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鬼胎的男与女

1

李奇跟周小芸的缘份,得从他俩十几岁说起,两人都是下面选进县文工团的苗子,五官一个端正,一个清秀,身条都好,站一起看着就特别养眼。

于是,团里就把他俩凑成一对舞蹈搭档。

团里其他人练的是童子功,他俩的基础都只是一般般,于是经常在练功房里留到最晚,拉筋压腿都需要帮忙,你来我往地挨着对方的身体,少年时期又都有点害臊,就瞎扯着话题想缓解气氛。

周小芸问李奇吃饱了没,他压在她肩膀上的手顿了顿,说饱了。

周小芸就扭过头笑,骗人,你手都没力气。他有点羞恼,就用力把她的肩膀压了下去,如愿听到她的一声惨叫,但很快又后悔了,松开手忙不迭地道歉。

周小芸问他,为啥不多吃点?跟打饭阿姨说说,她会加量的。

李奇含含糊糊了几句,周小芸还是听明白了,少年人心气高,不想让人觉得乡下来的都贪吃,所以宁可少吃饿着肚子。

第二天李奇再肚子叫时,周小芸就翻出一个馒头给他,他立刻就脸红了,说不要。

她硬塞到他手里说,我是女的,吃得少。

肚子又叫了一下,李奇红着脸没再推拒了,小声说了声谢谢。

周小芸后来开玩笑说,你这人的脸皮可真薄。

怀着这样秘而不宣的小动作,加上日复一日地共同练习,他们逐渐亲密起来,团里的人倒是乐见其成,舞伴嘛,关系就得好点才容易出彩。

一转眼,两人都二十多了,作为舞蹈搭档,两人是最有默契的,有时候他们出去演出,有些场地简陋,音乐经常出问题,他俩一个眼神就知道下个动作该出啥,一次差错也没出过,团里都叫他们黄金搭档。

可惜的是,两人并不是一对儿。

周小芸谈了个糖果店的小老板,她去买糖的时候,人家一看她,眼睛都直了。后来就追她,大把大把的糖果拿去文工团献殷勤,见人就发。

2

周小芸一开始没答应小老板,小老板以为她跟李奇是一对儿,冲李奇发狠话,说要跟他单挑。李奇输了就得退出。

李奇笑个半死,揽着小老板的肩膀说,看在我吃了你这么多糖的份上,兄弟就跟你说句实话,我跟小芸啊,没谈!

小老板不信,他俩这么有默契,再说周小芸这么好的姑娘,近水楼台先得月这种好事他都蠢得不会干?

李奇一脸深奥地说,就是太熟了,不好下手。

后来李奇帮小老板追周小芸,说你不能这么直愣愣地送糖,糖花懂不懂?用糖果做的花,包装得漂亮点,看着就浪漫,女孩子就爱这套,保准比你现在这样送靠谱。

小老板半信半疑地做了,周小芸果然就跟他去看电影了。

后来李奇就经常给小老板支招,作为回报,小老板送了李奇很多糖。有了这些,他晚上饿了就吃两块,用不着周小芸给他偷留馒头了。

那天,两人又在练功房练习,跳完一轮,汗津津地停下来休息。李奇往嘴里塞了颗糖,嚼巴了几下,就问周小芸,那个小老板,你咋想的?

周小芸灌了一大口水,没吭声。

过了好一会,她问李奇,你觉得他咋样?

李奇手指无意识地摩擦了好一会,其实小老板的条件不错,他是独子,脾气看着也还行,就是人长得一般了点,个矮,比周小芸看着还矮点儿。

但这又算啥,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人不就图个实在么。于是,他笑了下说,你再不答应,我都快被他的糖齁死了。

周小芸没有笑,只轻轻地嗯了一声,李奇听得一颤,把视线垂了下去。

没多久,她就跟小老板好上了。

3

又过了两年,市文工团打算挑个女舞者过去,看着周小芸是最有希望的,李奇开玩笑说,发达后可别忘了我啊,我们可是有过压腿情谊的!

