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办老师下集
第五回
晚上顶着风雪去县剧团看演出。冬天的寒夜，街上几乎没有人。路灯昏暗灰蒙蒙，雪花懒懒的往下落，很不情愿的样子。远处偶尔有一两个行人，缩头缩脑弯腰驼背急急匆匆。我倒是兴致勃勃无比期待，像是服了兴奋剂。大概是剧目赫赫有名，全国文艺调演优秀剧目《渡口》哦。听说郝胡子原创一路获大奖，一直演到了祖国首都心脏一一中南海怀仁堂。有小道消息说，老人家也看了，非常满意。何以为证?那人绘声绘色说，老人家有点胖，坐下看戏喜欢解开皮带。戏演完老人家站起来鼓掌，压根忘记皮带的事。旁边的警卫员急了，赶紧上前帮助系好。此消息确切否?谁也不敢保证，除非是你亲眼看到。话又说回来，亲眼看到也不能乱说。往小里说是传播谣言有损领袖形象，往大里说泄露国家机密，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判个十年八年，甚至吃枪子都有可能。祸从口出，这两年我看多了。
还是说看戏吧。戏院子座落在南门街上袁河岸边，算是城里最佳风水宝地。一条青石板路曲折婉蜒通向河边，两侧是木结构的骑马楼，早些年楼下开店楼上住人。大概有点像戴望舒笔下的雨巷，对了，就是潘金莲掉竹竿打中西门庆的那种房子。石板路通到岸边，变成一级级台阶直入水中。居民在此挑水淘米洗衣洗菜，夏天有人洗澡游泳嬉戏玩水。鱼儿也喜欢凑热闹，经常成群结队招摇过市。阳光好时，可以看到它们侧转身子银光闪烁。
石板路左侧分出一便道，可通魁星阁。那阁楼高四层，飞檐挂角，古色古香。雄踞峭壁之上，俯瞰袁河两岸。下面是人工浮桥。上百条船连接一起，铺上木板成了浮桥。人走上去，晃悠晃悠别有风趣。河对面是大片大片的桔子林。我们小时候，经常溜去对岸捉金龟子。一大串一大串，金光闪闪。如果放线让它们飞，有些往东有些往西，拉拉扯扯茫然无措很是好玩。
石板路右侧也分出一便道，直通剧团后门。半下午演员就开始化妆打扮，面向袁河对着镜子，左描右划咧嘴歪脖有点可笑。到了晚上，我们就去爬围墙。在窗户上看戏，居高临下其乐无穷。那时演的都是龙袍马褂才子佳人，咿咿呀呀听不太懂。偶尔也演一些诙谐采茶戏如《孙成打酒》《小保管上任》。后来又全改成八个样板戏，再后来又变成自编自演的短剧，还有各类文艺汇演优秀剧目。剧团集中了全县的俊男靓女，一个个面如傅粉艳若桃花。化上靓妆穿上戏服，简直就是潘安再世貂蝉重生。男演员最有名的角是文九华，不是排行老九就是九月生人，艺名叫作九华山。个子高身材好，眼晴大鼻梁挺，扮相酷挺爷们，主演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非他莫属。女演员最有名的角是于春莲，无疑是春天所生。嘴似樱桃眉如弯月，细挑身材迷死个人。那年二十五六，正是美貌少妇。戏剧学校科班出身，文戏武功都很厉害，还是县革委会成员。经常出演阿庆嫂江水英等，绰号叫鱼美人。
乐队也挺神奇。二胡中胡板胡京胡，最神奇的要算擂胡又叫擂琴。一人一琴，模仿阿庆嫂胡司令刁德一三人唱腔，字正腔圆一毫不差。还有锣鼓钹镲梆子鼓，敲得观众心慌慌意乱乱。古筝古琴月琴扬琴，高山流水叮叮咚咚。后来又有了手风琴小提琴，西洋感觉异域风情。还有一架解放前的旧钢琴，一直没找到会弹的人。最让人佩服的还是编戏人，我们那里不说编剧。关汉卿六月飞雪《窦娥冤》，汤显祖两情相悦《牡丹亭》，莎士比亚人鬼莫辨《哈姆雷特》。县剧团郝编戏，在本地的知名度远远超过以上诸位。
