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悠悠】张培利‖记忆中的马车店

作者简介

张培利,男,1957年生,毕业于内蒙古管理干部学院,现为乌拉特前旗粮食局退休干部。本人从小爱好文学、喜欢历史、美术等。曾在巜内蒙古日報》副刊上发表过散文巜往事》巜妻的激将法》等。

往事悠悠

记忆中的马车店

张培利

小时候,我家门前就是一处马车店。说它是马车店,其实并不准确,倒不如说它是一处综合性的旅店更为恰当。因为在占地约八、九千平方米的院落中,除了一间约300平米供车倌们住宿的房间外,还有十几间供其他零散旅客住宿的客房。

这个旅馆的产权和人员配备及管理都属于当地国营供销社所有。在我的记忆中,这个马车店是破败不堪的:诺大的一个院子里垃圾遍地、柴草粪便随处可见,好象自建成后就从来没有人打扫过。东边和南边用土打的围墙,经多年风雨剥蚀,早已成为残垣断壁、到处是豁口的“万里长城"了。院子的最北边是用土胚和泥巴搭建的二十几间马棚;紧挨马棚的那间大房子才是供车老板们打尖住宿、真正意义的车马店。院中央是一片开阔地,是供马车停放的场地;靠南墙边上是一处“撑杆水井"。由于这里水位不深,人们就利用杠杆原理,用两根木杆制作成这种打水工具,这种工具简便省力,对于浅水井非常适用。这口井也是供店内及周围村民人畜饮水的唯一水源。旅店的正西方向是供人、车出入的大门。所谓的大门其实就是一个大大的豁口,根本没有门。豁口的南北两侧各用石块、土坯垒着两个垛口,垛口侧面留有两个贯通的孔洞,从孔洞的一头将两根长长的“穿杆"插入另一头的孔洞里,大门就算关上了;反之,“穿杆"抽出孔洞大门就打开了。其实这样的大门只能起到拦住车和马的作用。出了大门就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公路,紧挨公路的就是包白铁路线;南侧不到一公里是火车站。

我们这里属于后山地区。自古以来这里就是重要的交通要道。向南不到五十公里与包头市隔山相望;向东北三十公里和固阳县接攘;向北不到百公里就是著名的白云鄂博矿区。这里的正东、正南、正北和西南都被群山环抱,只有西北、东北方向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这里也是巴彦淖尔盟最东端,也是和包头市的分界处。

早年,由于这里有一条后山通往前山的山间骡马小道,又是北端的出入口,所以这里又叫"后口子村";山前的那个入口处叫"前口子村"。

据老人们讲,解放前从山西、陕西、包头等地贩运货物的驼队、马帮络绎不绝;驼铃声常常不绝于耳。通过这个通道,商贩们将内陆的洋布、洋盆、洋火、洋蜡、食盐等生活必需品运到固阳、达茂旗以及更远的漠北地区;再把沿途各地的粮食、药材、皮毛、肉食、

烟土等土特产运出去。当年这个车马店也是这些远道而来的商贩们首选的打尖、住店的重要驿站。

1958年,包头至白云鄂博铁路线建成通车后,极大的方便了沿途群众的出行和货运。从此后商贩们的驼队和马帮也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包白线是专门为包钢拉运铁矿石开通的一条铁路运输线。为了方便沿途铁路职工、家属上下班和周边村民出行,铁路部门还开行了一趟客运列车,(即绿皮车)。当地人管它叫“票车”。“票车”每天上午10:10分准时从白云鄂博到达这里;晚间7:00点又正点从包头返回这里。随着长长的一声汽笛和一道耀眼贼亮的灯光,喘着粗气的“票车”准时进站啦。

在熙熙攘攘下车旅客的嘈杂声中,一个尖细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住一一旅一一馆一一喽一一”。这个在旅店大门口招揽客人的人叫马喜喜。凡在这里住过店的人,只要和他见过一面就会终身难忘。因为这个马喜喜长得太特殊、太另类了。他从小患有侏儒症,将近五十岁的他身高还不到一米五,他和别的侏儒症患者不同的是:其他这种病患者典型的特点是脑袋大、驼背、腿短、手短,比例极不协调,而马喜喜则长得四肢匀称,但却比常人小了一大圈:小头、小耳朵、小鼻子、小眼睛,就好象一个按比例微缩了的人类;又好象是一个从传说中的小人国穿越到这里的外星人。虽然他各方面都比别人小很多,但他思维敏捷、口齿伶俐,只是说话声音比别人尖细。

据说这个旅店的前生就是他祖辈上传给他的。五十年代初,国家实行公私合营政策,他的旅店便被供销社收购了。随之马喜喜也成了供销社的一名职工。还是从事他的老本行一一负责旅店客房的服务工作。无非也就是为旅客开门、送水、打扫卫生等工作。马喜喜在当地也算是个“名人”,这里的大人、小孩,一提起他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马喜喜也是这个旅店一块靓丽的招牌。