周小芸白了他一眼。

那天两人去演出,曲目是两人跳过无数次的,早就烂熟于心了,所以没人会想到,这一次会出意外。李奇在托举周小芸时,两人时机没掌握对,周小芸摔了下来。

演出砸了,更要命的是周小芸的腰椎受伤了,往后生活没问题,可跳舞的前途算是毁了。

文工团的人都很惋惜,也都想不明白,他俩更难的动作都没出过事儿,怎么偏偏这会就出了?市里那事儿周小芸肯定没戏了。

李奇很自责,他站在病房口徘徊了很久,一直没勇气进去,还是周小芸发现了,喊他进去。

他手里拎着一袋提子,那玩意儿当时很金贵,周小芸瞅了一眼,很给面子地说,哟,这么多年没白跟着你混,就知道我这会馋这口。

李奇就更不好意思了,忙拎着去洗了递给周小芸,他愧疚得甚至恨不得替她把核挑了。

他就坐在旁边搓着手,也不知道说啥,就干沉默着。周小芸慢悠悠吃了半盆子提子说,你也别多想了,他跟我求婚了。

他,指的是小老板。

周小芸瞅了李奇一眼,语气有些无所谓,所以,我没事的,你少操心了。

李奇按着额头,很久才慢慢吐出一句,那就好……

周小芸把剩下的半盆提子都吃了,甜得有些发腻,她擦着手说,到时候,别忘了来啊。

李奇忙点头,说一定。

她又笑,吃了我那么多馒头,总算能收点回来了。

李奇想笑,鼻头却突然酸了,急忙冲了出去。

后来她结婚的时候,他送了一个音乐盒,上面那个跳舞的小人是他亲手捏的,她端详着,格外喜欢的样子,说谢谢。

李奇动了动嘴,最后说了一句,应该的。余下那句,你跳舞的样子很好看他没敢说出来。

4

周小芸受伤的那段时间里,文工团另一个女舞者去了市里,没多久团里也冷清了,李奇再跳,也没有以前的感觉了,索性另谋他路。

后来他娶了妻有了孩子,忙忙碌碌地跟周小芸断了联系。明明生活在一个城市里,明明有过那么多次默契的合作,却仿佛一场梦,醒来了就像没发生过。

直到二十多年后,有人策划了一个文工团的回忆活动,把李奇和周小芸都找了过去,这才又见到了。

自然是老了些,但身条看着依旧很好,李奇摸摸有些向后移的发际线说,习惯了,每天练练,当锻炼。

周小芸笑,可巧了,我也是。

于是,相视一笑。有些东西可能是刻在骨子里了,哪怕再也不在那一行了,哪怕明知道舞蹈生涯早跟自己无关,但还是保留了某些习惯。

聊了几句李奇才知道,小老板前些年得了癌症,没扛过去了,走了。

他唏嘘地想,才四十多点儿啊,可惜。

周小芸倒看得开,也没啥,刚开始那会有点难,现在孩子也去大学了,我也看淡了,人嘛,总是要走的,活着的时候好好活着,各有各的命数。

李奇啧啧两声,笑着说,你这觉悟……

周小芸敏锐地察觉到他话里有话,问,你家有事儿?

李奇心里一咯噔,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感慨,不愧曾是当年最默契地搭档,这么多年没见,她还是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不对劲。

他也懒得藏了,说老婆跑了。

5

当年他从文工团出来后,就去了一家化肥厂上班,那会厂子效益可以,老婆也满意,就嫁给了他。后来厂子不行了,老婆就开始闹,尤其见不得他每天在阳台上练功,说有这工夫不知道去多找俩钱,哭自己瞎了眼,当初他看长得端正,结果端正了一辈子,就是没钞票。

他懒得跟人吵,就躲了出去,刚好有朋友拉他去舞团帮忙,就去了。

老婆又开始闹,说他肯定想借着跳舞去勾搭别的女人,把舞团的事儿给搅黄了。

李奇也气,说没钱的是她,他好不容易能找点外快,她又不满意。

于是就吵,老婆一气之下跑了,去年回来说她在外头有人了,把离婚证办了吧。

李奇发愣,吵归吵闹归闹,但他从来没想过离婚,都一起过半辈子了。

老婆破天荒平静地说,以前我也这么想的,可现在,我知道一个人心里有你没你,还是不同的。

周小芸听着,慢慢地啜了一口茶,问,那你心里有谁?

李奇抓着茶杯的手一僵,没有作声。

后来两人就联络上了,李奇经常拉周小芸去舞团玩,当年她伤了腰,只能随便跳跳,但还是很开心,每次都汗流浃背地瘫在地上,李奇递水给她的时候,一瞬间像回到了当年文工团的练功房。

他遗憾地想,要是有个馒头就更好了。

周小芸邀他去她家了,进了门,她笑着说,请你吃饭是假,让你帮忙修这个是真的。

就是她结婚时候李奇送的音乐盒坏了,她说谁送的谁管。

李奇戴着眼镜拆拆修修,还真让他修好了,搁现在人的耳朵里,那音乐盒的声音早就古老得不行了,但那是岁月的声音,承载着他们的回忆,两人不由自地相视一笑。

吃饭的时候,李奇一愣,原来餐桌摆着一个馒头,和当年周小芸偷留给他的一模一样,就连那硬梆梆的口感都一样。

他咬了一口,感叹牙口也有些老了,下回可要吃软乎一点的了。

他愣了半晌,突然放下馒头看着周小芸说,要是我说,我心里有你,你信么?

