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我妈在六十年代的一段经历
我这个人粗心大意,经常听此忘彼(不怪我,主要是人的回忆,最容易记住的是画面,最不容易记住的是时间,而听者没有时间参考,就很难把记忆汇成系统,这里的年份还是老妈苦思冥想记到一个关键点才能确认的),听了一段妈妈的叙述,赶紧给记下来吧。
外公六十年代也有些风雨飘摇,归类为“产业主”,到了三年特殊时节,妈妈精简回家,大舅舅“君子不近疱厨”的从一个百年老店主动回家,外婆也没工作,如此一来,一家五口,全靠外公一个月四五十元工资。
坊间还有些小生意可做,我妈见摇袜生意不错,就买了一台摇袜机,在弄堂口支起来做摇袜。当时人都穷,拿来织袜的线团一截一截,乱不可分,颜色质料各异。她心灵手巧,无师自通的会在袜上做花色,把相异的颜色做拼凑,摇出花头来,织成的袜子特别漂亮。不久远近皆知,生意好得不得了。对面登时放出来三台摇袜机,却成天空坐,全都只来找我妈织袜子。
近邻选的小生意是做黑市油条。妈妈袜子织到半夜,常常就跑去买一根油条吃,最大的营养,好吃。
我妈心灵手巧的本领大约有些遗传。她的外婆就是个手非常巧的人,不识字,但能剪各种花窗纸样,各种文字,“福”“喜”不在话下,还有那种一窗嵌一字,联起来“普天同庆”“福寿齐天”等,她看过一遍就能剪出来。
她的父亲即我的外公什么都会一点儿,木工铁匠包括画画儿,没有正经学习他自己就能画“二泉映月”,作为中堂相当得意的挂了好久。他七十岁时,同样没正经学过的大舅舅给他画一寿老寿星儿,我看着他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心里很是羡慕,也就挂在老房子的中堂。
然而好景不长,小生意很快不能做了。妈妈只能把摇袜机卖了,当时摇袜的名声居然已经传到溧阳,那边乡下还没有这样的管制,就听说她的摇袜机特别神奇,过来买下。结果不会织,又让她去教,她教了几天还没学会,倒成了她整天坐在那里织了。气闷得不行。适逢集市,大舅舅就摇摇的过来拍照【他酷爱了一辈子的摄影】。然后两兄妹就一起跑回了家。
我妈又成无业。此时有个敲煤球的工作,极苦,极累,非力大的人不能干。即便在那个时候,也都是一些苏北乡下的女孩儿实在没有生计了,才来干的。她还得通过人介绍,才能去敲煤球,一天下来,成个黑人。——不过,比起后来在太湖中间打铁,这点儿苦,又算不了甚么了。
我爸妈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结婚成家,妈妈怀着我时身体就不大好,半痰盂半痰盂的吐血,不舍得打掉,终于生下来是个从半岁起就不断送医院无锡上海两头跑的“赔钱货”,面对无数人的质疑和放弃的劝告,他们的回答就是把我搂在怀里,一颗一颗眼泪往下掉(我爸爸!我外婆的回忆)。
前年病危之际,妈妈痛哭,有一句话她复述给我听:难道这样久了,还是要失掉她了。
我一辈子都依恋我的爸爸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