有的只是消失在时间深处的影子

你不会找到半点你需要的东西

尼沙,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还是幻想

我想,勿需再去寻找更多的证据

因为从那双动人的眼睛里,是你

看见过沙漠黎明时的微光

闪耀着露水般晶莹的涟漪,你的

脸庞曾被另一个生命分泌的气味和物质

笼罩,那裙裾飘动着,有梦一样的暗花

你还记得,你匍匐在这温暖的沙漠上

畅饮过人世间最美最甜的甘泉

而这一切,对你而言已经足够

尼沙,是否真的存在并不重要……

河流

阿合诺依*——

你这深沉而黑色的河流

我们民族古老的语言

曾这样为你命名!

你从开始就有别于

这个世界其它的河流

你穿越我们永恒的故土

那高贵庄严的颜色

闪烁在流动着的水面

你流淌着

在我们传诵的史诗中

已经有数千年的历史

或许这个时间

还要更加久长

我们的祖先

曾在你的岸边憩息

是你那甘甜的乳汁

让他们遗忘了

漫长征途的艰辛,以及

徐徐来临的倦意

他们的脸庞,也曾被

你幽深的灵魂照亮

你奔腾不息

在那茫茫的群山和峡谷

那仁慈宽厚的声音

就如同一支歌谣

把我们忧郁的心抚慰

在渐渐熄灭的火塘旁

当我们沉沉地睡去

潜入无边的黑暗

只有你会浮现在梦中

那黑色孕育的光芒

将把我们所有的

苦难和不幸的记忆

都全部地一扫而空

阿合诺依——我还知道

只要有彝人生活的地方

就不会有人,不知晓

你这父亲般的名字

我们的诗歌,赞颂过

无数的河流

然而,对你的赞颂

却比它们更多!

————————

*阿合诺依:彝语的意思是黑色幽深的河流,这里即指中国西南部的金沙江,是作者故乡的一条大河。

猎人岩

不知什么时候

山岩弯下了腰

在自己的脚下

撑起了一把伞

从此这里有了篝火

篝火是整个宇宙的

它噼噼啪啪地哼着

唱起了两个世界

都能听懂的歌

里面一串迷人的星火

外面一条神奇的银河

獐子肉淡淡的香味

拌和着烧熟了的传说

因为有一道永远敞开的门

因为有一扇无法关闭的窗

小鸟呀蝈蝈呀萤火虫呀蝙蝠呀

全都跑进屋里来了

雨丝是有声的门帘

牵动着梦中湿漉漉的思念

雪片是绣花的窗帘

挂满了洁白洁白的诗笺

石路上浅浅的脚印儿

像失落的记忆,斑斑又点点

一杆抽不尽的兰花烟

从黎明到黄昏

飘了好多好多年

假如有一天猎人再没有回来

它的篝火就要熄了

只要冒着青烟

那猎人的儿子

定会把篝火点燃

“睡”的和弦

如果森林是一片郁郁的海

他就沉沉地浮起

呼吸在海岸线上

小屋像一只船

搁浅在森林的最南方

搁浅在平原的最北方

抛锚在一个大港湾

猎狗弓着背打盹

为火塘以外的夜,划一个温热的

起伏的问号

他睡在那间

有女人的头发味和孩子的

奶香味的小屋里

那梦境似流水,诡秘地卷过

他朦胧的头顶

白日里那只母鹿漂亮的影子

刚从这里飘走

他开始追寻,肩上落满了

好多秋天的黄金叶

他没有开枪。他看见那只母鹿

在一座中国西南的山上跳舞

于是他也想跳

但妻子枕着他的左臂

孩子枕着他的右臂

这是两个小港湾

他好像只能用神思

吹着悠扬的口哨

走往日猎人那种细碎步

一首不尽的森林小夜曲

便从他的额头上悄悄滑过

民歌

赶场的人们回家了

可是我的诗没有归来

有人曾看见它

带着金色的口弦

在黄昏路口的屋檐下

喝醉了酒

沮丧徘徊

坡上的羊儿进圈了

可是我的诗没有归来

领头羊曾看见它

在太阳沉落的时候

望着流血的山岗

欲哭无泪

独自伤感

四邻的乡亲都安睡了

可是我的诗没有归来

一个人坐在门前等待

这样的夜晚谁能忘怀?!

