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以繁华掩苍凉 ‖ 窦小四
且 以 繁 华 掩 苍 凉
突然说起汉字之妙,沈先生给我举了一个例子,是关于母鸡下蛋,说有人因嫌弃他家母鸡下蛋少慢,于是便拖长了声调说:“一天~一个,一天~一个!”而也有另外一个人夸奖赞叹他家母鸡生蛋勤奋高频,是加急欢乐的语调,也说:“一天一个,一天一个!”
个中神妙,懂的人自然懂得,我笑得人仰马翻。
事隔三天,问沈先生在作甚。
沈先生言:“浇树。”
“甚么地方浇的甚么树?”
“自家田埂浇得梧桐树。”
“树杂千万种,何以是梧桐?”
“梧桐栖凤凰,只有种好了梧桐树,才有凤凰来。”遂示我以清濯之老泉,满水之双桶耳。
云高高,山叠叠,西北一隅,荒草寂寂,风像刀子一样坚硬笔直,空气里无有水分,人户罕迹,如何就能来得了凤凰?何况,这能够“来仪”的神鸟,它或许亘古就未存在过。可是,沈先生胸中有诗意,心下有凤凰,并且还要为它种下满田满地的梧桐。
突然觉得,生命受到了感染,我直觉得四下里生出金色的和暖光耀与盛世繁华来了。
自疫以来,满眼是悲伤,满心是荒凉,不曾想,一只若有若无的凤凰,居然让我愿意张口说话。
4月4日下午,一道落日的余晖,例行农事一般地,照进了阿阳城中心医院的15号病房。
“大,我要回去了,我还要吃药,反正就是挂盐水么,蹴你跟前也是白蹴着哩,饿了你就买着吃去,不舍不得钱。”衣饰色泽鲜艳的,据说是大女儿的,说完这句话,回望了一眼僵硬在病床头柜子上的半碗牛肉面,就自顾自走了。
“好好好……”老人用声应着,低下了头,用他的右手的五根指头联合掌心,在反反复复捏攥着被子的一角。小河的水在流吗?蚂蚁黑小的身子,在柳叶上闪闪发亮吗?还是那一日的晚霞在悄无声息里,逐渐暗淡了它的光泽?我不知道,关于老人的内心,我不知道更多。
他在自己给自己寻找不悲伤的力量吗?还是,他只是在压制他的孤独和愤怒,不让它们溢出来。
从那儿以后,直至老人出院,除了小女儿来过,也是短暂地停留了不到一个小时之外,再没有人来探望过老人,据老人自己说,他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
母亲,我的母亲,她自己虚弱到了极点,却在清醒的间隙里,用她最大的声音对我们说:“操心,操心老人家的盐水,没了,叫护士。”尾声太弱,怕我们听不到,于是,她拼力地用她的右手指头指了指临床孤独的老人,母亲的左手不能动。
一株桃花,水培在母亲的病床头,那是父亲送给母亲的花朵。
我从枝头把它折下来,远远地跑过去送给父亲,我调侃我的父亲:“这朵花呢,您可以送给您的妻子,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因为,这是您送给她的春天。”
父亲慎重地端持着那支桃花,在胸前,一直走到了病房。持着那支桃花,父亲开始羞涩,羞涩的父亲,用他的右手很快地抹了一下他的鼻尖。
七岁的圆圆宝贝就走过来,从父亲手中接过了花朵,径直走到病床前,对母亲说:“奶奶,这个是我爷爷给你送下(ha)的花儿,你赶紧收(sou)下(ha)。”母亲,同样是用她的右手接过了花朵。
母亲笑了,父亲也笑了,我们,都笑了。
春天,毕竟是春天,它不主动和人类打交道,而我们人类,一直在向它寻求缓释和力量,繁华与鲜活,生命力,接续。
恰好,有想喊山者约我去看桃花,便也去了。
高山之上,苍穹之下,漫山遍野的杏花、山桃花,氤氲的气势,繁花以繁华完完全全遮掩了彼冬萧杀的悲凉,我与这个春天,终究,没有彼此错过。而那个喊山的人,也自圆满了他内心里的温柔,与悲凉。
古风忽又来,桑梓也依旧,半春之时,山川之态,也羞,也不羞。
想起正月十二,那日有小雪,却不足以湿天地,自去爬山。
黄土漫漫,山脊嶙峋,费尽周折,终于也是上了山顶。
正埋头找寻荠菜,就听到一阵砍伐之声,也轻,也缓,能够听得清晰,斧头轻缓之下,是疲惫,与无有心力,那斧的划痕,经由空气,是曲软的。
抬望眼,就看到一位年近六十的男子,低着头在砍伐田埂边野生的胡杨树苗,表情凝重。
我望着他,一言不发。
他觉察了我的望,似自言自语,又似告之以我,说,因为疫情哪儿都去不了,只好强找个活儿干,来伐胡杨枝。
三日后,又去,他身边多了一位妻子。
于是,也不闪避,二人讨论起我的身份。
“像是xxx家的女子,小时候圆圆的,没几年,长了这么大。”妻子说。
“像又不像,不像又像。”那位男子,吐了一口烟圈附和说。
妻子径直朝我走了近前,径直问我:“你是xxx家的女子么昂?”
