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六六 | 后园的菜园子
老家的名字一直被我称为“后园”,大概是屏南方言音译的缘故,我不爱唤它的正名:下园。
萧红的《呼兰河传》里讲了她和祖父的后花园,那儿有小番茄、小黄瓜。后园没有后花园,但它有一个菜园子。
菜园子在祖母屋子的边上,四周围着竹篱笆。门也是竹子做的,但被上了锁。园子里种着大白菜、小番茄、小黄瓜,还有几棵油萘树和李子树。每到结李子的时候,总有很多熟透的李子被大风吹掉得满地都是。地上的李子有些是烂的,也有一些还能吃,大凡这个时候,我会捡几个用衣服兜着,想吃的时候就拿一个往身上擦擦丢进嘴里。
值得一提的是园子里还有个“田寮仔”,也就是茅草屋,祖父说是种庄稼的时候拿来避雨歇脚的。我常跟着祖父在菜园子里翻地,祖父让我拔掉大白菜周围的草,我就拔草,让我把草带回家喂兔子,我就去装草。祖父翻完地就扎稻草人,他得赶在天黑之前把稻草人扎好,放到距离田寮仔不远处的田埂上。有了稻草人,野猪就不会来拱庄稼了。第一次见到稻草人的时候,我被吓得大哭,回家后祖母扯了张日历上的纸烧了灰给我冲了开水喝。祖父在菜园子忙累了,就会带我到田寮仔歇脚,祖父那会儿喜欢抽用纸卷起来的烟,他的口袋里有一袋烟草,拿出点用纸一卷,划根火柴点上了就抽起来了。
祖母不常来菜园子。偶尔家里来客人了,她就会到菜园子里摘些菜回去。祖母对屋门前的观音莲最上心,她种了一盆又一盆,都快把整个前院摆满了。还有屋前的葡萄架也很得祖母的心,只是她最钟爱的红葡萄一直都不结果子,反而是那些绿葡萄年年长年年被祖父一箩筐一箩筐的拉到镇上卖。大凡祖父去卖葡萄的日子,他回来总是给祖母带件花衣裳,偶尔给我捎几个果冻。
我不喜欢我的祖母。晚上我常跟祖母睡,我一咳嗽她就打我,我一翻身她就打我,我总怀疑祖母是睁着眼睡觉的。祖母会安排我干很多活,那会我才五六岁。她交给我三只鹅,让我在鹅肚子饿的时候去切菜叶子,切得极碎极碎,拌好米糠放到鹅槽里。祖母让我去小溪边洗自己晚上睡觉尿了床的衣裳,我拿着衣服就去了。我喜欢屋门前的小溪,清澈见底,翻翻水里的小石头,偶尔还能逮到小螃蟹,我不急着洗我的衣服,就在溪边玩儿,把脚丫子放进水里,扑通扑通的。村里的老傻子也总喜欢在溪边,他一来我就跑了,我怕他欺负我。衣服还没洗,身上穿的又弄湿了,祖母见了,对我又是一顿打。
我喜欢跟着祖父,不管是待在菜园子里还是到山上去。祖父隔段时间就会进山采草药,当天去当天回他就会带着我。祖父很沉默,却听祖母的话。常听别人说,我的亲祖父是个烈士,在他走了以后,祖母就立刻跟了现在的祖父。大概也是怕长舌妇们嚼舌根,祖父一直宠溺着祖母。
跟祖父进山的日子我总特别兴奋,山里稀奇古怪的草药一大堆,一些简单的祖父会教了我认。山里也有很多小动物,有一回我跑到一个山洼去摘野果子,一只大鸟突然从草丛里飞出,吓得我呆坐在草地不动了,祖父把我扛回家后,祖母还是扯了日历上的纸烧灰冲水给我喝,仍不见效,就请了师傅,在厅堂给我招魂。据说第二天晚上,祖父和村里的一些男人们扛着猎枪上山打鸟去了,鸟没打着,倒是扛了一只山猪回来,一大早大家就你一块我一块的把山猪给分了。
再往后,祖母就不许我进山了,怕我跟上次一样,被大鸟惊着,惹来麻烦。她倒是常跟祖父去了山里,祖父进山采草药,祖母进山采茶或者山花,暮色来了,他们也就回来了。我带着鹅在屋前玩耍,鹅玩累了,就睡觉,我也睡觉,我睡在门口的石墩上。结葡萄的时节,我会趁着鹅们睡着了,做根夹葡萄的小竹竿,夹几串还没熟的葡萄,吃一个丢一个。祖母回来见到那些被糟蹋的葡萄总得数落我一番。
