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怖 (1)

由爱故生怖,离于爱者,无忧无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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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不是赴会的好日子,从傍晚开始,阴云漫开,映黑了湖水,到晚上七点的时候,雨开始落下来,一滴追一滴,很快天空全湿了,路灯从雨拢住的枝叶间伸出来,照在破裂地砖上,幽黄的光被雨打碎,我仔细看着脚下,怕不小心踩到水洼里,丝袜湿哒哒的泡在高跟鞋里的感觉可不好受。
到了二楼,我理了理粘着潮气的头发,拿出小镜子,补了口红,才走进茶室,我来晚了,分享已经开始了,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伸手倒了杯茶,捧在手里,今天主讲分享的男人讲的断断续续,刚吐露了一点儿,又觉得难以启齿,急急喝一口茶,盯着桌面出神,想着下一句怎么说,大家倒是很有耐心,音乐若有若无,窗外风挟着雨,叮咚敲打玻璃,有的人头仰靠着座椅后背闭起眼睛,大部分人似听未听,男人在众人的淡然反应中,安定下来,又继续讲,主持的人给他续了热茶,微笑鼓励他。
分享人自己觉得难言的故事其实并没有那么羞耻,不过是他意识他自己隐藏的自卑却不愿意承认而已。我们这个一周一次的分享会起源于网上的一个感情与心理讨论小组,发起讨论的两个人都是资深的心理咨询师,耐心又有智慧,时间久了,大家在网络的虚拟世界里有了难得的信任,不过面对面的线下茶会每次来的人不多,我也只来过三次,还没有分享过。
身边一个影子晃过,我转头看,一个男孩悄无声息的坐到我旁边,他几乎没有重量般的落在椅子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然后手垂在椅子扶手上,安静的坐在那儿听。我没有见过他,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分享会也有年轻人来,但像他这个年纪倒没有过,我从眼角打量他,角落里灯光很暗,他半垂着头,头发又长,在眼睛上落下一片阴影,脸颊很廋,两侧线条细硬,却往下汇聚成尖尖的下颌,年纪很小啊,大概还在上高中。高中生应该很忙的,这个孩子倒是有时间来参加这种心理诉说会,大概也是心思重重吧。
我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又看那个男孩,他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姿态,连手指垂落的样子都没有变,那么安静,似乎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像个画里勾描出来的人。已经是秋天了,又是雨夜,我穿着毛衣裙,坐久了都觉得凉气袭人,这个孩子只穿了件红色的T恤,光着两条瘦长的手臂。我站起来,倒了杯热茶,转身递给他,他却好像没看到,一点都没有要接的样子,我轻声问他:“要不要喝茶?“,他才抬起头,惊讶的左看右看,有点慌张失措的样子,瞪圆了眼睛,盯住我,似乎要确认我在和他说话,我把茶向前递了递,他还是不可置信的表情,我都要笑了,他终于反应过来,连连摆手,表示不要喝茶。我看到他T恤很旧,领口有磨旧的痕迹,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向后缩。我觉得有点尴尬,只好把茶放回到桌上。
分享的男人在讲他童年的一个事件,怎么又是童年,这些人到了五十岁,还在和童年较劲,我喝完茶,推开椅子,踮着脚走出茶室,去了洗手间,洗手的水真凉,洗完了,手指尖冰冰的,我使劲搓了搓手,走到长廊上的时候,湖上的风直吹过来,雨也跟着飘进来,树影在摇晃。我正想着要不要回家看无聊的电视剧,看到那个男孩站在长廊那头,身体一半在茶室透出的灯光里,一半在长廊的幽暗里,他犹豫的朝我走过来,又犹豫的的开口:“嗯。“
“嗯?“我笑了。
“谢谢你给我茶。“
“哦。不客气。“真是个别扭的孩子,在里面那么冷淡,现在又巴巴的出来谢我。
他站在那儿不说话了,我问他:“你第一次来吗?”
