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落霞不落，孤鹜不孤

这是关于历史题材的第40篇随笔

1

有这样一个地方，自它建立以来，它的命运似乎就是被不断毁灭。

然而，每次毁灭，都会有人顽强地为它重建，直至今天，依然屹立不倒……

这个地方，就是被誉为“江南三大名楼”之首的滕王阁。

你或许没有去过滕王阁，却一定听说过“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因为落霞，因为孤鹜，因为秋水，因为长天，滕王阁注定会成为一种永恒。

创造这个永恒的，是两个男人。

2

滕王阁自建成那天起，就自带一种高贵的皇家气质。

因为，建造它的人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李元婴。

李元婴是李渊的老来子。李元婴出生在628年，这是玄武门政变发生后的第三年。此时，李渊已经63岁，退居大安宫，成为太上皇。李世民已执掌天下，开启“贞观之治”，时年31岁。

身为李渊的老来子、李世民的小弟弟，李元婴从一出生就注定这辈子和权力无缘。他只需做好一件事，那就是尽情享受属于他的无尽的荣华富贵。

事实果然如此。

639年，李世民封李元婴为滕王，封地滕地（今山东滕州）。此时，李元婴年仅12岁。

出生在帝王家、在富贵乡中泡大的李元婴，注定是骄奢放纵的。尤其到了滕州之后，更是随心所欲。他在滕州大兴土木，建立行宫，并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为滕王阁，这是他的第一处滕王阁，但不是被我们今天津津乐道的滕王阁。

649年，李世民去世，唐高宗李治即位。

李治即位之初，崇尚节俭，看不惯李元婴的骄奢淫逸。于是，652年，李治将李元婴贬为苏州刺史（今江苏苏州），不到一年，又转任洪州都督（今江西南昌）。

653年，李元婴怀念他在滕州精心修建的那些亭台楼阁，又广聘能工巧匠，在赣江之畔建起了一座高插云天的皇家歌舞楼阁，这才是今天被我们津津乐道的滕王阁。

虽然李元婴骄奢淫逸，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从小受到宫廷王室的艺术熏陶，眼光和品位极好。因此，他命人修建的滕王阁，自然就有了与众不同的高华气韵！

李元婴擅长绘画。晚唐画家张彦远撰写的《历代名画记》中，提到李元婴“亦善画”。李元婴尤其擅长画蝴蝶，唐代诗人王建有诗云：“避暑昭阳不掷卢，井边含水喷鸦雏。内中数日无呼唤，搨得滕王蛱蝶图。”

李元婴最有名的一幅画是《百蝶图》，在画坛留下了“滕派蝶画”之美名。“滕派蝶画”属于工笔淡彩画系，用料极为考究，常以佛赤（真金粉）、泥银（真银粉）以及珍贵的檀香、沉香、芸香、降香等为原料制成。

李元婴笔下的蝴蝶，或飞或立，姿态翩翩，栩栩如生，世人莫不争之如宝，有“滕王蝴蝶江都马，一纸千金不当价”之赞誉。

李元婴去世于684年，在他去世1312年后，即1996年5月，滕王阁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全国滕派蝶画展，使得几近湮没了的“滕派蝶画”又在盛世重放异彩。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滕王阁让李元婴在离世千年后还被后人记住，也是滕王阁使李元婴的“滕派蝶画”流传千年。

3

为何李元婴在滕州、南昌各建了一座滕王阁，但能被今人津津乐道的，却不是滕州的滕王阁，而是南昌的滕王阁呢？

因为一个人。

他就是“初唐四杰”之首王勃。

王勃出生于650年，去世于676年，只在人间逗留了27年。他短暂的一生，就像一场开也绚烂、落也绚烂的樱花。

王勃的生命之花，盛开得比任何人都要早。

王勃出身龙门王氏（今山西河津），祖父是隋末大儒王通，号文中子，曾经担任初唐宰相房玄龄和杜如晦的老师。

王勃聪敏好学，六岁能文，九岁通读颜师古的《汉书注》，创作《指瑕》十卷，一一纠正《汉书注》中的错误，是不可思议的儿童学者。

不过，比他的早慧更牛的，是他的“未冠而仕”。古代男子20岁才算成年，要束发戴冠，但王勃来不及束发戴冠，就进入朝廷当官了。

666年，17岁的王勃应幽素科试及第，被授予朝散郎一职，成为大唐朝廷中最年轻的官员，没有之一。

王勃心情激荡，才思泉涌，当场撰写《乾元殿颂》，可谓笔端生花，词美义壮，就连唐高宗李治看了，也连连惊叹不已：“奇才，奇才，我大唐之奇才！”

