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书有益)《风云石马垭1933》修订版—正文第七集
挨了“黑打”并处于“养病”状态的周子华,虽然不晓得那天手忙脚乱中到底是谁乘机下的手,但心中绝对的愤愤不平,甚至越想越气。
“在金宝场,乃至在上西路,老子横竖也算是一匹大哥,从来都是我动手打人,哪有不明不白挨'黑打’的道理?这些泥巴脚杆,竟然敢当街打人,打的还是乡公所的人,这还有王法么?”他不止一次的和身边朋友发牢骚。
由于不能走动,他就托人给任力阶任团总带信:“我是你的人,这几年我一直鞍前马后的在帮你做事情,帮你捞了不少好处。我这回遭得冤枉。虽然他们打的是我的身体、我的后背、我的屁股,但实际上他们打的是你的脸啊!你一定要帮我做主、帮我报仇!”
“我的屁股就是你的脸”,那带信的人也十分老实,就原原本本一字不漏的转达了。
“啪”的一声爆响。任力阶任团总气得砸了一个茶杯,当场发飙。
“这挨千刀的栽舅子,你他妈就一个丘二(打工的伙计),算哪门子乡公所的人?你他妈遭了黑打,还想把老子给拖下水?哪个动手打的你都不晓得,你叫我咋去抓人、凭啥去抓人,咋帮你狗日的报仇?那么多人,给老子抓得完么?一旦激起民变,我他妈怎么给上面交代?连几个土农民都摆不平,毬用没得,打死你狗日的都活该,不是你妈个好东西!”
一番话语,三下五除二,果断把关系和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一顿气发完,任力阶任团总还是算仁义,给来人打发了五块钱,叫他带给周子华,并要求他带话说:“好好养伤,伤好了后,给老子就不要再来了。”
周子华一看找不到政府后台作为靠山,就想到了他的江湖兄弟,那就是金宝场的“袍哥”何富章。他们两个吃喝嫖赌都是一道,简直是知根知底,关系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这个“袍哥”实际上是江湖组织“袍哥会”的成员。“袍哥会”是一个典型的横行组织,即所谓“兄弟道”,以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八德(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信条。联络的据点,最初叫“山头”“香堂”,随着参加的会众日益增多,才由“山头”“香堂”改为“码头”。
码头要分五个堂口:“仁、义、礼、智、信”。五个堂口是五类性质的人参加:仁字堂口都是有面子、有地位的人物,义字堂口都是有钱的绅士商家,礼字堂口都是小手工业劳动无产者。正所谓:“仁字讲顶子,义字讲银子,礼字讲刀子”。至于智、信两堂的人,都是“最低级”的体力劳动者。但是,这个组织的管理制度有点奇特,那些操下等职业的娼妓、烧水烟、修足匠、搓背、理发、男艺人演女角等类人,都不能参加袍哥,还有搞盗窃的,妻子乱搞男女关系的,母亲再嫁的,也都遭到鄙视,不能参加袍哥。但是抢劫财货的土匪流氓却又可以参加(据其自圆其说,是因为“抢劫对象是贪官污吏,浑水袍哥专干这行”)。
在“袍哥”行列,每一个堂口组成份子为十排。头排首脑人物称为“大爷”,又叫“舵把子”,如行船掌舵之人。二排是一个人,称为“圣贤二爷”,这是大家推举出来的正直、重义守信的人,隐誉为桃园结义的“关圣人”。三排中有一位“当家三爷”,专管内部人事和财务收支,尤其在开香堂时,负责安排规划各类事务,这是一个全码头的重心人物。五排称“管事五爷”,分“内管事”“红旗管事”“帮办管事”“闲管事”。“内管事”即“黑旗管事”,必须熟悉袍哥中的规模礼节、江湖术语,办会时,由他掌管礼仪,唱名排坐和传达舵把子的吩咐。“红旗管事”专管外交,负责接待南北哥弟,在联络交往中,要做到来有接、去有送。袍哥中有两句流行口语:“内事不明问当家,外事不明问管事”。五排以下,还有六排的“巡风六爷”,在办会期间或开设“香堂”时,他便专司放哨巡风,侦查官府动静,负责通风报信。八排九排的人,平时专给码头上各位拜兄跑腿办杂事,一到开设香堂的会期,他们最为忙碌,听从当家三爷的支配提调,全码头就靠这些人上下跑跳。十排又称“老幺”,老幺还要分“大老幺”“小老幺”。从一排起到十排止,总称为“一条龙”。