菜园子的菜长到一定时候,祖父就会摘了原下种的菜改种其他菜。一年四季,我们吃的都是祖父种的菜。喝的蜂蜜也是祖父在山里掏的蜂窝子。有一回祖父顶着一张肿胀得面目全非的大脸从山里回来了,我大老远见着,带着哭腔喊祖母:鬼来了,鬼来了!祖母见着祖父,边擦药边嘀咕,嘀咕些啥我听不清,擦完了药又骂我认不出祖父,白给我吃了这么多年的饭。
也不知过了多久,菜园子就不是原来的菜园子了。听说县里的人都在种香菇致富,祖父祖母听到了风声就让进城的人给在县里打工的三叔和小叔传话,喊他们回家一趟。小叔回来了,三叔没有回来,自从三叔的漂亮童养媳在结婚当天跑了以后,他就决心不回家了。三叔的房间还放着结婚时新买的红色大柜子,柜子上还有雕花,但祖母从来不用它放东西,偶尔打扫三叔房间的卫生,见了那柜子就得骂几句:贱。
小叔把县里的最新事件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祖父祖母,还说他打算不久以后也开始种香菇,把菜园子改成菇房。祖父祖母听说种香菇的人都赚钱了,二话不说就同意了。把菜园子建成香菇房的事儿便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建好的菇房其实就是个大号田寮仔,只不过菇房内有很多木架子。从山上砍来的树经过加工后成了木屑,往木屑里加入些东西放到袋子里扎紧,把袋子堆在一起,放在一个大锅里加热,加热后再把一筒筒长香菇的袋子放到木架上,扎几个孔,方便菇子冒头。我一直没搞懂往木屑里加的是什么,只知道到了某一天就会邀请很多人到菇房帮忙,撒些白色粉末。那一天祖母要煮一大锅的猪肉给来帮忙的人吃。
菇房实际上是代替了菜园子,而后再有种菜也得到远点的地里去了。几年以后,因为香菇产业对森林的破坏,政府开始大力禁止。祖父祖母拆了菇房又把它恢复成了菜园子
也就这样日复一日了。
我记得我是逃跑回去的。趁着祖父祖母上山,我就开始跑,我走到了镇上。天拉黑以后,祖父祖母还是找到了我,这一次祖母没有打我,她走近镇上的一家裁缝店,扯了件衣裳给了我,还给我叫了辆拖拉机,告诉师傅地址,让我回去。
我离开后园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因为祖母的缘故,我总不大愿意回去,祖父七十大寿的时候回去过一次,祖母见了我还跟见儿时的我似的,让我干活 。父亲不是她的亲儿子,母亲逃婚跟着父亲,我因计划生育被父亲送至后园,一家人都不受祖母待见。后园唯一使我怀念的是那菜园子。对于祖父的感情,我也说不清。祖母打我骂我,祖父不说话;祖母让我干活,祖父也不说话;甚至吃饭的时候,祖母不让我上桌,给我准备了一个小黑凳,让我在角落里吃饭,祖父也不说话。
我这一逃回来就是将近二十年的光景了。长大后的我再记起这些,对祖父祖母又是另一番情愫,父亲总说祖父祖母给我的人生上了第一课,教会了我许多。祖父现在已经化为一堆白骨了,祖母也八十岁了。后园那个菜园子被二叔重新拾了起来,种上了樱桃、萘子、猕猴桃、栀子花、康乃馨……
每到春天的时候,菜园里又姹紫嫣红一派热闹景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