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生在明清,会被张岱纳入他的朋友圈吗?
张岱(1597年—1689年),又名维城,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天孙,别号蝶庵居士,晚号六休居士,汉族,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晚明文学家、史学家,还是一位精于茶艺鉴赏的行家。不事科举,不求仕进,著述终老。精小品文,工诗词。是公认成就最高的明代文学家之一,其最擅散文。他的散文语言清新活泼,形象生动,广览简取,《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是他的代表作。著有《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夜航船》《琅嬛文集》《快园道古》等绝代文学名著。另有史学名著《石匮书》亦为其代表作,时人李长祥以为“当今史学,无逾陶庵”。
王小波说:“一辈子很长,要跟有趣的人在一起。”我若生在晚明,必愿跟张岱在一起。只不知,张岱是否愿意和我在一起。这个被后人称为绝代散文家的明清小品大家张岱,傲骨铮铮,眼界极高,一般人根本不入他的法眼。
张岱有句经典名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他自己就是一个有诸多癖好的人,就如他在《自为墓志铭》中所言“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还好,因为有如《陶庵梦忆》、《西湖梦寻》这样的经典佳作传世,并无人认为这家伙是个玩物丧志的公子哥儿。
俗话说: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可见,会吃会穿会写文章的前提是要会投胎。张岱就是这样一个集运气、灵气和才气于一身的天之骄子。
明万历二十五年,张岱出生于浙江绍兴城内一个累世显宦之家。他的高祖是嘉靖进士,曾祖官至翰林院侍读,祖父官至广西参议,父为鲁藩右长史。张岱的出身,不仅是官宦世家,且是一个文艺之家,家学渊源,祖孙几代都工诗擅文,咸有著述。
张岱生在这样一个有着锦衣玉食的家庭,可算是一个上层社会的公子哥儿,纨绔子弟。
他是一位精于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是顶级的美食家,热衷于到处搜罗好吃的。自称“越中好吃没有超过我的”,他有“三不吃”:非时鲜不吃、非特产不吃、非精致烹调不吃。不合时宜的不吃,不是上佳的食物不吃。而且不管多远,只要是自己想吃,就不惜时间去品尝,如不一一弄到手,绝不善罢甘休。
张岱善于吃蟹,他认为食物不加盐、醋的,够滋味的就是河蟹。河蟹到十月时更加肥大,连蟹足都有很多肉。尤其足壳里面的蟹黄、蟹膏厚实而实惠。因此,他每年一到十月时节,就与友人举行吃蟹会,这蟹宴由张岱一手操办,自然非同凡响。首先蟹的品质得有保证:“壳如盘大,中坟起……小脚肉出,油油如螾愆……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单吃蟹自然不行,必须搭配肥腊鸭和牛乳酪,街上买的牛乳酪气味已失,也是不行的。他亲自提前选牛取乳,“夜取乳置盆盎,比晓,乳花簇起尺许,用铜铛煮之,瀹兰雪汁,乳斤和汁四瓯,百沸之。”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同时,饮料要配上玉壶冰,蔬菜搭配兵坑笋,米饭佐以新余杭白,最后用兰雪茶漱口。一整套流程下来,齿颊留香,酣畅淋漓。
张岱好饮茶,有辨水焙茶的绝技。他不仅能辨别水质水味,还能吃出产地,曾放言杭州周边一带,过口就能确认是什么泉。十八岁时,他发现了一口名为“禊泉”的古井,水质上乘。“取水入口,第桥舌舐腭,过颊即空,若无水可咽者,是为禊泉。”说禊泉水轻,用舌头轻抵上颚,入口即逝,很容易区分。当然这装逼技术只有张岱会,你是不行的。张岱还反复研究、精心自制了一款“兰雪茶”,其形状“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一时成为饮茶者的新宠,四五年后称霸一方市场,导致邻近省市的茶商纷纷把自己的茶叶改名“兰雪茶”,风潮再次因时尚教父张岱而改变。
