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她
很早就知道萧红这个名字,读高中的时候就知道,却从来没有机会读到她的作品。开始是找不到她的书或文章读,后来找得到了,却从来没有找来一读的想法。当听到别人说起她,说起她的《呼兰河传》的时候,心里还暗自以为,大约因为她是左翼吧,又是有故事的年轻的女生,还经鲁迅先生提携,只要略为有才,自然为人所乐道,却未见得值得一读。
想要读一读《呼兰河传》,是因为在毕飞宇的一本小说后面,列出了一百本共和国好小说的题目,而《呼兰河传》赫然在目,还排名非常靠前。这肯定与鲁迅先生没有关系。在读了《苏东坡传》和写陶渊明的《澄明之境》后,突然很想读一读萧红,觉得自己可以心平气和地读她,不挑剔也不欣赏,就是冷静读一下约80年前那个年轻的女生的作品。
在学校图书馆借书时,我把作者与书名写在一张纸条上,管理员在电脑中搜索到书的位置,就给我把书取出来。因为同时还借了另外两本书,并没有仔细看看《呼兰河传》这本书的内页。但拿着书就感觉到,这封面设计、装帧与版式,显然走的是通俗读物的路线,没有一点名著范儿。于是,决定把它作为午间阅读的书,每天午睡前读那么半个到一个小时,轻松地消遣了它。
在一个星期的时间内,每天午睡读书都超过了一个小时,因为读的是《呼兰河传》,有时候读困了,略为迷朦着睡不到半个小时,起来又接着读,直到要准备上班才放下。这其实是一本少儿普及读物,里面有萧红的若干散文、一篇组诗《沙粒》、长篇散文《怀念鲁迅先生·》、《呼兰河传》节选(1—4章)。从读得随意到读得郑重,从读得畅快到读得心酸,心思完全被萧红的文字抓住了。周末,又从“七猫小说网”上下载了《呼兰河传》,把没有选编进书中的后三章一口气读完了。
读完之后,我对老头说:鲁迅喜欢萧红,是有道理的。
读萧红的散文,那困苦中相依为命的两厢问答:“够了么?”“够了。”“够了么?”“够了。”让我热泪盈眶。萧红有这样的本事,她没有一句煽情的话,也没有更多的交待。只写无聊的等待后,见面看到的是对方冰冻的裤管,记下的是那明知故问与违心却听起来舒心的应答。这让我想起某一年,带着六岁的儿子在武汉南湖宾馆等待雨夜取票的人的经历,可我不会象萧红那样云淡风轻地写出来,让别人读得惊天动地。
读萧红的组诗,几句一节,确实如同沙粒,星星散散,你抓起来,它们就从手指缝中流下去,似乎不留一点痕迹。但手知道那些沙的温度与质感。她写道“想望得久的东西/反而不愿意得到/怕的是得到那一刻的颤栗/又怕得到后的空虚”。她还说:“什么是痛苦,说不出的痛苦是痛苦。”套用她这句话,什么是萧红的《沙粒》的好?说不出的好就是《沙粒》的好。
读萧红的长篇散文《回忆鲁迅先生》,写得太好了!那是一篇真好的回忆文章,把她所见到的鲁迅先生生活和点点滴滴都描写得活灵活现。
她不写鲁迅先生一家人喜欢她,只写鲁迅先生和她详谈服装颜色的搭配,许广平先生要用洋红布带装饰她时,鲁迅先生把眼皮往下一妥,严肃地说:“不要那样打扮她!”写鲁迅先生和她开玩笑,她上午来了下午又来,先生起立相迎,说:“好久不见了。”写她一到来海婴就拉她的衣服或辫子要和她一起玩。几个细节,就让人体会到她和鲁迅先生一家像亲人一样的关系。
她不写鲁迅先生多么伟大,而是用很多生动的细节告诉读者,鲁迅先生在坐车、抽烟这些小事情上总是在为别人着想。先生在重病缠身的情况下,不肯休息而是拼命同死神抢时间,校对《海上述林》书稿、译《死魂灵》第二部,一时也不敢耽误。
她不写许广平先生有多么好,却用很多细节告诉告诉读者许广平先生是怎样操劳,她要织毛衣、做缝纫、收发信件、誊写文稿、送往迎来、送海婴治病、为鲁迅延请医生......而她做这一切自然而然、从容平和。
她不写鲁迅先生夫妇如何恩爱,却写许广平先生为鲁迅先生的身体担心、背着鲁迅先生哭过后,在鲁迅先生面前一直背对着先生,怕他看出自己哭过。
她不说海婴如何天真可爱又顽皮,而是写他如何扯自己的辫子要和自己一起玩,又如何执着地要和重病的爸爸喊“明朝见”。
文章像记录片一样向人们展现鲁迅先生的日常生活,看似白描,字里行间却有着浓郁的感情色彩,读来非常感动。同时也深深感谢她为鲁迅先生、以及热爱鲁迅先生的人们写下这一切。
《呼兰河传》读来特别亲切!
