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智能时代的母亲
借助监控器和手机的智能科技,隔着几千里的山水,我得以与白发的母亲常常聊天,单方面“相见”。
有天南京大幅降温,一场中雪突然而至。监控器下,80岁的母亲,花白的头发梳得齐整,佝偻着身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给她买的大红色毛外套里露出紫色羽绒服的一角。她毛外裤里套着棉裤,不时捶捶那遇冷就疼的老寒腿。
我忍不住手机打过去,问:“妈,您开空调了吗?”母亲答,不冷,没开。
连续几天询问,母亲都是这般作答。看着监控器里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母亲,我知道空调像家里其他电器一样,在母亲这里还是成了摆设。
我凝视着监控器里的母亲,五味杂陈。从何时起,我们都默认了母亲已经无法自理、会随时发生不测,不得不装上监控器呢?
是弟弟们再也不敢让我接母亲来天津居住,还是母亲再也不敢碰家里的电器时开始?
好在母亲对我们的担忧毫不介怀,仍每天专注地鼓捣她的老年手机,学习怎么才能够拨出一个电话。这样近乎徒劳的摸索,母亲至少进行了7年!
7年里,我们早已用尽耐心再不肯教她,但有3个孩子都在外地的母亲,却从没有放弃学着给我们打出一个电话——当座机退出我们家后,手机已是她和儿女联系的唯一工具。一直放在沙发上的那块硬纸片上,有母亲写下的我们姐弟的手机号码,还有笔画残缺的我们的名字。
看着不时拿起手机的母亲,我心生疼。我知道如今不会坐电梯、出了门就找不到家、只会接电话的母亲,已经没有办法主动联系她的儿女——想我们了,惦记我们了,只能眼巴巴等着我们的电话,等我们想起她来。
她也偶尔成功过一次半次。那日,上班路上,我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丫头,你身体好吧?”母亲问得急切——我年轻时曾一度体弱,从此在母亲心里留下了阴影。
“是弟弟替您拨的电话吧?”母亲话语里满是欣喜,说:“我自己拨的。我找到你打来的电话,一摁就出来了。”我的眼泪一下子落下来。虽然母亲转天又不会打了,但她对远方孩子牵念的心,我懂。
对一个孤独的老人而言,电视就是伴儿——没有朋友,常年下不去楼,空旷的家里,很多时候就她一个人。
而母亲却怎么也学不会用电视遥控器。我和弟弟们一遍遍教,母亲一遍遍忘,到后来,我们临出家门前帮母亲把电视调到中央11台戏曲频道,就成了生活中的固定程序。
“有声音就好,有人说话就好。”母亲内心满是因为自己笨给儿女添了麻烦的歉意。
大屏幕的液晶智能电视,上百个频道,母亲却打不开机顶盒,也学不会换台。从早到晚,孤单的母亲,天天就守着中央11台这一个频道。
师范毕业的母亲,也曾是眸子清亮、走路轻盈、学什么都很快的漂亮女子:会打一手好算盘,辅导孩子们学习,每天做一家人的饭菜;中年时赶上了好日子,电视、电话、洗衣机、电风扇、高压锅……让母亲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母亲会在日常的生活里无所适从:电视机、洗衣机、电饭煲、手机——看到孩子们用手机就能让人快递上门,母亲新奇、羡慕,但那难度也如同看天书。
有时母亲也想回老家去。那里还有她熟悉的灶具和老式电视,那是她赶得上的时代,“不像在这里,什么都不让我做,我什么都不会做,像个废人。”
如今,万物互联,智能化应用渗透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每每看到一些老人不会用自助售票机、不会用打车软件、不会导航、不会扫码买东西……茫然、无助,被困在智能时代里寸步难行,我的心就会被抽紧。
最初,母亲也曾让我教她使用那些智能厨具,比如用电饭煲焖米饭,我认真给母亲操作了几遍,母亲却都以失败告终。她怵头的,还有各种电器的遥控器——刚教会,一转眼又忘了。
“人老了,怎么就这么没用呢?”在我们的急躁里,母亲就像自信心被摧垮的小学生。
这样扎心的画面,其实也在无数家庭里上演过。
对这些老人们而言,世界正由熟悉走向陌生,智能时代和互联网给人们带来便利的同时,也给他们布下一条数字鸿沟。
儿女本应是他们通往新世界的一块敲门砖,但正如一项调查显示,七成父母蹒跚着想追上智能时代的列车,然而有九成儿女表示没有耐心去教会他们。
让母亲深感挫败的,还有我们几乎什么都不让她做、什么也不敢让她碰的孝心。
母亲在“无用”和“无力”中一天天委顿了。她开始对儿女变得小心翼翼,懂事、听话,自觉地把对生活的热望,压缩成一日三餐,压缩到只剩下——活着。而整个人,都在更加速地走向衰老。
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一天要面对“老去”这件事。而这个“快进”的智能时代,如此这般的“废物式养老”又是何等残酷!
期待整个社会能释放更多的善意,扶一扶被落下的老人;也愿我们每个人,都能握紧父母的手,慢慢走,让他们在力不从心的晚年,能生活得尊严又从容。就像冬日正午的阳光,能一点点地温暖由季节带来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