袍哥都不设“四排”和“七排”。据说,在康熙年间,郑成功派部将陈近南在四川雅州开山立堂,有四排方良宾背盟叛约,暗向建昌镇告密。后来又有七排的胡四、李七背弃盟约,密告官府,出卖弟兄。他们这种叛变行为为袍哥所不容,从此便没有人操四排和七排了。
这个组织虽是以“讲豪侠、重义气、解放推食、急人之急”相号召,又以旧礼教的“五伦八德”为信条,但一部份人逐渐变质,进而形成了两种不同的袍哥,即所谓“清水”和“浑水”。
在清水袍哥中,又要分“金带皮”和“下九流”。金代表有钱,皮是面子,即有面子的有钱人,叫金带皮袍哥。他利用权势,能够“一步登天当大爷”。至于那些“下九流”的测字、算命、跑堂、道士、兵卒等被人视为是下贱行业的人,只能被列在“智”“信”两堂。
浑水袍哥的组织和清水袍哥一样,只是称谓上有些不同,清水袍哥的头头称“舵把子”,浑水袍哥习惯叫头头为“老摇”,普通都称浑水袍哥为“跳滩匠”。
关于袍哥组织的经济来源,一是嗨袍哥时缴的基金或有钱袍哥的投资;二是拜码头、开茶馆的收入;三是大摆赌博、抽头吃利;四是经营烟毒、囤积粮食油脂等不正当收入;五是贩卖枪支弹药武器等。
这个何富章,是信字堂口的八排浑水袍哥,专门靠搞赌博抽头吃利,这种人,来钱快,用钱更快。
来钱快,可以理解。为啥用钱更快呢?大凡正经专心专意搞赌博的人,都有一个十分有意思的心态。如果赌赢了,会想:这都是白赢的,不花白不花,于是吃喝嫖,消费了。如果赌输了,也会想:既然白白输给人家都在输,为啥不自己享受?于是还是吃喝嫖,消费了。好说歹说,不管手气好还是不好,只要真正沾染上了赌博,最终都是变成穷鬼一种结局。
收到周子华的口信后,何富章其实十分为难。要说,大家兄弟一场,更何况周老弟经常照顾自己“生意”,经常输得裤儿都莫得,应该出手援助。但帮助他强出头的事情不好整,现在就连乡公所都在“梭边边”,自己作为江湖“袍哥”,咋敢出头?更何况,事情明摆着,这个周子华挨“黑打”是因为触了众怒。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非要强出头,一来容易把老百姓惹毛,二来容易得罪乡公所,吃力不讨好,以后还咋混?
思前想后,何富章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也给周子华带了五块钱,表达一个安慰的意思,之后就没有下文了。由于昨天输得很彻底,现在这五块钱一给,自己就变得几个口袋一样重,穷得叮当响,心头十分烦躁。
在家里窝了一天,不敢出门,生怕又遭熟人拖去打牌,两手空空如何上得桌子。
第三天黎明,天正麻麻亮,何富章起来撒尿,他突然发现隔壁自己的亲兄弟何树清正在关门,手里神神秘秘的提着一包东西,正要往外走。于是一把挡下来:“老弟,你要搞啥子?”
“我去送东西。”
“给哪个送东西?”
“七……七宝寺。”
“给七宝寺送啥东西?让我看看。”不由分说,一把抢过来,打开一看,吃了一惊。
何富章是识字的,这是一包书。只见里面有《前锋》《中国青年》等刊物,还有《马克思主义之基础》《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农民问题》等书籍,还有一些报纸叠在一起。
“哪来的?”
“捡来的。”
“这些东西都能捡到?你再给我捡一些来看看?少东扯西扯,到底是哪来的?”
“南充……中心……县委……给的……”
“那有啥南充中心县委?哦呀!老弟,你竟然背着我在给'赤党’做事情?你不要命了!”何富章大发雷霆。
“既然遭你晓得了,我也就不哄你。”何树清说,“与其跟着你嗨袍哥,成天吃喝嫖赌,不如嗨出点名堂来。我其实是共产党,加入进来好几个月了,我现在是他们的交通员。大哥,莫再嗨袍哥了,跟着共产党一起干。以你的人际关系,不愁做不出一番大事业来。”
“跟'赤党’干,给我发钱不?吃香喝辣不?”