萧红19岁离开家乡,多年后在远离家乡的香港,写起家乡呼兰河的大街小巷、芸芸众生,还是那么鲜活。泥坑里发生的故事,小巷中卖麻花的遭遇,家里的后院,两家租户的中两个女人“王大姐”和“团圆媳妇”的命运,都写得那么生动。
她用刚记事不久的孩童特有的好奇与澄明的眼光,审视着人间或麻木、或尖酸、或忧愁、或哀伤、或惨痛的众生,并娓娓道来。读来在为孩子的天真莞尔的同时,也为世间的不幸伤感。
萧红是带着一腔哀怨离开家乡的,她的祖父不在了,她不再留恋那个地方,她要逃离那个地方。可是,无论走一哪里,那个地方的一切还是那么让她魂牵梦萦,她要为家乡呼兰河写传。
她写《呼兰河传》,没有表达小我的哀怨,而是用一个孩子热烈的口吻,表现出自己对童年、对祖父的眷恋,表现出对家乡..麻木得不知道.哀怨的人们的哀怨。她放下自己的悲喜,关怀着家乡众生的悲喜,使得这悲喜更有扣人心弦的力量。
每一个出离故乡的游子心里都有自己的呼兰河,走到哪里,和那个地方、那些人总有扯不断的牵丝绊经的联系。如果写起来,都有一把辛酸泪。但萧红的《呼兰河传》立在那里,难以企及。
说鲁迅先生喜欢萧红是有道理的,不是因为萧红写了《回忆鲁迅先生》的文章,也不是因为萧红写了《呼兰河传》。这些作品问世的时候,鲁迅先生已经不在人间。甚至不是因为鲁迅先生读过她的《生死场》。那是因为什么呢?我想是因为他们有很多交往的机会,他知道她的宝贵。
这么说吧,喜欢读《巨流河》,因此喜欢著作者的齐邦媛;喜欢读《小桔灯》,因此喜欢文章作者的冰心;喜欢读《人间四月天》,因此喜欢诗作者林徽因;喜欢读《走在人生边上》,因此喜欢著作者杨绛;喜欢读《叶嘉莹说柳永词》,因此喜欢解读者叶嘉莹......读过一些人的作品后,就会喜欢这些人。这很正常。
但是,读了这本选编的《呼兰河传》,因此喜欢萧红,这喜欢与那些喜欢是不一样的。那些喜欢是和她们的作品紧密相关,而喜欢萧红就是喜欢她这个人,虽然这个人也是因为她的作品才认识的,但认识这个人后,即使没有那些作品,还是会喜欢她。
如果一定要说出喜欢的理由,那就是:喜欢她的细润,那些点点滴滴的生活细节,都被她感受到了,她写与不写,都是一个细润善感的人。
喜欢她的朴实,她的讲述那么本色却于无色处见繁花、那么沉静却于无声处听惊雷。她讲与不讲,都是一个在沉静观察与存储的人。
喜欢她的真实,她的诗、文、小说,都那么真诚地静静道来,没有刻意,没有矫饰,仿佛连技巧都没有,也许有人会说那才是最高明的技巧,但我愿意相信,萧红的高明是天然的高明,是天赋使然,她并没有刻意用力。
她写与不写,她知道什么东西是有穿透力的,她知道与她交往的人的感受力。她经历并洞悉人间苦难却保持一派天真,都缘于她做人的单纯与纯粹,这尤其让人喜欢。
也不知道这些算不算理由?讲了这些理由,未免有些心虚,总觉得还是词不达意、言不及衷。虽然真真切切地喜欢她,要说什么理由还真不知道如何说是好。按照萧红的思路来说,说不清楚的喜欢才是真的喜欢。其实,喜欢就是喜欢,喜欢还需要理由吗?
我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