李治很是赏识王勃，让他担任沛王府修撰，位居清贵。通俗地讲，就是陪沛王李贤读书。

当大家都以为王勃将会成为一颗初唐政坛冉冉升起的明星时，王勃却栽在了自己的生花妙笔上。

唐代的王公贵族喜欢斗鸡，沛王也不例外。668年，沛王李贤与英王李显斗鸡，王勃一时手痒，写了一篇《檄英王鸡》，一则为沛王助兴，二则也顺便炫耀一下才能。

不料，此文被李治看到后，顿时勃然大怒：“歪才，歪才！二王斗鸡，王勃身为博士，不进行劝诫，反倒作檄文，有意虚构，夸大事态，立即逐出王府。”

李治为何勃然大怒？因为自古以来，皇子和皇子之间的关系本就微妙。偏偏王勃不懂政治，写什么乱七八糟的《檄英王鸡》，这不是有意挑拨沛王和英王的关系么！

于是，19岁的王勃被逐出朝廷。他凭着自己的才情和苦心经营刚刚打通的仕途，就这样毁于一旦。

离开长安后，王勃开始四处游历。他翻越秦岭，穿过汉中，踏着险峻的蜀道入蜀，走遍了梓州、剑州、益州、绵州等地，直到671年才返回长安。

这一年，他再次因为不懂政治而陷入人生低谷。

671年秋冬，王勃的朋友凌季友担任虢州司法，为他在虢州谋得一个参军之职。就在他任虢州参军期间，有个叫曹达的官奴犯了罪。因为私交，他将曹达藏匿起来，后来又怕走漏风声连累自己，又把曹达杀了。结果东窗事发，王勃被判死罪。幸亏遇到大赦，才改为三年有期徒刑。

还有一种说法，说王勃藏匿曹达一事，其实是与王勃有过节的人给王勃埋下的圈套。

不过，不管事实真相如何，都可以看出王勃在这方面的情商堪忧。

4

王勃一生最绚烂的时刻，在675年等着他。

王勃因杀死官奴曹达，连累了他的父亲王福畴。王福畴从雍州司功参军被贬为交趾（今越南）县令，远谪到南荒之外。

王勃为人虽放浪不羁，但对父亲却是至孝。675年秋天，王勃刑满出狱后，怀着强烈的羞愧和自责，从洛阳出发，沿运河南下，去看望年迈的父亲。

历史中的某些时刻，总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在那个时刻，遇上了。

王勃和滕王阁的相遇，就是这样的时刻。

675年，距离李元婴建成滕王阁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此时的李元婴，已经在隆州（今四川阆中）担任刺史，并在隆州建成了第三处滕王阁。看来，李元婴誓将滕王阁进行到底。他是滕王，他待过的地方，怎能没有滕王阁呢？

言归正传，洪州都督阎伯屿看到洪州的滕王阁年久失修，决定重修此阁，并于675年重阳节到来之际修好了滕王阁。

趁着秋高气爽之际，阎伯屿在鄱阳湖畔举行盛大宴会，邀请文人墨客、青年才俊登阁揽胜，把酒赋诗。

阎伯屿和王福畴曾同朝为官，听说王福畴的儿子王勃正好路过洪州，便下帖邀请王勃参与盛宴。

酒过三巡，阎伯屿提议在座各位吟诗作赋，将滕王阁的卓绝风姿用诗文展示出来。

千年之后，中国文坛应当感谢阎伯屿的提议。正是因为有了他的提议，才让后人看到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一霸气侧漏的千古绝对！

阎伯屿话音刚落，只见王勃从末座上站起身来，表示自己愿意作文一篇，以博大家一笑。

早有书童备好笔墨，王勃气定神闲地走到案前，提笔写了起来。众人出于礼貌，纷纷放下杯盏，围了过来。

当王勃写下“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时，众人面无表情，认为是通常桥段，没有什么新意；