“共产党从来不发钱,吃饭自己解决啊!”
“没得钱,我跟着混,图个啥名堂?穷操么,我脑壳未必有包?”
“共产党要给老百姓服务啊!”
“我现在倒是还想哪个来给我服务呢!能给点实际的(钱)就最好了……”
何富章若有所思,“你刚才说是给七宝寺送东西?哈哈,我明白了,七宝寺就是'赤党’的窝点对不对?我马上到乡公所去举报领赏!这下有钱了!”
何树清死死拖住他不让走:“大哥!千万报不得!”
争执了好一阵子,何富章缓和下来说:“不报也可以。报了乡上也才给二十块赏钱。不如这样子,你先给我二十块,我就不报。要不然,嘿嘿嘿……”
“我哪里来的二十块钱?”
“我晓得你肯定没得。你不晓得找七宝寺的'赤党’要么?他们肯定有活动经费。”
“他们也没得钱啊!”
“没得钱还要闹事造反?没得钱还敢跟国民党对着干?没得钱还能够到处招兵买马拉人入伙?凭啥嘛?你哄我懂不起嗦?有钱没得钱,那是他们的事情。少说那些,这包书我就先扣下了,你去拿二十块钱来换。今天晚上之前不到位,我明天一大早就报到乡公所去!”
何富章说完,提着包裹就进了屋,“哐当”一声关上门,继续上床瞌睡。
这下把人整到了。何树清只好说:“要得要得,依你依你!你千万不要报,千万报不得!我马上想办法,晚上给你二十块钱就是!”
“亲兄弟,明算账。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门缝里挤出何富章的这句话。
何树清是知道这个“亲生”大哥的,所谓“父子没得二百钱亲”,在钱面前,他完全可以做到六亲不认。情急之下,马不停蹄赶到七宝寺,向支部书记何朴村老师汇报了这一情况。
何朴村十分焦灼:“你这个哥才是个栽舅子哦!我们哪有啥活动经费?大家都是自觉自愿为革命而工作,从来不发钱、从来不领钱,从来也没得任何稳定的经济来源,哪有二十块钱给何富章?”
如果不给,何富章这个“袍哥人家”说得到做得到,如果明天一大早真去乡公所举报了,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何朴村说,“金宝场何家面馆的老板何兴壁,你莫看他是嗨袍哥的,表面上跟何富章称兄道弟,但两爷子都是自己人。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带去找他。他们肯定能够帮忙。”
何兴壁两父子接过条子一看,犯了难,这二十块钱是一笔巨资,上哪去找呢?看着何朴村条子上清清楚楚写着的“情况危急,万望周全”几个字,思前想后,痛下决心,招呼了杀猪匠过来,把还在圈上养着的那头半大子猪儿拖出来卖了,获得八块钱。
“老弟,这八块钱你先拿去对付一下,其余的我们再想办法,尽快凑齐。”何兴壁把仅有的八块钱交到了何树清手上。
何树清叹息一声,马上转身就走,生怕有所耽误。
“搞锤子啊,才区区八块?”傍晚,收到钱的何富章明显不满意,“剩下的十二块,最迟不超过后天,必须拿来。这包书,我就先还给你。后面的事情,我们后面再说。”
“还有后面的事情?”何树清一惊。
“你以为区区二十块钱就把我打发了哦?这个只是起手钱,来日方长。今后,只要他们隔那么三五两天就给我拿点钱,我保证绝对不得说出去。看来'赤党’的钱还是好弄。”何富章两眼放光,“老子今天要翻稍(把输了的钱赢回来)。”
说完,就径直出去了。何树清完全清楚,这肯定又是去了赌场。
当天晚上,何朴村火速召集七宝寺支部党员开会,大家通过一番深入细致的分析研究,得出了一致结论:有些事情有一就肯定有二、有再二就肯定有再三,这个何富章绝对不会只敲诈这一次,他尝到了甜头,以后绝对还会来继续敲诈。
现在面临着一个两难问题:如果不满足他,他随时要去举报,国民党那边肯定高度重视、全力镇压,那何力阶何团总的队伍虽然平常松松垮垮,实际上可不是吃素的,手头有抢,一旦真的干起架来,现在共产党这边武力低下,必然要吃大亏;如果满足他,以他那赌博的特殊喜好,显然就是一个无底洞,随时过来要钱,哪里来的钱呢?