不过,如果张岱只是个会玩会吃的公子哥儿,历史恐怕不会记住他的名字。他做过太多比会玩会吃更牛逼的事情。他精小品文,工诗词。是公认成就最高的明代文学家之一,著有《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夜航船》《琅嬛文集》《快园道古》等绝代文学名著。另有史学名著《石匮书》。一生著述颇丰,不事科举,不求仕进,却著述终老。《夜航船》。那是一本从天文地理到经史百家,从三教九流到神仙鬼怪,从政治人事到典章沿革的包罗万象的书。夜航船是南方水乡的一种长途水运。因长夜漫漫,空间局促,面面相觑不免尴尬,大家只好聊天、吹牛。时间一长,要表现自己是个知识结构无死角的文化人就不太容易了。所以张岱说:“天下学问,惟夜航船最难对付。”
来看看前人对张岱的评价:
祁豸佳:余友张陶庵,笔具化工。其所记游,有郦道元之博奥,有刘同人之生辣,有袁中郎之倩丽,有王季重之诙谐,无所不有;其一种空灵晶映之气,寻其笔墨,又一无所有。为西湖传神写照,政在阿堵矣。
吴承学:正是《陶庵梦忆》使张岱跻身于晚明小品大家之列,甚至与中国古代其他第一流的散文家(的作品)相比也不必多让。
梁容若:在晚明遗老里,行辈最高,享寿最长,从最奢华生活脱出,过最艰苦日子,最重声闻而藏身最密,最通人情而高洁脱俗,有强烈的立言欲求,始终不放弃露骨通俗宣传,著作生活延长到五十年以上,范围大,说真话,记实事,存史料最多,反映社会最忠实客观,以彻底的忏悔反省,启发民族的新生,张岱实在是少见的大作家。
生动,讲究,雅致,简约。祁彪佳不是说了嘛,别人用一二百字才能说完的事,到了张岱笔下,只需数十字辄尽情状。
张岱传人撰史,力求其真。自言:“笔笔存孤异之性,出其精神,虽遇咸阳三月火,不能烧失。”“生平不喜作谀墓文,间有作者,必期酷肖其人。故多不惬人意,屡思改过,愧未能也。”“事必求真,语必求确”,“稍有未核,宁阙勿书。”力求“得一语焉,则全传为之生动;得一事焉,则全史为之活现。苏子瞻灯下自顾,见其颊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东坡。盖传神正在阿堵耳。”从崇视元年开始执笔,十七年后,明朝覆灭,张岱携其副本屏居深山,直到顺治十年,才写成由元末明初至天启朝历史--《石匮书》。后来又补充编写了专记崇祯一朝史实的《石匮书后集》。史书是古代知识分子最高级别的书写。一起感受一下张岱修史的与众不同之处。“我明二百八十二年金瓯无缺之天下,平心论之,实实葬送于朋党诸君子之手,如举觥而酹,一气饮干,不剩其滴。”抛开他对政治历史的洞见不谈,这种一边怒陈国家灭亡的苦大仇深,一边还能联想到痛快喝酒一饮而净的,恐怕也只有张岱了。
张岱为文,极重一个“廉”字。他要求作者“勿吝淘汰,勿靳簸扬。”“眼明手辣,心细胆粗。眼明,则巧于掇拾;手辣,则易于剪裁;心细,则精于分别;胆粗,则决于去留。”主张既要“以大能取小”,又要“以小能统大。”他的小品,就能以咫尺见万里。所谓“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里煮山川”。如《湖心亭看雪》作者迭用几个“一”字,别具匠心地选用了几个表示微小的量词如“痕”、“点”、“芥”、“粒”等,不仅选词新奇,而且用之以极小反衬天地之极大。全文不到二百字,却能写尽湖山雪景的迷蒙混茫,传尽西子雪妆的风姿神韵。又如《西湖七月半》,在不到七百字中,张岱着力描写月影湖光中的世态众生,各色各等的看月之人。在相互比照中,刻画了他们赏月的不同处所、方式和场面,披露了他们赏月的不同动机,辛辣嘲讽了那些俗不可耐,却偏要附庸风雅的豪门富户。无论山水,还是园林,张岱都崇尚清幽、淡远、自然、真朴。这种审美意趣和追求,反映在他的小品中。既要体现主人的儒雅学问,又要体现他的艺术个性和意趣情韵。这正是张岱的山水小品所追求的美学品位,也是他品诗论文的标准。
张岱品诗评文论艺,以冰雪为喻,崇尚生气、真气。他说:“盖文之冰雪,在骨,在神。”“若夫诗,则筋节脉络,四肢百骸,非以冰雪之气沐浴其外,灌溉其中,则其诗必不佳。”他品评诗文,还崇尚空灵。认为冰雪之气,“受用之不尽者,莫深于诗文。盖诗文只此数字,出高人之手,遂现空灵;一落凡夫俗子,便成臭腐。”“故诗以空灵,才为妙诗。”使他的小品“有一种空灵晶映之气,寻其笔墨,又一无所有。”张岱认为诗文书画的创作,均不能有作意,不能刻意为之,强求其好:“若以有诗句之画作画,画不能佳;以有画意之诗为诗,诗必不佳。”“由此观之,有诗之画,未免板实,而胸中丘壑,反不若匠心训手之为不可及矣。”“天下之有意为好者,未必好;而古来之妙书妙画,皆以无心落笔,骤然得之。
