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舟 严展宇:探索中国国际关系研究的多维向度:科学、人文与艺术
中国国际关系学在取得不断进步的同时,仍需警惕缺少方向感、不同知识间通约对话不足和创造性缺失等一系列短板。对于中国国际关系研究而言,探索多维向度的学科发展道路是当前的迫切需要。科学向度、人文向度和艺术向度的学科探索,不仅有助于明确知识进步的方向,推动人文精神与人道主义关怀的回归,而且还能够激发更大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只有综合平衡科学、人文与艺术的研究视角,并以“三位一体”的思路来推动学科发展,才能不断发掘国际关系研究中的新领域、新方法和新增长点,从而实现知识社会学意义上的学科进步。
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教授
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博士研究生
中国国际关系学:反思与展望
新中国成立后,国际关系研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受到了来自不同方面的限制。相比于学者们的学术自觉,政治环境的影响更为突出。
(一)在改革开放以后的40年间,中国的国际关系学科建设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1.国际关系学的知识共同体不断壮大
院系和学术刊物的数量变化反映着中国国际关系学科的成长历程。早期,新中国高校只有三个国际政治系。现在,中国已成为国际关系科研、教学机构数量最多的国家之一。同时,有关国际关系研究的刊物数量不断增多,学术沟通的平台日益多元化。
2.国际关系学的社会影响力日益提高
现实的物质增长和经济发展有力地推动了国际关系学科的发展,促成了国际关系学的繁荣。国际关系学科已经成为高校中的“显学”。为何?一是中国正作为一个视野越来越外向的全球化大国,对国际关系、外交和世界政治的兴趣越发浓厚;二是中国在加入WTO之后越来越全面而深入地融入国际社会,不仅大力推动全球化进程,而且还积极参与全球治理;三是在“一带一路”倡议的推动下,中国的社会、企业、个人都在积极走向世界。
3.国际关系学的学科建设逐步完善,学科自觉意识逐渐成熟
近年来,国际关系研究中不断涌现各类二级、三级学科,这标志着学科自觉意识正在进一步成熟。
(二)当前的中国国际关系研究虽然取得了很大成就,但其未来发展应当避免跌入三个“陷阱”
1.国际关系研究缺失方向感
随着信息流动加快和学科分工细化,国际关系研究的“碎片化”倾向愈发显著。虽然多元化发展带来了学科的繁盛,但另一方面又致使学科“失焦”。我们一定要把握方向感,要明确知识进步的路径。
2.不同知识之间缺失必要的通约与对话
现代性在知识领域延伸的一个重要后果是学科分工的深度精细化。不同学科之间,甚至一个学科内不同次级学科之间的沟通交流都在不断减少。然而,学科的发展需要跨越边界,而不是建造“隔离带”。国际关系研究一定要实现不同知识之间的通约与对话。
3.国际关系研究缺失创造性元素
国际关系学兴起于人类对战争与和平问题的有意识反思,但后来的主题则不限于此。我们需要注意,政策导向不是学科进步唯一的道路选择,国际关系研究一定要具备更多的创造性元素。
在反思的同时,我们还需要展望未来的发展道路。科学、人文和艺术是国际关系学知识增长的三个重要向度,我们需要不断发掘其中的真、善、美等古典价值,沿着科学、人文和艺术的多维向度,不断推动中国国际关系学的学科进步与知识增长。
“真”的向度:科学的国际关系研究
(一)从“真”的向度来理解科学的国际关系研究,首先要界定“科学”在国际关系研究中的内涵
1.从西方科学发展历程看,人们对科学的正确理解在经历了诸多变化之后才逐步稳定下来
到了19世纪,法国哲学家孔德将实证主义引入社会科学研究,开创了“社会的自然科学”,从而开启了现代意义上的社会科学研究的大门。
2.从中国科学发展的历程看,人们对“科学”的认知态度不断趋于理性
五四运动以来,实证主义的社会科学研究观念开始在中国传播。随着科学革命不断推进,人们对“科学”的认知态度也不断趋于理性。人们认识到,科学更多是一种认识论意义上的态度和方法论意义上的工具,而非本体论意义上的教条。