周小芸就笑,笑中带泪。李奇把手伸过去握住她的,曾经练习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握过多少次彼此的手,依旧是熟悉的感觉,温暖得让人想发颤。

李奇长长吐了一口气,他们都年过半百了啊。

6

两人过到了一起,一起跳跳舞,舞团里的年轻人看到他俩说,你们可真有默契。

两人就哈哈大笑。后来文工团的老人们也都知道了,闹着要他俩请顿酒吃。席间有人喝了点酒,感慨地说,早就觉得你俩该在一起。

李奇看了周小芸一眼,微微垂下眼睑,其实,当年他们何尝没有想过?少男少女日夜待在一起,你记着我我念着你,哪有不心动的。

一开始是羞涩不敢,后来……周小芸有次去了李奇家,他家里有一个有病在床的母亲,尽管她啥也没说,态度依旧很热情,但李奇知道她心里的那腔热浪有了退意。

李奇家条件不好,周小芸亦是,她家里拖着两个弟弟等着她拉扒,李奇这样的条件显然不能。

他理解,人都是囚于现实的。后来他觉得小老板不错,才会帮他追周小芸,而她,在李奇问出口的那一瞬间,不再挣扎了,接受了小老板。

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人生。

有次舞团里搞活动,让他们两人也跳一个,音乐刚好是当年他们跳过无数次的那一支,不用多余的话,肌肉就帮他们记起来了。

跳到那个托举时,所有人都紧盯着,因为他们都知道当年周小芸的腰是怎么出的事儿。

可是没有,李奇稳稳当当地把动作完成了,只是那支舞的难度太大,后来周小芸腰力不支,最终没能跳完。

有个老朋友走过来,面色有些唏嘘,要是当年……

要是当年没出那事儿,市里那个名额就是周小芸的了。

7

李奇和周小芸互看了一眼,默契地把话题歪了过去。

其实,他们自己很清楚,李奇的托举从来没有出过问题,除了那一次。

那时他妈突然病重,他手头上没钱,一急一慌就做了错事儿,偷了团长的东西,偏偏被人抓到了。

那人就是当年顶替周小芸的那个女舞者,她威胁李奇让周小芸受点伤,好让周小芸错过市里的考核。

李奇无法承担成为贼的后果,只能答应。但他又无法不犹豫、不害怕,毕竟这是害人啊!而且还害的是自己喜欢的女孩!!

而在跳那样的高难度动作时,是需要集中所有心力、不能有一丝杂念的。于是在那个关键时刻,李奇几乎是不可避免地出了差错……

事后李奇惭悔不已。只是他不知道,当时的周小芸其实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周小芸并不那么想去市文工团。因为当时,小老板已经向她求了婚。

可小老板的家里不太认可她,认为跳唱跳舞的女孩见多了花花世界,不容易收心,靠不住。而她如果去了市里,这门婚事毫无疑问要黄。

周小芸不愿意黄。在事业和婚姻之间,她毫不犹豫地偏向了后者。因为她明白自己的舞蹈资质,也就是个平平。在县里看起来拔尖,不过是因为跟李奇配合默契、偶尔出彩而已。等年纪再长点儿,根本撑不住台子,更谈不上成名成家。她最好的出路,莫过于嫁个有钱人,相夫教子,衣食无忧。

她巴不得马上答应小老板家里,可又不能显得太猴急,那样嫁过去后公婆怎么看得起?在家里还能有什么地位?于是她给小老板说,不被家人祝福的婚姻,她不需要。她还是去市里算了,以后努力奋斗做个舞蹈家。

小老板急了,生怕这么优秀的媳妇跑了,当即就拍着胸脯说无论如何会说服父母,让他们高高兴兴热热闹闹把她迎进门。

但这事儿最终能不能成功,会不会弄巧成拙,周小芸心里也不踏实,只能焦急地等待消息。

所以,做那个高难度托举时,她的心也是乱的,无法安静的。

两个都无法全神贯注的人,最终酿成了一场祸事。

而周小芸因祸得福——小老板的家人知道周小芸的摔伤并不影响日常生活和生育,只是日后无法跳舞时,反而松了口气,觉得这样她才会死心塌地地在家做贤妻良母。

所以周小芸的摔伤,她受了皮肉之苦不错,但根本谈不上影响了她前途。

对她来说,一切都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包括后来和李奇的重续前缘。

世界残酷时,他们都有过私心,但自保也没有什么错,人的本能而已。

当风浪退却时,他们还愿意捧出那颗被掩藏的真心,再欢喜一回,也算是圆满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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