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阅读(十六)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以上对张炎《词源》之所谓“清空”的探索,依据的是其直接的、正面的、显性的论述。为了对其所谓“清空”作出更全面、更精确的把握,《词源》中那些间接的、背面的、隐性的论述,也不应忽略。
例如,张炎在提出“词要清空”的同时,还明确提出了“不要质实”;在推崇姜夔词之“清空”的同时,还批评了吴文英词之“质实”。从他对于吴文英词之“质实”的形象描述中,我们也以可反观出他的“清空”观。
他说:“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
本师唐圭璋先生大不以张炎此论为然,曾对笔者说:谁让你把“七宝楼台”“拆碎下来”的?再好的东西,“拆碎下来”也“不成片段”!
唐先生所言,切中肯綮。笔者也觉得张炎扬白石而抑梦窗,审美观有所偏嗜。但如果仅就其拟吴文英词以“七宝楼台”而言,却可称妙喻。
“七宝楼台”指用金银珠玉、翡翠玛瑙等珍宝制作镶嵌而成的工艺品亭台楼阁。其特点是颜色五彩斑斓,结构精致巧妙,而内部空间狭小。
色泽艳丽,便“不清”;精巧狭隘,便“不空”。以此喻指“质实”,恰是“清空”的对立面。
由此推测,在张炎的心目中,吴文英词的主要艺术特点是:辞藻艳丽,结构紧凑,意象密集,间距较小;而姜夔词的主要艺术特点正好相反:辞藻清丽,结构宽松,意象疏朗,间距较大。
这样的理解,似乎更丰富了我们对张炎所谓“清空”之意蕴的认知。
又如,张炎在《词源》中,“词要清空”这则文字的上一则,讨论词中“实字”与“虚字”的问题:
词与诗不同。词之句语,有两字、三字、四字至七八字者。若堆叠实字,读之且不通,况付雪儿(按:隋代李密家歌妓名,此处即泛指歌妓)乎?合用虚字呼唤:一字如“正”、“但”、“任”、“况”之类,两字如“莫是”、“又还”之类,三字如“更能消”、“最无端”之类。却要用之得其所。
两则文字既紧密相连,那么上则所谓“虚字”“实字”与下则所谓“清空”“质实”之间,当有某种对应关系,不可不加留意。
古诗文中的“虚字”“实字”,与现代汉语语法中的“虚词”“实词”,不完全相同。
现代汉语语法所说的“虚词”,没有实在意义,只能配合实词造句,表示种种语法关系,包括副词、介词、连词、助词、叹词五类;“实词”则有实在意义,包括名词、动词、形容词、数词、量词、代词六类。
而在古诗文中,只有表示实实在在的名物的字才是“实字”,其他都属于“虚字”。
例如宋王观国《学林》卷一〇《守》曰:
又如“枕”字,分上声、去声二音。若“枕股而哭”“枕辔而寝”“饮水曲肱而枕之”“枕流漱石”,与夫“枕戈”“枕江”之类,皆去声也。上声为实字,去声为虚字,二声有辨也。
此条辨“枕”字有上声、去声两种读音。读去声时,为动词,是“虚字”;读上声时,为名词,是“实字”。
又如宋叶囗《爱日斋丛抄》卷五曰:
《元和圣德诗》云“以红帕首”,……又退之《送幽州李端公序》“红帕首”,……《送郑权尚书序》“帕首鞾袴”:盖屡用之。……东坡云“绛帕蒙头读道书”。……韩诗“帕”为虚字,坡诗“帕”为实字。
此条辨韩愈《元和圣德诗》《送幽州李端公序》《送郑权尚书序》等诗文中所用的“帕”字为动词,是“虚字”;而苏轼《客俎经旬无肉又子由劝不读书萧然清坐乃无一事》诗中的“帕”字为名词,是“实字”。
又如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六《变体类·五言》说宋陈师道《寄张文潜舍人》诗“车笠吾何恨,飞腾子莫量”二句曰:
“车笠”二字实,以对“飞腾”二虚字,可乎?曰:老杜“雨露”对“生成”,有例。
此条辨陈师道诗以名词“车笠”对动词“飞腾”,是“实字”对“虚字”。这种对仗法是惯例所允许的。因为杜甫《屏迹》诗二首其一曰:“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以名词“雨露”对动词“生成”,也是“实字”对“虚字”,早有先例可援。
在厘清古诗文中“实字”、“虚字”的划分标准之后,我们仍以姜夔《疏影》《暗香》二词为例,来分析其“实字”与“虚字”所占的百分比:
《疏影》一词,全篇共110字。实字有“苔枝”“玉”“禽”“枝”“篱”“竹”“昭君”“胡沙”“江南江北”“佩环”“月夜”“花”“宫”“人”“蛾绿”“春风”“金屋”“波”“玉龙”“曲”“香”“窗”“幅”等,共35字,约占全篇总字数的32%。其余为虚字,约占68%。