反差

我没有目的

突然太阳在我的背后

预示着某种危险

我看见另一个我

穿过夜色和时间的头顶

吮吸苦养的阴凉

我看见我的手不在这里

它在大地黑色的深处

高举着骨质的花朵

让仪式中的部族

召唤先祖们的灵魂

我看见一堵墙在阳光下古老

所有的谚语被埋进了酒中

我看见当音乐的节奏爬满羊皮

一个歌手用他飘忽着火焰的舌头

寻找超现实的土壤

我不在这里,因为还有另一个我

在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老去的斗牛

——大凉山斗牛的故事之一

它站在那里

站在夕阳下

一动也不动

低垂着衰老的头

它的整个身躯

像被海浪啃咬过的

礁石

它那双伤痕斑斑的角

像狼的断齿

它站在那里

站在夕阳下

紧闭着一只

还剩下的独眼

任一群苍蝇

围着自己的头颅飞旋

任一些大胆牛虻

爬满自己的脸

它的主人不知到何处去了

它站在那里

站在夕阳下

这时它梦见了壮年的时候

想起火把节的早晨

它好像又听见头上的角发出动人的声响

它好像又听见鼻孔里发出远山的歌唱

它好像又嗅到了斗牛场

那熟悉而又潮湿的气息

它好像又感到一阵狂野的冲动

从那黑色的土地上升起

它好像又感到

奔流着的血潮正涌向全身

每一根牛毛都像坚硬的钢丝一般

它好像又听到了人们欢呼的声音

在夏日阳光的原野上

像一只只金色的鹿

欢快着奔跑着跳跃着

它好像又看见那年轻的主人牵着它

红色的彩带挂在了头顶

在高高的山岗

它的锐角挑着一轮太阳

红得就像鲜血一样

它站在那里

站在夕阳下

有时会睁开那一只独眼

望着昔日的斗牛场

发出一声悲哀的吼叫

于是那一身

枯黄的毛皮

便像一团火

在那里疯狂地燃烧

死去的斗牛

——大凉山斗牛的故事之二

你竟可以把他消灭掉,却就是打不败他。

——欧内斯特·海明威

在一个人们

熟睡的深夜

它有气无力地躺在牛栏里

等待着那死亡的来临

一双微睁着的眼

充满了哀伤和绝望

但就在这时它仿佛听见

在那远方的原野上

在那昔日的斗牛场

有一条强壮的斗牛向它呼叫

用挑战的口气

喊着它早已被遗忘的名字

戏弄着它,侮辱着它,咒骂着它

也就在这瞬间,它感到

有一种野性的刺激在燃烧

于是,它疯狂地向那熟悉的原野奔去

就在它冲去的地方

栅栏付出垮掉的声音

小树发出断裂的声音

岩石发出撞击的声音

土地发出刺破的声音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

在多雾的早晨

人们发现那条斗牛死了

在那昔日的斗牛场

它的角深深地扎进了泥土

全身就像被刀砍过的一样

只是它的那双还睁着的眼睛

流露出一种高傲而满足的微笑

母亲们的手

彝人的母亲死了,在火葬的时候,她的身子

永远是侧向右睡的,听任说那是因为,她还要用

自己的左手,到神灵世界去纺线。

———题记

就这样向右悄悄地睡去

睡成一条长长的河流

睡成一架绵绵的山脉

许多人都看见了

她睡在那里

于是山的女儿和山的儿子们

便走向那看不见海的岸

岸上有一条美人鱼

当液态的土地沉下去