而且,以他的“袍哥”身份,搞不好性子上来或者某天喝醉了在“码头”公开这个绝密消息,那很快整个金宝、整个南充西区、整个南充都晓得了。到时候也是十分无法收拾。
大家继续研究对策。现在党组织面临暴露的危险,生死存亡攸关,必须把损失降至最低,最大化避免更多的伤亡。而且,必须要抢时间,一定不能迟。
最终,只得痛下决心。
何朴村用白矾水写了一个小条子,安排学生赵全英马上赶回金宝石马垭,交给石马垭支部负责人赵吉周。
接过这看起来空无一字的白条子,赵吉周心领神会。将条子放在水里一浸,就显现出一行蓝色的字:“生死攸关,速除何富章,以绝后患。”
赵吉周马上亲自赶到赵全英家,他要去那见一个人,名叫杨德元。
说起来,这里有个背景。
自从赵全英率领妇女儿童痛打“二领班”周子华、开展抗粮抗税斗争取得胜利后,南充西区党团组织持续发展壮大。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十一月初,覃文作为省委特派员来南充传达了省委关于“目前主要的路线,是领导和审慎秘密组织一两区的农民游击战争,去动摇摧毁国民党乡村政权,建立新的苏区”的指示。由于覃文曾任过南充中心县委书记,他对南充西区的情况比较熟悉。他亲自到金宝师家河山洞里,主持召开了南充西区党员骨干会议,传达了省委指示,要求做好武装暴动准备。
团省委和南充西区党团组织决定利用南充西区的有利地形和党建基础,建立分散隐蔽的南充西区游击队,由南充西区金宝石马垭村、龙泉安乐院村、中和石海院村三个支部抽调人员组成游击队骨干,其余支部在有具体任务时,再抽一部分骨干参加。这样,可使游击队的活动更加保密。
游击大队长由何宣昭担任。为加强游击队的领导力量,罗汉文、张子文亲自到南充西区参加游击队领导工作,并将在二十九军陈宗敬旅搞兵运工作的杨德元调到南充西区,帮助指挥游击队。
这次杨德元过来,就住在赵全英家。杨德元有枪,而且在当地除内部人员之外无人知道底细,隐秘性很强,只有他最适宜执行这次任务。
二人见面后,很快达成一致意见。于是,进行了一番精细策划。
很快,赵吉周就联系上了金宝支部书记何吉轩,摸清了何富章的行动轨迹和规律。这家伙几乎是每天都要出去打牌赌博,半夜赌完后都是一个人独自回家。回家,必然经过金宝场猪市坡。
这米市坝、鸡市坝、猪市坡,都是金宝场的小地名,最初是因为功能分区而得名。顾名思义,猪市坡主要是售卖小猪,还有各类兽用药物(当然是草药)、饲料之类。这地方只是在逢场天十分火爆,闲天和晚上,则十分清净,甚至还有点冷僻。
天擦黑后,赵吉周、杨德元就潜伏在猪市坡附近,找到了一处隐蔽的草丛,前有灌木遮挡,便于操作。平心静气等到前半夜,果然来了一人,打着火把,摇摇晃晃越走越近。借着火把的光亮一看,却是何富章的“牌友”周烂龙,明显喝醉了,走几步就一踉跄,而且还偶尔要呕吐。看来,这几个家伙今晚不但在一起打牌,还一起喝酒吃饭。
又等到后半夜,何富章没有出现。看来是彻底喝醉了,根本就没法回家。
第二天晚上,按照金宝支部书记何吉轩的安排,协调了跟何富章比较熟识的党员何撰修,托人带话叫何富章到猪市坡,说是有人要给他剩余的十二块钱。何富章咋听得这种好消息,马上一个人打着火把风风火火独自前往。到了现场一看,只有山风呼啸、树影摇晃,却空无一人。
他就站在路边大声喊:“信字堂口八排浑水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拿钱来!人呢?不要躲躲藏藏,赶紧出来说话!”
没有人答应他。空气死一般寂静。突然,不知道哪儿“啪”的一声尖锐枪响,惊起一群野鸟。声音过后,何富章一头栽倒在沟里,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