《暗香》一词,全篇共97字。实字有“月色”“梅”“笛”“玉人”“何逊”“春风”“词笔”“竹”“花”“香”“瑶席”“江国”“路”“夜雪”“樽”“萼”“手”“树”“西湖”,共28字,约占全篇总字数的29%。其余为虚字,约占71%。
此二词本是联章体,故亦可视为一篇。如此,则全篇共207字。实字凡63,约占30%,。虚字凡144,约占70%。
再用张炎举为“质实”范例,“檀栾金碧,婀娜蓬莱,游云不蘸芳洲”等句所从出的那首吴文英词——《声声慢·闰重九饮郭园》,来作对比:
檀栾金碧,婀娜蓬莱,游云不蘸芳洲。露柳霜莲,十分点缀残秋。新弯画眉未稳,似含羞、低度墙头。愁送远,驻西台车马,共惜临流。〇知道池亭多宴,掩庭花、长是惊落秦讴。腻粉阑干,犹闻凭袖香留。输他翠涟拍甃,瞰新妆、终日凝眸。帘半卷,带黄花、人在小楼。
全篇共97字。实字有“金碧”“蓬莱”“云”“洲”“露柳霜莲”“秋”“眉”“墙”“西台车马”“流”“池亭”“宴”“庭花”“秦讴”“粉”“阑干”“袖”“香”“涟”“甃”“妆”“眸”“帘”“黄花”“楼”等,共38字,约占全篇总字数的39%。其余为虚字,约占61%。
对比的结果是:姜夔词中的“实字”较吴文英词少9%,“虚字”则较吴文英词多9%;姜夔词中的“实”“虚”字比为“三七开”,而吴文英词中的“实”“虚”字比则几近“四六开”!
如果我们把“实字”比作“咖啡干粉”,把“虚字”比作“水”,问题就看得更清楚了:三分“咖啡干粉”兑七分“水”,那一杯咖啡当然要清淡一些;而四分“咖啡干粉”兑六分“水”,那一杯咖啡的浓度便会高出许多。
文学家不是数学家,因此,张炎并未机械地拎出一个精确的“实”“虚”字百分比来做“质实”与“清空”的划分标准。但有一点我们可以断言,凭着自己敏锐的艺术直觉,他已经有了这样的感性认识:“实”“虚”字比例较低的词作,即属“清空”;而“实”“虚”字比例较高的词作,则属“质实”。
馀 论
如果笔者对于张炎《词源》所谓“清空”之义域的界说能够得到学术界同仁的认可,以为比较符合张炎“清空”论本义的话,那么,持此以衡量本文开头所举近代沈祥龙《论词随笔》对“清空”的解读,即可看出,其所谓“'清’者,不染尘埃之谓;'空’者,不着色相之谓。'清’则丽,'空’则灵”云云,虽然也很精辟,陈义甚高,却只是沈氏自己的“清空”论,而非张炎的“清空”论。
持此以衡量当下许多治词学的学者对张炎“清空”论的界说,亦可作如是观。
写到这里,对于具体问题的讨论已告一段落,文章本该结束了。但笔者撰写此文的目的不仅仅在讨论这一具体问题,更重要的想法是,通过这一具体个案,在古典文学理论与批评领域提出一个带有方法论意义的建议。因此,不妨再申说几句:
一,在探讨古典文学理论与批评的任何具体问题时,辩论双方(或各方)首先要做的事,是就大家所共同使用的一系列关键术语,予以统一的定义,明确其内涵及外延。切忌各行其是地“自定义”。
否则,难免“鸡对鸭讲”,由于语言不能对接而导致“弹皆虚发”,彼此都“毫发无损”,最终是混战一场,无胜无负,各自鸣金收兵。
我们看到过太多此类没有结果的争论,究其原因,皆辩论双方(或各方)对关键术语的理解不一致使然。
二,在对这一系列关键术语进行定义时,如果某关键术语古已有之,那么,应有严格的历史语言学的考量:
其最早被谁提出?
其最早被提出并使用时,义域如何?
其在后世被沿用的过程中,义域有无变异?
如有变异,其变异如何,是扩大、缩小抑转移?
凡此都应厘清,丁是丁,卯是卯。否则,“不知有汉,何论魏晋”,辩论双方(或各方)你使用其本初义,我使用其后起义,难免“关公战秦琼”。
三,在对古已有之的那些关键术语进行历史语言学的考量时,不但要重视直接的、正面的、显性的资料,还要注意发掘那些间接的、背面的、隐性的相关资料,力求做到对该关键术语尽可能全面而确实的把握。
倘若直接、正面、显性资料充足,间接、背面、隐性资料的有无与多寡,也许无足轻重;但在直接、正面、显性资料欠缺的情况下,间接、背面、隐性资料的重要作用,就凸显出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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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盖青青竹,风描水墨图。
孤身随细雨,踩痛落花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