身后立起一块沉默的礁石

这时独有一只古老的歌曲

拖着一弯最纯洁的月牙

就这样向右悄悄地睡去

在清清的风中

在濛濛的雨里

让淡淡的雾笼罩

让白白的运萦绕

无论是在静静的黎明

还是在迷人的黄昏

一切都成了冰冷的雕像

只有她的左手还漂浮着

皮肤上一定用温度

血管里一定有血流

就这样向右悄悄地睡去

多么像一条美人鱼

多么像一弯纯洁的月牙

多么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她睡在土地和天空之间

她睡在死亡和生命的高处

因此江河才在她身下照样流着

因此森林才在她身下照样长着

因此山岩才在她身下照样站着

因此我苦难而又甜蜜的民族

才这样哭着,才这样喊着,才这样唱着

就这样向右悄悄地睡去

世间的一切都要消失

在浩瀚的苍穹中

在不死的记忆里

只有她的左手还漂浮着

那么温柔,那么美丽,那么自由

黑色的河流

我了解葬礼,

我了解大山里彝人古老的葬礼。

(在一条黑色的河流上,

人性的眼睛闪着黄金的光。)

我看见人的河流,正从山谷中悄悄穿过。

我看见人的河流,正漾起那悲哀的微波。

沉沉地穿越这冷暖的人间,

沉沉地穿越这神奇的世界。

我看见人的河流,汇聚成海洋,

在死亡的身边喧响,祖先的图腾被幻想在天上。

我看见送葬的人,灵魂像梦一样,

在那火枪的召唤声里,幻化出原始美的衣裳。

我看见死去的人,像大山那样安祥,

在一千双手的爱抚下,听友情歌唱忧伤。

我了解葬礼,

我了解大山里彝人古老的葬礼。

(在一条黑色的河流上,

人性的眼睛闪着黄金的光。)

头巾

有一个男人把一块头巾

送给了他相爱的女人

这个女人真是幸运

因为她总算和这个

她真心相爱的男人结了婚

朝也爱

暮也爱

岁月悄悄流去

只要一看见那头巾

总有那么多甜蜜的回忆

有一个男人把一块头巾

送给了他相爱的女人

可这个女人的父母

却硬把她嫁给了一个

她从不认识的人

从此她的泪很多

从此她的梦很多

于是她只好用那头巾

去擦梦里的灰尘

有一个男人把一块头巾

送给了他相爱的女人

或许由于风

或许由于雨

或许由于一次特大的山洪

彼此再没有消息

于是不知过了多少年

在一个赶集的路口

这个女人突然又遇见了那个男人

彼此都默默无语

谁也不愿说起过去

两个人的手中

都牵着各自的孩子

有一个男人把一块头巾

送给他相爱的女人

可能是一次远方的雷声

可能是一次初夏的寒冷

这个女人和一个外乡人走了

她想等到盛夏的傍晚就回来

可是回来已是冬天的早晨

从此她只好在那有月光的晚上

偷偷地数那头巾上的花格

有一个男人把一块头巾

送给了他相爱的女人

但为了一个永恒的等待

天说要背叛

地说要背叛

其实那是两条相望的海岸

尽管也曾有过船

醒着也呢喃

睡着也呢喃

最后有一天

这个女人死了

送葬的人

才从她珍藏的遗物中

发现这条头巾

可谁也没有对它发生兴趣

可谁也不会知道它的历史

于是人们索性就用这头巾

盖住死者那苍白的脸

连同那蜷曲的身躯

在那山野里烧成灰烬

连同那蜷曲的身躯

在那山野里烧成灰烬

 