“我以前来过,“他停了一下,“不过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你。“屋里漏出的灯光侧照出他的尖下颌,微白,像尚未使用过的新瓷器,光洁而冷。
“往里面站站,有雨。”我示意他别靠在廊边。
他顺从的走到走廊靠墙的这侧,离我只一步,他个子原来很高,只是因为年纪小,身材细长,才不觉得他占了很大空间。
雨不断落走廊栏杆上,楼下隔着幽深的树林就是滚动不息的湖水,墙壁地面和人都浸在漫天湿气里,他打量我,似乎要辨认什么。我微笑着看他,年龄给我镇定和耐心,我知道这耐心会让少年人安心。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他问我。
“来听别人的故事。我喜欢听别人说话”,其实并不是这样,我只是喜欢听某些人说话。
他靠住墙,一手回撑在墙上,微低着头,“我可以和你说说我的故事吗?里面没有人注意过我,只有你。。”他停下来。
真的心思敏感啊,这样的孩子会让他的家人烦恼吧。
“我认识过一个女人,”他迟疑的开口,转过头看看我,“和你差不多年纪,你有四十岁吗?”
我没有说话,他立刻又低下头:“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们是不喜欢别人问年龄的。”
你们?“你们”是谁?我和谁是同一类人?我几乎有一点不高兴。
“认识她我才知道真的有缘分这种东西",在遇到她的前一分钟,我还不知道我的生活会完全改变,遇到她,我觉得原来我之前的十几年只是为了遇到她在做准备。你明白吗?好像我以前的笑和哭都是假的,只是在练习,认识她之后,才真正的会哭、会笑,“他突兀的说出这一段话,为自己的文艺口吻感到羞怯,不过开了口,就渐渐说的流利,”我认识她的那一天,也是下雨,她来我们社区做讲座,心理讲座,我住的小区很破的,都是些老年人住,还有打工的出租户,也没人感兴趣,加上下雨,更没人去听,居委会的人就打电话叫我妈去,我妈总麻烦居委会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但是她刚被炒了工作,躺在床上生气,也不愿意去,居委会的人说有礼品可以领,她就催我去。我忙着写作业,本来也不想去,呵,”他轻轻笑了一声,“就是缘分,我最后去了。只有三个人,两个老太太听到一半走了,只剩我一个人。“
他嘴角勾起来,”她很尴尬,不知道要不要讲下去,她那天穿了西装裙,外面套了暗红色的丝绒西服,雨下的很大,屋里都暗了,在屋里也看不清外面,她脸很白,耳朵却是红的。。。“他回味了一下,脸颊因为笑容鼓起,接着说:“我们那个社区真的很破,她去开灯,两排日光灯都不亮,就剩屋角一只还亮,屋里还是暗,墙上的粉脱落了,外面雨声很大,听不到旁边小菜场的声音,但是能闻到鸡、鸭拔毛屠宰的臭味,还有没清理的垃圾泡在雨里的腐烂味道。你去过我们那种小区吗?”但他没有等我回答,就继续说下去,“她穿得那么精致,坐在旧折叠椅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像…,嗯,她坐在那儿,社区活动室显得比以往更破更暗了。她手托着腮,说不按照原来计划的内容讲了,问我对什么话题感兴趣,可以聊一会儿,比如青春期的烦恼、怎么和父母沟通,她列举了好几个,我就看着她的脚,她穿了一双黑色皮鞋,细头,没穿袜子,脚面露出来,干干净净,白的发亮,我替她担心,待会儿出去,她怎么踩到外面的雨地里呢?“
他说到这儿,声音轻柔,透出一股爱惜,我看着他衣衫单薄,却不自觉的面带微笑,我自己的笑容不知道什么时候收起了,嘴角讽刺的下垂,我感觉到了,抿住嘴唇,听他说下去。