张岱纨绔子弟,故有霸蛮气。行文如操刀,造句如欺男霸女。如《报恩塔》起首一句:“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如《筠芝亭》:“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此类句子均如一声断喝,挡者披靡。《湖心亭》是张岱流传最广的一则小品文,也是一篇追忆。彼时,梦中的西子湖已完全被战争的霜雪覆盖,“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初读时,只觉得张岱太酷、太有趣、太会玩儿了;再读时,又觉得天地间一片苍凉,人生如梦,一枕黄粱;细细回味,却只见得当年的西湖,空灵晶映,冰清玉洁,淡远疏旷。人声鼎沸,锣鼓喧天,那里肯定有张岱;曲终人散,风冷月残,吹出一缕悲箫,那听客肯定是张岱。
张岱,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末世公子,惊才绝艳的小品文巨擘,更是传统文人的异类,史学家中的奇葩。事实上,张岱几乎精通晚明所有的艺术门类,堪称集富豪之家的穷奢极欲与文人雅士的精致讲究之大成。
张岱喜欢看戏,还会演戏;不仅会演戏,还会导戏;不仅会导戏,还会写戏。兴致来了,他还自己登台献艺,“科诨曲白,妙入筋髓”。张岱创作的《乔作衙》一剧演出当日,万人空巷,观者如痴如醉。若在现代,他就是明朝的梁朝伟加上王家卫,男男女女都将为之疯狂。
有谁而由富贵一落千丈沦为贫穷的?那就是张岱。
劳碌半生,皆为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这是张岱在《自为墓志铭》里对自己后半生的描述。年届知命的张岱经历了天地巨变:满清入主,社稷倾覆,民生涂炭,家道破败,流离山野。他坦言自己“学节义不成”“忠臣邪,怕痛。”只能“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不得不在垂暮之年,以羸弱之身,亲自舂米担粪:“身任杵臼劳,百杵两歇息”。从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上层社会的公子哥儿,到担米挑粪经常断炊的乡下老者,落差之大,如巅峰至深渊。那是一种怎样的痛。然而,难能可贵的是,身份变了,读书人的本色没变,他品茶、赏花、听戏、宴会、远游,依然是一个傲视沧桑的精神贵族。他享尽繁华,也阅尽苍凉,体会过彻骨的得到和失去。然而,他的文字里,没有悲愤,没有绝望,没有怨天尤人和自暴自弃,甚至没有不甘、不平之气。写那本《陶庵梦忆》时,穷困潦倒连饭都吃不上,但传递给我们的都是精致和优雅。“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著书二十年耶而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没用?”张岱年轻时粉丝遍地,羡其华腴,慕其文采,效其潇洒而从者如云。最后避世三十年,杜门谢客,人家叫不出他姓甚名谁,他还沾沾自喜。最终他卒于何年何月,都无人知晓。后人根据他存世的作品推算,大概活了九十三岁。
这就是张岱的生命和生活,一场大静之中热闹红火的戏。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和印象中千篇一律的刻板文人完全不一样,张岱顽皮、率性、狂妄、爱凑热闹,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混世魔王”,他有趣、有品位、有幽默感,有大境界,他见证了“末世”,见证无限的美、无限的繁华、无限的精致复杂,见证了缓缓降临的浩大的宿命。然而他竟无怨愤、无哀伤。他所失去的一切,就像未曾拥有一样。
与众不同的个性,傲世刺世的锋芒,狂狷不羁,玩物玩世,这就是张岱。他的骨子里,有改不掉、掩不住,旁人也学不会的霸气、蛮气和生气,戏谑天成,风流自得,放浪形骸,但却精致而优雅……一个如此丰富美好的男人。若你生在明清,会被张岱纳入他的朋友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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