郝编戏大名叫什么，没几个人记得。只记得他脸上嘴上包括下巴，全是胡子黑黢黢，绰号就叫郝胡子。两只眼睛整天眯缝着，好像从来没睡醒过。这也难怪，人家整夜看书编戏好不辛苦。听说是延安鲁艺毕业，以前在部队文工团，写过不少快板书活报剧表演唱，偶尔也写新闻稿。《解放军报》和《解放军文艺》都刊登过他的大作，还附有照片呢。解放后转业到省话剧团搞编剧。谁知地方同部队大不一样，讲究票房效应卖座率。郝胡子作品卖得不咋的，在团里感觉不是很好。一直想调走，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接受单位。正巧我们县长来省里办事, 战友们邀约喝酒聚会。一听有这个好事，县长说:你如不怕下嫁丢人，就到我县里剧团来!郝胡子脑袋发热一拍胸膛:一言为定!端起酒杯同县长一饮而尽，就这么拍板定案。第二天酒醒有点后悔，县城同省城还是没得比。但是军中无戏言，男子汉大丈夫岂有赖账之理?那还不把战友们笑死?好在孤家一人，说走就走没有拖累，稀里糊涂就来到了县剧团。郝胡子那年四十来岁，年富力强精力旺盛。脑子里全是戏文，古今中外装得满满当当。他能整夜整夜不停的给你讲，绝对不会重复半句。京剧沪剧越剧粤剧，豫剧吕剧评剧川剧，采茶戏花鼓戏黄梅戏.........郝胡子编了上百个戏，听说还编过电影剧本。可惜的是，他编的戏，要么是剧团小无法排，要么是领导审查通不过。好不容易通过也能排，老百姓又不喜欢。真是此事古难全。郝胡子的戏没有出过省，想想挺苦恼。我们那里形容学生作文写得好但得不到高分，有句歇后语叫县剧团郝编戏一一好文低分。谁知时来运转，皇帝轮流做。前段时间团里从别处挖墙角，调来了一位武生高手。其他宿舍全都挤满人，一时安排不下。剧团领导只好安排同郝胡子临时挤挤，两人一间。在此之前，他一直享受特殊待遇住单间。
武生高手姓张名如弓，确实是个好名字。省文艺学校毕业，身材瘦小精干，主攻武戏专演反角。以前演《十五贯》里的娄阿鼠，腾挪跳跃翻跟斗，拳脚刀枪武打行，知名度很高。郝胡子以前看不太起演戏的，更看不起演反面角色的。加上领导安排他挤进来，打破了生活创作规律，自然就没啥好脸色。张如弓心胸宽广性格好，好酒好烟好菜又陪笑脸。趁着酒劲表演拳脚功夫，几招过后彻底征服了郝胡子。生活中往往是这样，给你添麻烦的人，说不定就是你的福星。两人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说相见恨晚。郝胡子便把自己的创作苦恼，竹筒子倒豆子全说了。又搬出那些戏本子给他看，一边絮絮叨叨讲剧情说人物念道白。谁知人家一个演武生的，说起戏文一套一套。先是赞美，什么知识渊博生活丰富人物生动文字了得。最后话锋一转，犹如晴天霹雳:你这样闭门造车，永无出头之日。郝胡子心里虽然不服，依然不耻下问:依你看，问题出在哪里?张如弓不仅武功好，口才也不错，滔滔不绝讲了一大通。先说三个不能写:一是不要写大戏。八个样板戏举全国之力，国母亲自出马主抓，水平已经登峰造极难以逾越。