我们那个时侯正处在“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讨万人嫌的年纪。记得我们几个熊孩子一没事就从东边的“万里长城”豁口处进入车马店大院,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停在院里那些马车上的马鞍子上垫衬的那两块内胎胶皮,是我们首选下手的目标,因为胶皮是我们制作弹弓的重要材料,偷上两块胶皮就可以制作好几付弹弓。由于经常丢失胶皮,车倌们向店方反映了这一情况。旅店就让马喜喜看护那些马车。每当看到我们进入大院时,马喜喜就拿一根棍子骂骂咧咧地驱赶我们,等他一回屋,我们又悄悄潜回院内继续我们的“工作”。马喜喜对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时,就打小报告给我们的父母亲,最后的结果是我们狠狠地挨了一顿胖揍!为了出这口恶气,报复马喜喜,我们曾给他的“夜壶”里放过活麻雀,放过电石,还用“麻雷”炸烂过他的“夜壶”。

除了偷胶皮我们还薅过马尾巴。因为马尾是我们制作鸟套的材料,但薅马尾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一旦扯得马感觉疼了就会尥蹶子,要是马蹄弹到脑袋上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但我们也有自己的办法,就是用一根长铁丝,躲到马棚一侧的界墙处,然后慢慢把马尾缠绕到铁丝上,最后使劲一拽,十几根马尾就到手了。尤其是白马尾更受我们欢迎。因为用白马尾做的鸟套隐蔽性好不容易被鸟识破。每当冬天下了雪的时侯,我们就在西坡上扫开一片空地,布好用马尾做成的鸟套,撒上粮食去套鸟。那时鸟的种类很多,除了百灵鸟,还有画眉、云雀及很多不知名的鸟。用粗一点的套子还可以套到沙鸡、石鸡等大一点的鸟类,可以美餐一顿。现在想起来真是追悔莫及!

除了干这些令人讨嫌的坏事,我们也会帮家里干些“正经事”。每天早上,当马车出工套车走的时候,我们就会拎着箩头、提着麻袋去马槽里搂拣那些牲口吃剩了的谷草桔杆,供家里做饭烧火用。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搞到几斤马料。马料一般以高粱居多,也有用玉米做马料的。这些马料带回去可以喂家里养的猪和鸡。

随着冬季到来、农忙季节结束,马车店里的车渐渐多了起来。七八十年代的农村,拖拉机、汽车还非常少,当时的主要运输工具就是马车。每个生产队里都有好几辆马车。每当地里的庄稼完成收割、脱粒、归仓丶缴公粮后,附近生产队的马车便成群结队、争先恐后地涌到我们这个有火车站的地方。由于我们这里三面环山,山里盛产云母、石棉、zhi石、白云石、荧石、石灰石、石墨等多种矿产资源,开采出来的这些矿石,需要大量的马车来拉运。马车把附近的矿产、粮食、及其它当地土特产运到火车站,再把车站卸下的钢材、木材、水泥等物资拉运到固阳等周边地区。当时人们把这份差事叫做“出外工”或“搞副业”,通过搞副业,也可以给队里增加一部分收入。

那时队里赶车的差事也是很令人羡慕的,车倌也是很牛气的:身上穿得是队里提供的皮祆、皮裤;头上戴得是保暖性能良好的狐皮帽子;脚上穿得是高腰毡靴,当地人叫它“毛嘎蹬”,吃得米、面、油也是由队里提供。条件虽说比一般社员优越一些,但劳动强度也是非常大的,一百多、二百来斤重的麻包或百十来斤重的矿石块,一天要装卸好几趟,磕伤、碰伤的事也时有发生。

我们那时也不懂事,远远看到有马车过来时就齐声喊起了不知哪位“高人”编得顺口溜:“骡子驾辕马拉套,车倌戴得狐皮帽。一下坡揪断了套,一个圪塔捥到阳婆落,气得车倌揪了一根Ⅹ毛上了吊…”累了一天的车倌听到我们咒骂他,顿时气得火冒三丈,拉住“磨杆”

(刹车)拿着马鞭要找我们算帐,一看势头不对,我们几个早已作鸟兽散逃之夭夭了。

每年的这一时期,旅店院里的那间大房子里就人满为患了。每当黄昏时分,从四面八方拉完货物和矿石的马车陆续进入大院,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有烧火做饭的;有铡草喂马的;有提桶打水的,满院子里马嘶人叫、人声鼎沸一派繁忙景象。