“雨很大,她一时也出不去,就和我聊天,她问我多大,上什么学校,我告诉她了,她说她儿子在上初中,她说起她儿子的时候,笑着摇头,说他现在开始叛逆了,成天装酷,她问我是不是到了高中,会觉得和父母共同语言少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看我的神情,找着话和我聊,说十几岁的时候和父母相处会开始觉得有分歧,青春期的人对事情开始有自己的看法了,而父母看问题的角度和出发点和孩子会不一样,没有谁对谁错,有自己的观点是好事,只是还要学着去体会对方的感受,宽容一些,她说了一些和她儿子相处的例子,她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很温暖,像一只手在轻轻的抚摸。“他叹了口气,依旧看着地面,”我第一次和她这样的女人相处,在她之前,我最熟悉的女人是我妈,还有那些亲戚,她们脸上总是一副不满意、不耐烦的样子,眉毛竖着,随时准备吵架,就是不吵架说话声音也划你耳朵。“他转脸正对我,在长廊暗处,两只眼睛似乎在幽幽闪光,我心里微惊一下。
“你没有见过那样的女人吧?我妈她们总要去抢、去挣、提防、怀疑、欺骗,累的一点耐心都没有,世上人对于她们,要么是要谄媚的,要么是要斗的,哪有力气去对其他不相关的人温柔?就是自己身边的人也没有心力去好好对待。你和她,你们不会懂,因为你们从来不用像我妈那样累惨了、向泥里坠才能生活。”
作为中年人,我怎么会不懂?那样的男人、女人我都见过,女人更多,不过她们不在我的生活圈里,不用在意她们而已。我好奇的问他:“那和你同龄的女孩呢?你总有几个温柔可爱的女同学吧。“我的言外之意是你何至于惊艳一个初见的中年女人的温柔,也许那温柔只是一种习惯,一种阅历和境遇带来的居高临下,甚至是心怀叵测的伪装。
“也许有,不过在学校里,五十多个人挤在一间教室里埋头苦读、头晕眼花,你如果不是名列前茅,女同学也不会对你温柔。“他自觉看的明白。
他继续说遇见的女人:“我们俩坐在破旧的活动室里,外面雨下的天昏地暗,好像永远也不会停,她坐累了,伏靠在讲桌上,撑住头,笑自己穿的太正经,不能趟雨出去。“
“我带了伞,也不在乎淋湿,但是她也没问我为什么不走,我觉得她喜欢有人陪她等雨停。她真的耐心又温柔,问我喜欢的书、电影,问我在学校的功课,我不愿意讲家里的事,她就不问。”我想象着大雨让他们与世隔绝,一间陋室,那个女人的脸歪在暗红丝绒外套上,也许有了细纹,却依然白皙韵致,像花将谢未谢,又刻意温柔轻缓,这不是诱惑吗?诱惑着少年人流连不去。这是什么缘分?不过是一只食肉花遇见小虫飞过,张开气味陷阱,引得虫儿春情鼓荡。
“雨最后还是停了,她站起身,拎住她的包,我只好跟着站起来,送她出去,踩过雨流过的垃圾,打开车门,轻巧的坐进去,周围又很吵了,买菜卖菜、讨价还价、电瓶车喇叭、孩子哭闹,我站在那儿,看她滑下车窗,向我挥手再见。“我恶意的想那个女人这个时候脚面还是雪白干净的吗?没有沾染烂叶腐枝吗?
男孩眉头蹙在一起,睫毛盖住眼睛,年纪小,长的好看,却心思重,怪不得碰到这样的缘分,我哄他:“小朋友,开心点,多笑笑才更帅啊。“
他惊讶的抬眼,看住我:“她那次再见的时候,就说的这句话。”
我楞了一下,他喃喃重复:“小朋友,开心点,多笑笑才更帅啊。”
我皱眉,他动了动胳膊,似乎要伸过手来,我后退了一步,盯住他瞧,他停顿住,手垂了下去,眼神也转开。
我看着他的长长鬓角和淡色唇角,按住耐心,“太晚了,你回去吧,明天还要上学吧?”
他没有转回头,低低“嗯”了一声。
“我走了哦,下周再聊?”
又只是一声“嗯“,不过似乎声音大了一点。
我拎着包,走下楼梯,踩过一地雨光树影,轻巧的坐进我的车里。
风雨还没停,长夜还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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