古老的土地

我站在凉山群山护卫的山野上,

脚下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这是一片埋下了祖先头颅的土地

古老的土地,

比历史更悠久的土地,

世上不知有多少这样古老的土地。

我仿佛看见成群的印第安人,

在南美的草原上追逐鹿群,

他们的孩子在土地上安然睡去,

独有那些棕榈在和少女们私语。

我仿佛看见黑人,那些黑色的兄弟,

正踩着非洲沉沉的身躯,

他们的脚踏响了土地,

那是一片非洲鼓一般的土地,

那是和他们的皮肤一样黝黑的土地,

眼里流出一个鲜红的黎明。

我仿佛看见埃塞俄比亚,

土地在闪着远古黄金的光,

正有一千架巴拉风琴,

开始赞颂黑色的祭品。

我仿佛看见顿河在静静流,

流过那片不用耕耘的土地,

哥萨克人在黄昏举行婚礼。

到处是这样古老的土地,

婴儿在这土地上降生,

老人在这土地上死去。

古老的土地,

比历史更悠久的土地,

世上不知有多少这样古老的土地。

在活着的时候,或是死了,

我的头颅,那彝人的头颅,

将刻上人类友爱的诗句。

做口弦的老人

这是谁的口弦在太阳下闪光,多么像蜻蜓的翅膀。

————题记

在群山环绕的山谷环绕的山谷中

他的锤声正穿过那寂静无声的雾

音乐会溅落星星般的露珠

处女林会停止风中的舞步

那就让这男性的振动

在高原湖丰腴的腹部上

开始月光下

爱和美的结盟

他苍老多皱的手

是高原十二月的河流

流褐黄色的音韵

流起伏着的思绪

正缓缓地

剪裁金黄金黄的古铜

他的手里正游过一条自由的鱼

它两翼是古铜色的波浪

他举起高而又高的礁石

在和金色的鱼鳞碰撞

于是从他的童话世界中

将飞出好多好多迷人的蜻蜓

蜻蜓金黄的翅膀将振响

响在太阳的天空上

响在土地的山峰上

响在男人的额头上

响在女人的嘴唇上

响在孩子的耳环上

蜻蜓金黄的翅膀将振响

响在东方

响在西方

响给黄种人听

响给黑种人听

响给白种人听

响在长江和黄河的上游

响在密西西比河的下游

这是彝人来自远古的声音

这是彝人来自灵魂的声音

当月亮从大山背后升起

爱在山岗上岩石般站立

缠绵的蜻蜓

匆忙的蜻蜓

甜蜜的蜻蜓

到少女的胸脯上栖息

那些无声的喇叭花

独自对着星空呼吸

因为有了一对对金色的翅膀

爱在这块土地上才如此久长

假如土地上失去了金翅拍击的声音

即如土地上失去了呼唤友情的回音

那世界将是一个死寂的世界

那土地将是一片荒凉的土地

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绝望

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悲哀

人类在制造生命的蛋白质

人类在制造死亡的核原子

毕加索的和平鸽

将与轰炸机的双翼并行

从人类的头上飞过

飞过平原    飞过

飞过高山    飞过

飞过江河    飞过

飞过那些无名的幽谷    飞过

我们的老人已经制造了一万次爱情

我们的老人已经制造了一千颗太阳

看那些蜻蜓金黄的翅膀

正飞向每个种族的故乡

有一天他将默默地死去

为了永恒的爱而停止呼吸

那时在他平静的头颅上

会飞绕着一群美丽的蜻蜓

它们闪着金黄金黄的翅膀

这块土地上爱唱歌的彝人

将抬着他的躯体    走向

走向那千古不灭的太阳

口弦的自白

我是口弦

永远挂在他的胸前

从美妙的少女时光

到寂寞的老年

我是口弦

命运让我

睡在我心房的旁边

她通过我

把忧伤和欢乐

倾诉给黑暗

我是口弦

要是她真的

溘然离开这个人世

我也要陪伴着她

最终把自己的一切

拌合在冰冷的泥土里面

但是――兄弟啊――在漆黑的夜半

如果你感受到了

这块土地的悲哀

那就是我还在思念

感谢一条河流

当我想念您的时候

我就会想到那一条河流

我就会想到河流之上的那一片天空

这如梦的让人心碎的相遇啊

为了这一漫长的瞬间

我相信,我们那饥渴的灵魂

已经穿越了所有的世纪

此时我才明白,我是属于你的

正如你也属于我

为了这个季节,我们都等了很久

这是上帝的意志?还是命运的安排?