当王勃写下“星分翼轸，地接衡庐”时，众人微微发出不屑的嘘声；

不过，当王勃写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时，现场的嘘声戛然而止，开始有人小声赞叹；

当王勃写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众人先是愣了一愣，接着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连阎伯屿也不由自主地拍起手来；

再当王勃写下“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时，众人无不动容长叹，纷纷斟酒自饮，眼角更是隐隐泛着泪光！

王勃笔走龙蛇，手中的笔似乎着了魔般，越来越快，越来越疾。

王勃似乎要倾其胸中块垒，化为笔底波澜，将他二十多年经历的那些冷暖自知、甘苦自知的生命体验，通通化为这篇《滕王阁序》！

最后，他用一首诗结束了《滕王阁序》：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5

当王勃写完最后一个字时，似乎已将他所有的热情都烧成了灰烬。

在众人艳羡景仰的目光中，他放下笔墨，扬长而去，只给滕王阁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

对王勃来说，滕王阁只是他此次看望父亲路上的一个插曲。写完《滕王阁序》，他继续星夜兼程，盼望早日看到父亲。

676年春天，王勃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赶到交趾，见到了两鬓斑白、生活窘困的父亲。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扑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任凭自己悔恨的泪水肆意流淌。

“子安，都过去了，为父老了，你的人生还长着呢。”别人或许不了解王勃，但王福畴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他了解儿子的长处，也了解儿子的弱点。

此时此刻，他只求苍天保佑，往后余生，不求儿子闻达于世，只求儿子平安到老。

然而，王福畴的这个愿望马上就幻灭了。

676年8月，王勃踏上归途。时值盛夏，海上风急浪高，炽热的海浪掀翻了王勃乘坐的帆船，王勃不幸溺水，葬身南海，年仅27岁。

也有人猜想王勃是“自沉于海”，就像千年之后，在山海关卧轨的另一位年轻诗人海子一样。

不管是不幸溺水还是自沉于海，王勃都和樱花一样，在红尘中匆匆游历了一回，就迫不及待地离去了！

很多人替樱花可惜，替王勃可惜，然而，放在历史的长河中，花和人的生命，不都是尘埃一般的存在么？

或许，对王勃而言，和天长地久相比，他更愿意将生命定格在最绚烂的那一刻。

从此以后，当世人想到他时，永远是他的巅峰时刻。没有衰老，没有丑陋，没有不堪，只有永远洋溢的勃勃生机和盎然青春。

676年冬天，长安城内争相传颂《滕王阁序》。一日，李治也读到此文，读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不禁拍案叹道：“此乃千古绝唱，真乃罕世之才！当年朕因斗鸡文逐斥了他，是朕之错也。王勃人在何处？朕要召他入朝！”

然而，李治等来的答复是：“王勃已落水而亡。”

李治喟然长叹：“可惜，可惜，可惜！”

6

在时间的洪流中，无论是滕王阁，还是创建滕王阁、重修滕王阁以及为滕王阁吟诗作赋之人，都只是过客。

自洪州都督阎伯屿675年重修滕王阁以来，千百年来，滕王阁数度毁灭，数度重修，据史书记载的就有29次：

848年夏，滕王阁毁于大火，江西观察使纥干于次日在原址上重建，同年八月竣工；

1108年，江西洪州知府范坦重建滕王阁，丞相范致虚为之作《重建滕王阁记》；

1294年，滕王阁几经战乱，破败不堪，重修滕王阁，阁高五丈六尺；

…………

1853年四月，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奉命出征安庆，赖汉英、胡以晃率军进攻南昌，围城三月，滕王阁被烧成一片灰烬；

1908年，滕王阁又遭火焚，1909年，滕王阁重建，此时清廷内外交困，民穷财尽，修阁规模大不如前。

距离今天最近的一次重建，是1942年，古建筑大师梁思成先生根据天籁阁旧藏宋画，绘制了八幅《重建滕王阁计划草图》。

1989年10月8日，第29次重建的滕王阁和世人见面。

今天，当我们登临滕王阁时，或许不一定知道滕王是谁，却一定知道王勃其人。

那就让我们面向南方，掬一捧赣江水，吟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吧。

唯愿王勃知道，因为有了他，从此，落霞不落，孤鹜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