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郝胡子倒吸一口气:厉害!不知不觉就挺起腰来认真听。二是角色不要多。现在的演员都不练功，人多杂乱水平低下。三是要精不要贪多。要像练武人一样，捏紧拳头打出去才有力。郝编戏从来都是主讲人，如今当了听众，听得一愣一愣很不习惯。但人家说得有道理啊，只得频频点头称是。接着又问:那该写什么呢?张如弓抿了一口茶，说道:也是三条。一是看准热点写最时髦的，要与时代同步。二是写老百姓最喜欢看的。记住，不是写给懂戏的人看，而是要写给不懂戏的人看!三是写身边熟悉的人和事。如果没有就写报纸广播里的事。郝胡子一头雾水，从没听过这样的戏剧理论。细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便干脆问到底:依你看，应该怎么写呢?张如弓不紧不慢说:还是三条。一是抓热点扣主题。至于热点是啥，主题是啥，你比我懂。二是抢眼球有看点。观众进了剧场，你演什么他就看什么，只要好看就行。有句话听过吗?演员是疯子观众是傻子。郝胡子真是开了眼，茅塞顿开，趁热打铁问道:那第三条呢?张如弓也不卖关子:三是要热闹有包袱。所谓热闹不一定要人多，包袱也不一定要很大。总之要有想头有念头有盼头有看头!你琢磨琢磨吧!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张如弓一番话，引起郝胡子深思。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三天三夜，然后又沿着袁河走了一整天。回到团里第一件事，就是把阅览室最近一两年的报纸，全部搬到宿舍，坐在地下翻阅。具体细节就不说了。只说一点，郝胡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开水饭菜都是张如弓送进去。只有上茅房大小解，才匆匆忙忙闪过。将近一个月以后出来，头发胡子长得吓人，像是神农架野人。至于写了什么戏，写得怎么样，领导如何审，观众喜欢否，我们暂且不说。接着说那天风雪夜看演出的事。离戏院子还有一大截，就听到前面人声鼎沸，很是热闹。门口灯火辉煌，人来人往。早些年很多兜卖热茶香烟西瓜子的，很有人间烟火味。如今割资本主义尾巴，啥也没得卖。只是人倒不见少，三五成群凑成堆说戏哼戏评戏，摇头晃脑交头接耳。有时意见不合争吵起来，也是有的。售票口上方巨大墙壁上，画着一幅广告宣传画。远景山岭起伏天光云影，中景桃花流水渡船悠悠。近景是一位乡村姑娘大特写，占了画面的三分之二以上。画面右下方，龟缩着一个灰色人影，脚下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那小姑娘十六七岁，扎俩小辫青葱可爱。两目炯炯有神，流光溢彩。手握一支竹篙，飒爽英姿。身穿碎花衬衫，在那个黑白盛行的年代，确实显得清新。最醒目的是左边衣袖上的红袖章，上面是金黄色的红卫兵三个字，乃老人家手书。当然，最抢眼的还是那两个斜线黑体大字《渡口》，断断连连，动感十足。那颜色也是怪，开头是黑中间渐白再转深蓝之后金黄转红。那红色断裂处，似乎还在滴血.........