为什么欢乐和痛苦又都一并到来

我知道那命定的关于河流的情结

会让我的一生充满了甜蜜与隐痛

我 

彝人的孩子生下地,母亲就要用江河里纯净的水为孩子洗浴

当有一天我就要死去

踏着夕阳的影子走向大山

啊,妈妈,你在哪里?

纵然用含着奶汁的声音喊你

也不会有你的回音

只有在黄昏

在你的火葬地

才看见你颤颤巍巍的身影

这时让我走向你

啊,妈妈,我的妈妈

你不是暖暖的风

也不是绵绵的雨

你只是一片青青的

无言的草地

那么就让我赤裸着

唱一支往日的歌曲

啊,妈妈,我的妈妈

你勿需用嘴为我呻吟

假如这是爱的时辰

那夜露就会悄悄降临

在这茫茫世界

在这冷暖人间

我的皮肤有太阳的光泽

我的眼睛有森林的颜色

可你看见了吗?

我的躯体

那曾经因为你

而最洁净的躯体

也曾被丑恶雕刻

啊,妈妈,我的妈妈

我真的就要见到你了吗?

那就请为你的孩子

再作一次神圣的洗浴

让我干干净净的躯体

永远睡在你的怀

我,雪豹……

——献给乔治·夏勒

吉狄马加

1

流星划过的时候

我的身体,在瞬间

被光明烛照,我的皮毛

燃烧如白雪的火焰

我的影子,闪动成光的箭矢

犹如一条银色的鱼

消失在黑暗的苍穹

我是雪山真正的儿子

守望孤独,穿越了所有的时空

潜伏在岩石坚硬的波浪之间

我守卫在这里——

在这个至高无上的疆域

毫无疑问,高贵的血统

已经被祖先的谱系证明

我的诞生——

是白雪千年孕育的奇迹

我的死亡——

是白雪轮回永恒的寂静

因为我的名字的含义:

我隐藏在雾和霭的最深处

我穿行于生命意识中的

另一个边缘

我的眼睛底部

绽放着呼吸的星光

我思想的珍珠

凝聚成黎明的水滴

我不是一段经文

刚开始的那个部分

我的声音是群山

战胜时间的沉默

我不属于语言在天空

悬垂着的文字

我仅仅是一道光

留下闪闪发亮的纹路

我忠诚诺言

不会被背叛的词语书写

我永远活在

虚无编织的界限之外

我不会选择离开

即便雪山已经死亡

2

我在山脊的剪影,黑色的

花朵,虚无与现实

在子夜的空气中沉落

自由地巡视,祖先的

领地,用一种方式

那是骨血遗传的密码

在晨昏的时光,欲望

就会把我召唤

穿行在隐秘的沉默之中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

我才会去,真正重温

那个失去的时代……

3

望着坠落的星星

身体漂浮在宇宙的海洋

幽蓝的目光,伴随着

失重的灵魂,正朝着

永无止境的方向上升

还没有开始——

闪电般的纵身一跃

充满强度的脚趾

已敲击着金属的空气

谁也看不见,这样一个过程

我的呼吸、回忆、秘密的气息

已经全部覆盖了这片荒野

但不要寻找我,面具早已消失……

4

此时,我就是这片雪域

从吹过的风中,能聆听到

我骨骼发出的声响

一只鹰翻腾着,在与看不见的

对手搏击,那是我的影子

在光明和黑暗的

缓冲地带游离

没有鸟无声的降落

在那山谷和河流的交汇处

是我留下的暗示和符号

如果一只旱獭

拼命地奔跑,但身后

却看不见任何追击

那是我的意念

已让它感到了危险

你在这样的时刻

永远看不见我,在这个

充满着虚妄、伪善和杀戮的地球上

我从来不属于

任何别的地方!