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院子里才渐渐恢复了安静。吃过晚饭的车倌们在昏暗的灯光下,抽起了呛人的劣质旱烟叶,整个屋子里弥漫着烟草、煤烟和汗臭等混合气味,污浊的空气让人窒息。车倌们在这间300多平米的四盘大炕的过道里来回乱窜、聊天。聊当天的所见所闻,也聊往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但聊得最多的话题还是女人。时不时的传来一阵阵爆笑声。在笑声中他们暂时忘记了疲劳,忘记了远在几十里外的亲人。

在西炕的一个角落里,被人们叫作“老右”的中年人四周已围坐了好多人,不时有人在摧促着;“快开始吧”,原来围坐在“老右”周围的人是在等他说“评书”的。“老右”其实不姓右,姓何,东北辽宁人。听说他之前在老家一所中学里任教,早年因为说错话被打成“右派”发配到这里接受劳动改造。老何人缘很好,能和村里大部分人合得来。因为他是文化人,逢年过节,村里的春联都是由他书写的,他还经常替人代写书信。村里的人很同情他的遭遇,见他细皮嫩肉干不了重活,就照顾他跟车到这里负责铡草喂马干饲养员的工作。

当我们听说每天晚上马车店里有人说评书,吃过晚饭后就结伴到这里听评书。在那个文化生话极度匮乏的年代,能有这样一个场所打发空虚和寂寞,确实使我们喜出望外、受益匪浅。也正是在这里我得到了文学的最早启萌。在听“老右”评书的过程中,我笫一次把“桃园结义”、“刮骨疗毒”、“岳母刺字”`“精忠报国”等这些之前从来未听说过的词汇储存到了我的记忆中。

“老右”操着一口夹杂着当地土话的东北话,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会在把“人”的读音读成“蝇”;把“肉”的读音读成“又”。总之大部分的话我们还是可以听懂的。在将近两个冬天里,我先后听他讲过冯梦龙的巜三言》和凌濛初的巜二拍》,及《水浒传》`《三国演义》《说岳全传》里的部分章节;这些故事情节大部分是反映除暴安良、因果报应、劝人行善的,正能量的东西是很多的。我也听他讲过多部现代小说里的章节,如《烈火金钢》、《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等。老何也是受传统说书艺人的影响,常常在评书的关键节点卖个关子,吊一下听者的胃口。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每当他讲得口干舌噪、声音嘶哑时,便会有人把早砌好的砖茶缸递到他手里;将点燃的香烟塞到他的嘴里。喝上一口茶,抽上几囗烟,“老右”又滔滔不绝地讲开了......

对于我们这些每天免费听书的人,时间长了都觉得很过意不去,又听说“老右”家里生活很困难,孩子多老婆又有病,不知是谁背地喑暗发起了募捐。这个一碗米,那个一碗面,很快他床铺放着的两个口袋天天见涨,受大人们的感染,我们也偷偷地把家里的米面、火柴、肥皂等东西拿出来敬献给了“老右”叔。尽管“老右”一再谢绝,但没几天他的米面口袋就装得满满当当的了。

“老右”有时也是一个很幽默的人。记得有一次他一本正经地给我们讲起了《三国》:“话说刘备、关公、张飞率20万大军去讨伐曹操,途中忽遇一条小河,小河上只有一根独木桥,每次只能过一个人…”“过了一个,又过了一个……”瞧他那神情,过河的队伍好象就在他眼前,我们正望眼欲穿地等他往下讲,他却不紧不慢地“过了一个,又过了一个”重复地念叨着。当我们催促他继续往下讲时,他却装做很认真的样子对我们说:“得等二十万大军都过了河才能往下讲啊,不过河怎么去打扙呵?”紧接着他便会发出爽朗的笑声。接着他才会道出实情,用商量的口吻对我们说:“今天实在太累了,你们能不能明天再来听?”我们只好恋恋不舍地回家了。

当时,我心目中最敬佩的人就是“老右”,他是那么有知识、有文化,又那么有才华,记忆力又那么超人。和我们一样的脑袋里为什么会装得下那么多故事呢?他的大脑仿佛是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大百科全书!我当时曾暗暗发誓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做象“老右”那样有知识的人!我也常常在心里暗暗替“老右”打抱不平:这么有知识、有文化、平易近人的人怎么就会打成“右派”呢?假如这样的人一直当老师,会教出多少好学生?只可惜现实是残酷的,现实是不能假设的!

第三年冬天,“老右”没有来,当时我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后来旅店整体搬迁到铁道西边去了;再后来拖拉机、汽车代替了马车,马车店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退出了历史舞台;再再后来,马车店被平成了耕地,当年的痕迹已荡然无存了。我站在这片空旷、沉寂的遗址上,耳边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和树枝上麻雀那吱吱喳喳的鼓噪声,仿佛在向我诉说着这里曾经的兴衰和繁荣。马车店,一个普普通通的名称,却成了只有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们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记忆。

别了,马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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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悠悠】张培利‖一本书的故事

编辑 孙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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