《渡口》故事比较简单，比较适合中小学文化的工农兵群众观看欣赏。全剧只有两个半人物。一个是过渡人地主分子，一个是摆渡人小姑娘。还有半个是爷爷，文字声音里有人，舞台上又不见人出现。竹笛声声，弦乐悠悠。优美动听的音乐声中，大幕徐徐拉开故事开始。布景是江南山村某渡口，春风送暖艳阳高照，桃红柳绿鸟语花香。锣鼓锵锵梆子鼓响，正面人物上场，灯光旋转跟定。咚咚咚咚锵，头一甩手一挥，英姿飒爽一个亮相。下面顿时响起一片掌声。那姑娘是鱼美人，二十五六岁扮作小姑娘一点都不差。比起广告宣传画上的，还要生动灵动得多。尤其是那眼睛，水汪汪清亮亮滴滴转。还有那台步，踩着鼓点自然轻巧。唱戏唱戏，当然主要是唱。鱼美人亮完相绕完圈手一抬，咿咿呀呀唱将起来:音乐声中，小姑娘整理船务，打扫卫生。一侧灯光转暗音乐低沉，小锣当当当响起。反面角色上场，一身黑衣黑裤，形象猥琐探头缩脑，像是一只老鼠。干咳两声破锣嗓子开唱:到了渡口，两人作寒暄状。然后客人上船，船身晃动，开始行进。两人表演默契，生动逼真，眼神几次相遇。小姑娘热心劝客人放下背篓休息。地主分子神情紧张不肯放下，引起小姑娘警觉。小姑娘故意晃船，旁敲侧击，试探对方的反应，地主分子露出破绽，惊慌失措。船到江心，天气突变。闪电雷鸣，江风阵阵。波浪翻滚，小船颠簸。小姑娘借机撞翻背篓，里面的包袱跌落，地主分子急忙夺抢。小姑娘眼明手快抢先一步，用竹篙挑开包袱，露出变天帐。此时江上风生水起乌云压顶大雨倾盆，音乐加快节奏气氛紧张。两人在船上抢夺账本，拳来脚往生死搏斗非常激烈。两人势均力敌，帐本几次易手。对方穷凶极恶拔出匕首逼近小姑娘，小姑娘沉着不慌与之周旋。从船头打到船尾，险些跌落水中。两人都是真才实料，互不相让，生死相搏。台下观众早就被两人精湛的武功表演迷住，不知不觉就立起身来，为鱼美人加油。小姑娘一个螳螂腿，踢中地主分子下身，疼得他双手捂住裤裆，遍地打滚，只能束手就擒。小姑娘押着敌人胜利归来，远处传来爷爷归来的声音，地主分子彻底绝望瘫倒在地。
灯光转强音乐舒缓，雨过天晴阳光灿烂。全剧连唱带打含对白，共一个半小时。诸位看官莫笑，当年确实就是这样子。热点有了，领导审核都说深刻好戏。包袱有了，夺篙夺帐夺刀高潮迭起。看点也有了，扣人心弦观众掌声如雷。不亚于武打片《少林寺》，获奖是必须的。当然，现在看起来自是漏洞百出，可笑之极。比如说地主分子为什么要过河去埋变天帐？小姑娘如何得知藏的是变天帐呢？再说，小姑娘如何打得过一个执刀的男子汉呢？诸如此类疑问多多。那时从中央到地方，所有的报刊杂志电台广播都是这样宣传的。
记得小学有篇课文，写少年刘文学在蔬菜地里站岗。发现坏分子来偷辣椒，奋不顾身冲上前去，被坏分子残酷杀死。课文结尾号召青少年向英雄学习，读完大家都想去抓坏分子，你说可笑不?再比如说当年头版头条，说水稻亩产三万六千多斤，你能不信吗？我自然也和其他观众一样兴奋激动，灵感一来有了自己的想法：回去马上做三件事，一是招会武功的同学。二是招会乐器的同学。三是亲自动手写一个短剧《断墙》。他写渡口，我就写断墙。他藏变天帐，我就藏金银财宝。他说的是白天，我就改成晚上。嗨，这一趟还真没白跑。谁也没有想到，我的《断墙》一出台，一炮打响红透半边天！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简介】刘伟力，江西新余人氏。少年轻狂取名过大，后改微力戏称微哥。
一不小心成了书画家。篆隶古朴厚重，草书奔放大气。绘画作品笔墨清新，尤擅山水竹荷。
最神仰是玄学家。遍访名山大川，苦研古方秘籍。尤擅相字测字，临场每有奇效。
勉强也算是作家。出版《现代公共关系》、《到深圳求职》等书籍多种。姓名联格调高雅，堪称一绝。目前正撰写教师四部曲:民办教师，公办教师，特区教师，美国教师。
最动人处为人豪爽，谬语憨笑，交游天下。人无贵贱，只为投缘。万物有灵，皆有因果。
2013年《中华国粹》封面人物。《中国收藏》誉其为一一实力派，国学底，文人气，多面手 。
编辑：杨来治（河南洛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