5

我说不出所有

动物和植物的名字

但这却是一个圆形的世界

我不知道关于生命的天平

应该是,更靠左边一点

还是更靠右边一点,我只是

一只雪豹,尤其无法回答

这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关系

但是我却相信,宇宙的秩序

并非来自于偶然和混乱

我与生俱来——

就和岩羊、赤狐、旱獭

有着千丝万缕的依存

我们不是命运——

在拐弯处的某一个岔路

而更像一个捉摸不透的谜语

我们活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

谁也离不开彼此的存在

但是我们却惊恐和惧怕

追逐和新生再没有什么区别……

6

我的足迹,留在

雪地上,或许它的形状

比一串盛开的

梅花还要美丽

或许它是虚无的延伸

因为它,并不指明

其中的奥妙

也不会预言——

未知的结束

其实生命的奇迹

已经表明,短暂的

存在和长久的死亡

并不能告诉我们

它们之间谁更为重要?

这样的足迹,不是

占卜者留下的,但它是

另一种语言,能发出

寂静的声音

惟有起风的时刻,或者

再来一场意想不到的大雪

那些依稀的足迹

才会被一扫而空……

7

当我出现的刹那

你会在死去的记忆中

也许还会在——

刚要苏醒的梦境里

真切而恍惚地看见我:

是太阳的反射,光芒的银币

是岩石上的几何,风中的植物

是一朵玫瑰流淌在空气中的颜色

是一千朵玫瑰最终宣泄成的瀑布

是静止的速度,黄金的弧形

是柔软的时间,碎片的力量

是过度的线条,黑色+白色的可能

是光铸造的酋长,穿越深渊的0

是宇宙失落的长矛,飞行中的箭

是被感觉和梦幻碰碎的

某一粒逃窜的晶体

水珠四溅,色彩斑斓

是勇士佩带上一颗颗通灵的贝壳

是消失了的国王的头饰

在大地子宫里的又一次复活

8

二月是生命的季节

拒绝羞涩,是燃烧的雪

泛滥的开始

野性的风,吹动峡谷的号角

遗忘名字,在这里寻找并完成

另一个生命诞生的仪式

这是所有母性——

神秘的词语和诗篇

它只为生殖之神的

降临而吟诵……

追逐 离心力失重 闪电 弧线

欲望的弓 切割的宝石分裂的空气

重复的跳跃 气味的舌尖接纳的坚硬

奔跑的目标 颌骨的坡度不相等的飞行

迟缓的光速 分解的摇曳缺席的负重

撕咬 撕咬血管的磷 齿唇的馈赠

呼吸的波浪 急遽的升起强烈如初

捶打的舞蹈 临界死亡的牵引抽空 抽空

想象 地震的战栗奉献 大地的凹陷

向外渗漏 分崩离析喷泉 喷泉 喷泉

生命中坠落的倦意 边缘的颤抖 回忆

雷鸣后的寂静 等待群山的回声……

9

在峭壁上舞蹈

黑暗的底片

沉落在白昼的海洋

从上到下的逻辑

跳跃虚无与存在的山涧

自由的领地

在这里只有我们

能选择自己的方式

我的四肢攀爬

陡峭的神经

爪子踩着岩石的

琴键,轻如羽毛

我是山地的水手

充满着无名的渴望

在我出击的时候

风速没有我快

但我的铠甲却在

空气中嘶嘶发响

我是自由落体的王子

雪山十二子的兄弟

九十度的往上冲刺

一百二十度的骤然下降

是我有着花斑的长尾

平衡了生与死的界限……

10

昨晚梦见了妈妈

她还在那里等待,目光幽幽

我们注定是——

孤独的行者

两岁以后,就会离开保护

独自去证明

我也是一个将比我的父亲

更勇敢的武士

我会为捍卫我高贵血统

以及那世代相传的

永远不可被玷污的荣誉

而流尽最后一滴血

我们不会选择耻辱(生命意志与尊严)

就是在决斗的沙场

我也会在临死前

大声地告诉世人

——我是谁的儿子!