我笑了笑,说:“我不是,我是西台窦自强家的四女儿。”
“哦哦哦,那就不是的,你父母亲好着哩么昂?”男子迅速接话,“你父亲我们都知道,能干的哩。”
“哦,真个像xxx家的女子。”妻子的表情,还沉浸在对她记忆中那个女孩子的样子中。
看我温和,妻子兀自说起话来,似自言自语,又似告之以我:“还小的很么,我家的老二,开拖拉机种地,说没了就没了么。”
我心下一惊,站了起来。
她低头以胡杨短枝扒拉荒草细长尖,风在草中钻,草在风中颤。
“阿,没了就没了,谁知道,没多长时间,把个孙女,就是我家老二的女子,又给贬遭了,没救住。”
我彻底慌乱心惊起来,原来,许久之前听说的那个在天水上班,小假期间为了帮父母耕种地而开拖拉机殁了的男孩子,竟然就是眼前这对夫妻的儿子。
还有那个小囡囡,在朋友圈的水滴筹里,我曾看到过她……
“一总之把爷父两个给捏没了么,她姨姨,你说,我们这做父母的,活下着做撒里?咋着不把我两个死了,把娃娃留下,着好好的。”妻子自顾自说着,眼角流出泪来。
做丈夫的看妻子情绪失控,走过来宽慰制止:“你可咋哩吗?风这么大的,天这么冷的。”
我慌乱心疼的不知道如何安慰,一如祥林嫂的失去丈夫,又失去阿毛,她们的悲伤太满了,不说出来,会压死生命这棵本就在风雨中摇摆的衰草。
“阿姨,您别难过,其实,这个世界上的人,看起来都好像很好,可其实,都不好过,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痛处……。”
我觉得了我的语言的苍白,苍白还未白尽,远处一个男声略带呵斥:“那是个谁嘛,不要给乱说话,往回走。”
我看到一个壮年男子,和几个,大概是他的亲邻,在不远处,是真的在伐木,几棵粗壮的木头倒在地上。
“那是我的大儿子……”。
“活我们两个着做撒哩嘛,不让小的好好的……心口疼着吃不下,夜晚里睡不着,只好出来砍树枝,在野屲上转转,透透气,找个事情做,日子就能强往前头捱,啥时候是个头儿啊……”妻子低下了头,风吹不干泪水,做丈夫的,走过来,给她扯紧了被风吹松散了的头巾……
旷野寂静,荒原辽阔,他们的心,我的心,比旷野更寂静,比荒原,更辽阔……
庞培说:“我爷爷去世那天,我开始写诗。”他说:“就在那天,我很平静,我不难过。”
我无端猜想,庞培之所以不难过,他是不是觉得,他的爷爷,终于是找到了身躯的,也是灵魂的归处,就此安稳了?
关于那对夫妻的悲伤,当时,我没有答案,可是,当我读到庞培,我突然很渴望他们,渴望他们能够获得庞培式的平静,而认为自己的儿子和孙女,是找到了,或者说回到了生命最是没有风雨飘摇,辛劳坎坷,安稳的去处。
然而,悲伤太大,他们的痛楚,肯定依旧是盘亘在最细腻的心中,永生无法释怀。谁,才真正是能够救赎他们,让他们的心灵得以平静的救世主呢?
想起沈先生的一问,他问我:“你知道同是一个宝玉,既成年,和花袭人有了云雨之事,却为何不碰黛玉?
我只作不知。
沈先生便告知我:“因为黛玉,是他心中的神,不容亵渎。”
是的,人间有黛玉,宝玉有归处。
放眼望人间,满世界都是四处寻找家园的人,物质的家园,灵魂的,家园。
心安处,归处……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不经意间,却又好像蓄谋已久的,集体寻找“活着的意义与重量”的年代。或者,到最后,重要的,有意义的,并不是关于这个命题的答案——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生命,它本身到底是什么。
而是,“追寻”,“追寻”本身,在以因果和循环,思考和沉淀的方式,阐释着,奔走着,也闪耀着生命繁华与鲜活的光彩,以之掩苍凉。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有文学综合集《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公开出版发行,售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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