3.科学的国际关系研究指的是用现代科学的学科方法、理论工具和评价标准进行的国际关系研究
科学方法自上世纪60年代后成为了国际关系研究的主流,并在认识论与价值论层面却始终保持着相对稳定状态——科学的国际关系研究始终期待理解国际关系中的的规律。
(二)在科学的国际关系研究中,明确知识的进步方向极为重要
1.从科学哲学家们的论述中可以发现,自然科学的进步是推动社会科学进步的重要因素
尽管形而上的科学观念与具体的国际关系理论之间常常不具有可以相互推出的关系,但在国际关系研究中,我们要有敏锐的“元理论”眼光,要看到科学、科学哲学,以及社会科学哲学发展对国际关系研究的指导意义。
2.要特别重视自然科学进步对国际关系研究的启发
尽管上世纪30年代兴起的量子思维尚未取代牛顿力学思维,但量子思维模式对不连续性、跃迁、复杂因果关系和不确定性的关注无疑有助于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理解国际关系。
(三)科学的国际关系研究目标在于求真
1.无论是人文研究还是科学研究,求真都是知识探索与传播的永恒标准与目标,而求真的关键在于不断突破与创新
所谓求“真”,是用历史和发展的眼光去看待“真”的条件,是为多元化的知识寻找与其匹配的解释框架和评价标准。
2.国际关系研究应当在可能的政策建言与学术要求的严谨客观之间建立动态平衡
国际关系研究天然具有政治影响力和决策上的利害关系。求“真”既是学术要求,也是现实使命。兼顾科学精神和社会担当应当始终贯穿于我们的研究思考过程之中。
3.求“真”要求国际关系研究做到谦虚、开放,通过营造良好的知识交流平台,实现知识之间的通约与共鸣
要避免国际关系不同领域之间各说各话的现象,要打通国际关系学和政治学、比较政治学这些次级学科之间的隔膜,让它们之间能够相互学习、相互借鉴。
(四)科学的国际关系研究关键在于平衡“现代”知识与“古典”知识
1.科学的国际关系研究一定要关注技术变革带来的知识进步
2.在探索科学向度国际关系研究的同时,我们还要警惕技术奴役人们的心灵这一现象
3.国际关系研究不应过于偏重“现代”知识或“古典”知识,要努力保持两者之间的平衡
“善”的向度:人文的国际关系研究
“关系”是国际关系学研究的落脚点,而“人”又是关系的核心,因此,研究国际关系的本质是对人这个概念的深度考察和终极关怀。所谓人文的国际关系研究,就是把人重新置于国际关系研究的主体地位,将人的境遇、福祉和心灵作为学科关注的焦点。
(一)人是国际关系研究中最重要也是终极的行为体
1.人文的国际关系研究要求我们要重新确定研究对象
国际关系本质上研究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研究对象是由人组成的各种群体。人独有的特质始终都深刻影响着其互动的规则与规模,最终使互动呈现出不同的形式和结果。
2.人文的国际关系研究还需要重置研究视角
在使用整体主义视角研究国际关系的同时,我们还需要赋予个体主义视角更多的价值,尤其是要避免采用简单的“国家主义”视角。
3.人文的国际关系研究特别强调对他者的关切
当下中国国际关系研究的关注要点大多是本国的权力和利益,而对其他国族、国际社会、边缘与少数群体的关注还不够充分。国家化、政府化、对策化的国际关系研究不应该替代以人道主义、人类命运共同体为基底的国际关系研究。
(二)微观研究、小国研究和日常生活研究可以作为未来人文向度国际关系研究探索的三个切入点
1.微观研究
微观的国际关系研究关注具体的人在国际关系中的境遇,而不是泛化的群体或者抽象意义上的人。这一方面有助于我们理解特定的国际关系变化对于公众的具体意义,另一方面可以平衡物化倾向,使研究对象更鲜活、真实。
2.小国研究
小国研究要求我们把目光从美国这样的大国转向像瑞士、以色列这样小而美的国家,把关注点从军事力量对比和GDP增长转向创新增长、公民素质提升、个性化创造等领域。
3.日常生活研究
日常生活研究主要是指研究与国际关系相关的各类日常现象,具有三个重要的特点。首先,它关注寻常之中的不寻常,重在对日常经验的批判与祛魅。其次,工具箱十分丰富。最后,这一视角更加多元,是双向的互动的。
与关注“思想”的国际关系研究相比,常识性的“知识”是日常生活研究的焦点,而正是这种“知识”构造出了所有社会赖以维系的意义之网。
“美”的向度:艺术的国际关系研究
(一)什么是艺术的国际关系研究?