因为祖先的英名

如同白雪一样圣洁

从出生的那一天

我就明白——

我和我的兄弟们

是一座座雪山

永远的保护神

我们不会遗忘——(生命意志与尊严)

神圣的职责

我的梦境里时常浮现的

是一代代祖先的容貌

我的双唇上飘荡着的

是一个伟大家族的

黄金谱系!

我总是靠近死亡

但也凝视未来

11

有人说我护卫的神山

没有雪灾和瘟疫

当我独自站在山巅

在目光所及之地

白雪一片清澈

所有的生命都沐浴在纯净的

祥和的光里。远方的鹰

最初还能看见,在无际的边缘

只剩下一个小点,但是,还是同往常一样

在蓝色的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不远的地方,牧人的炊烟

袅袅轻升,几乎看不出这是一种现实

黑色的牦牛,散落在山凹的低洼中

在那里,会有一些紫色的雾霭,漂浮

在小河白色冰层的上面

在这样的时候,灵魂和肉体已经分离

我的思绪,开始忘我地漂浮

此时,仿佛能听到来自天宇的声音

而我的舌尖上的词语,正用另一种方式

在这苍穹巨大的门前,开始

为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生灵祈福……

12

我活在典籍里,是岩石中的蛇

我的命是一百匹马的命,是一千头牛的命

也是一万个人的命。因为我,隐蔽在

佛经的某一页,谁杀死我,就是

杀死另一个看不见的,成千上万的我

我的血迹不会留在巨石上,因为它

没有颜色,但那样仍然是罪证

我销声匿迹,扯碎夜的帷幕

一双熄灭的眼,如同石头的内心一样隐秘

一个灵魂独处,或许能听见大地的心跳?

但我还是只喜欢望着天空的星星

忘记了有多长时间,直到它流出了眼泪

13

一颗子弹击中了

我的兄弟,那只名字叫白银的雪豹

射击者的手指,弯曲着

一阵沉闷的牛角的回声

已把死亡的讯息传遍了山谷

就是那颗子弹

我们灵敏的眼睛,短暂的失忆

虽然看见了它,象一道红色的闪电

刺穿了焚烧着的时间和距离

但已经来不及躲藏

黎明停止了喘息

就是那颗子弹

它的发射者的头颅,以及

为这个头颅供给血液的心脏

已经被罪恶的账簿冻结

就是那颗子弹,象一滴血

就在它穿透目标的那一个瞬间

射杀者也将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在子弹飞过的地方

群山的哭泣发出伤口的声音

赤狐的悲鸣再没有停止

岩石上流淌着晶莹的泪水

蒿草吹响了死亡的笛子

冰河在不该碎裂的时候开始巨响

天空出现了地狱的颜色

恐惧的雷声滚动在黑暗的天际

我们的每一次死亡,都是生命的控诉!

14

你问我为什么坐在石岩上哭?