对艺术向度国际关系研究的探索是在21世纪初国际关系研究“美学转向”之风方兴未艾之时的进一步思考。艺术向度的国际关系研究是指在国际关系研究中借鉴艺术领域的学科思维、工具方法与审美策略,最大限度地激活研究者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在增添研究趣味的同时,拓展研究视角,展现国际关系研究中更具人文色彩的一面。
1.第一个理解角度侧重国际关系视角下的艺术
国际关系视角下的艺术指的是在国际关系研究中,用国际关系的视角与理论方法理解和分析具体的艺术现象。这种理解的角度有两个特点。第一,研究观察的出发点是国际关系,研究目的在于探索和发现艺术是如何有意无意地被利用的,最终是如何实现特定的政治目标或者国家目标的。第二,研究中的艺术是具体的事物。
2.第二个理解角度侧重艺术视角下的国际关系
艺术视角下的国际关系强调在国际关系研究中采用艺术性思维看问题,同时也尝试把艺术创作和艺术评价的一些理论方法引入国际关系的研究之中。它也有两个特点。第一,研究的出发点是艺术的思维方式以及艺术领域的工具方法。第二,艺术在这里是抽象的,而是一种和理性思维、结构化思维相互补充的世界观。
3.在国际关系与艺术的跨学科研究中,对艺术和艺术性思维的关注仍然处在边缘的位置
大多数国际关系研究中的艺术议题仍然是权力政治逻辑的延伸,艺术要么被简单等同于国家宣传的工具,要么被视为权力意志的表达。
4.艺术的国际关系研究是否必要?
无论是从议题拓展的角度,还是从丰富研究视角的思路来说,艺术的国际关系研究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
(二)探索艺术向度的国际关系需要把握三个要点
1.艺术性思维与科学性思维并非对立的关系,也不是相互统属的关系
一方面,艺术思考和科学精神并不相悖。另一方面,艺术性思维也不是科学性思维的附属品。鼓励艺术思考并不是要设想一套替代性的艺术的国际关系理论。
2.我们需要关注艺术对国际关系现象的美学表达
把握“政治的艺术化”和“艺术的政治化”过程是理解美学表达的关键。政治的艺术化指的是把政治的意图人为包装成艺术的形式,使之具有美学吸引力,进而推动观念的内化。艺术的政治化指的是艺术完全异化成为了实现政治目标的工具。
3.我们不能忽视艺术对国际关系的反思与批判
艺术作为一种批判的工具可以主动介入政治过程,揭示事件在权力影响下的表征模式,从而打开解读事件的多元视角。在国际关系的视角下,艺术表达实际上反映的是个体深刻但又隐秘的政治决断。艺术家与政治激进分子的身份边界也正在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我们要将这些 “转译”成为国际关系研究的素材。
(三)探索艺术向度的国际关系可供参考的三个思考方向
1.国际关系研究要关注艺术和国家想象、国家建构之间的关系
艺术与国家想象之间的联系十分紧密,艺术不仅是对不同时期社会意识形态与大众心理的再现,还是对国家与社会之间冲突的反映。国家建构和主权确认以及公众对主权的想象都无法绕开艺术话题。在“美”的向度中,我们可以把艺术视为国际关系的构成性要素,将国家、情感和艺术视为一以贯之的研究连续体。
2.国际关系研究还要探索艺术对政治现象和政治关系的透视与表达方式
我们必须首先关注艺术表达的具体机理。艺术家自身就是参与国际关系的重要实体,在国际关系中具有本体性的地位,其作品不需要依附任何现有的国际关系知识体系充当其注解。另一方面,我们还可聚焦具体的艺术对象,探究具体艺术类型的美学表达特征。
3.国际关系研究还要聚焦艺术品的社会内涵变迁与其背后的认同演化
艺术是国际关系研究的客体,其中“艺术—认同—主权”“艺术—人权—正义”和“艺术—宗教—主权”都是值得进一步挖掘的问题域。
结语:朝向“三位一体”的国际关系学
国际关系学科已走过了百年征程,中国的国际关系研究自1964年起步也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时光。在经历了学习和模仿西方的阶段之后,中国国际关系学科的自觉意识正在逐渐成熟,但仍然处在起步的阶段。作为一个学科,国际关系学知识进步的台阶理应由范式更新、方法论创新和议题空间的拓展加以铺就,沿着知识进步的方向踏实前进才应该是我们正确的心态。
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来说,未来国际关系学的探索应当是开放的和多维向度的。科学的研究、人文的研究和艺术的研究不是相互隔断的三个向度,而是相互联系、相互支持同时相互加强的“三位一体”的国际关系学研究。尽管困难重重,我们也要务必寻求一条解决之道,使真、善、美三者能够恰如其分地融合在我们的研究之中,这既需要学者们的智慧与洞见,还需要其耐性和胸怀。
朝向“三位一体”国际关系学不仅仅是纯粹的学术追求,它还是我们对现实的期待。如果我们的学者能够更多地用“三位一体”的研究思路去捕捉“由大向强”的线索,那么我们的学科进步和国家强大都将十分值得期待。
本文原载于《国际观察》2020年第5期。北大政治学(微信号:PKURCCP)为方便阅读,略去全部注释,并有删节和调整。编辑:王俊;张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