无端的哭,毫无理由的哭

其实,我是想从一个词的反面

去照亮另一个词,因为此时

它正置身于泪水充盈的黑暗

我要把埋在石岩阴影里的头

从雾的深处抬起,用一双疑惑的眼睛

机警地审视危机四伏的世界

所有生存的方式,都来自于祖先的传承

在这里古老的太阳,给了我们温暖

伸手就能触摸的,是低垂的月亮

同样是它们,用一种宽厚的仁慈

让我们学会了万物的语言,通灵的技艺

是的,我们渐渐地已经知道

这个世界亘古就有的自然法则

开始被人类一天天地改变

钢铁的声音,以及摩天大楼的倒影

在这个地球绿色的肺叶上

留下了血淋淋的伤口,我们还能看见

就在每一分钟的时空里

都有着动物和植物的灭绝在发生

我们知道,时间已经不多

无论是对于人类,还是对于我们自己

或许这已经就是最后的机会

因为这个地球全部生命的延续,已经证实

任何一种动物和植物的消亡

都是我们共同的灾难和梦魇

在这里,我想告诉人类

我们大家都已无路可逃,这也是

你看见我只身坐在岩石上,为什么

失声痛哭的原因!

15

(不仅是生命意志的象征,更是一种存在的象征)

我是另一种存在,常常看不见自己

除了在灰色的岩石上重返

最喜爱的还是,繁星点点的夜空

因为这无限的天际

像我美丽的身躯,幻化成的图案

为了证实自己的发现

轻轻地呼吸,我会从一千里之外

闻到草原花草的香甜

还能在瞬间,分辨出羚羊消失的方位

甚至有时候,能够准确预测

是谁的蹄印,落在了山涧的底部

我能听见微尘的声音

在它的核心,有巨石碎裂

还有若隐若现的银河

永不复返地熄灭

那千万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闪耀着未知的白昼

我能在睡梦中,进入濒临死亡的状态

那时候能看见,转世前的模样

为了减轻沉重的罪孽,我也曾经

把赎罪的钟声敲响

虽然我有九条命,但死亡的来临

也将同来世的新生一样正常……

16

我不会写文字的诗

但我仍然会——用自己的脚趾

在这白雪皑皑的素笺上

为未来的子孙,留下

自己最后的遗言

我的一生,就如同我们所有的

先辈和前贤一样,熟悉并了解

雪域世界的一切,在这里

黎明的曙光,要远远比黄昏的落日

还要诱人,那完全是

因为白雪反光的作用

不是在每一个季节,我们都能

享受幸福的时光

或许,这就是命运和生活的无常

有时还会为获取生存的食物

被尖利的碎石划伤

但尽管如此,我欢乐的日子

还是要比悲伤的时日更多

我曾看见过许多壮丽的景象

可以说,是这个世界别的动物

当然也包括人类,闻所未闻

不是因为我的欲望所获

而是伟大的造物主对我的厚爱

在这雪山的最高处,我看见过

液态的时间,在蓝雪的光辉里消失

灿烂的星群,倾泻出芬芳的甘露

有一束光,那来自宇宙的纤维

是如何渐渐地落入了永恒的黑暗

是的,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没有看见过地狱完整的模样

但我却找到了通往天堂的入口!

17(24)

这不是道别

原谅我!我永远不会离开这里

尽管这是最后的领地

我将离群索居,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不要再追杀我,我也是这个

星球世界,与你们的骨血

连在一起的同胞兄弟

让我在黑色的翅膀笼罩之前

忘记虐杀带来的恐惧

当我从祖先千年的记忆中醒来

神授的语言,将把我的双唇

变成道具,那父子连名的传统

在今天,已成为反对一切强权的武器

原谅我!我不需要廉价的同情

我的历史、价值体系以及独特的生活方式

是我在这个大千世界里

立足的根本所在,谁也不能代替!

不要把我的图片放在

众人都能看见的地方

我害怕,那些以保护的名义

对我进行的看不见的追逐和同化!

原谅我!这不是道别

但是我相信,那最后的审判

绝不会遥遥无期……!

2014年2月14日—18日

于昆明匆匆草就

乔治·夏勒(GeorgeBeals Schaller,1933年--),美国动物学家、博物学家、自然保护主义者和作家。他曾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世界上三位最杰出的野生动物研究学者之一,也是被世界所公认的最杰出的雪豹研究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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