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文化周末版:不得不细读的三坊七巷
作者:孙绍振
三坊七巷,福州人把它看作自己城市的文化名片,不管是不是节日,这里永远游人如蚁。游人来自长城内外,地北天南,他们不仅是来观建筑、赏景观,而且是为听历史故事。三坊七巷的光华不仅属于福州,而且属于中国近代史。
熟知非真知,福州人都很少细思过,三坊七巷,为什么叫作“坊”。“坊”并不是福州口语,不像北京的胡同、上海的里弄,活在口头上。“坊”为建筑群名称,有深沉的历史文化积淀。“坊”在古代有高级官署之联想,隋太子官署有左右坊、门下坊、典书坊等,唐以后易为太子左春坊、右春坊。如今看三坊七巷中的文儒坊、光禄坊、衣锦坊,就知它们不属皇亲国戚,亦非世袭。马鞍形起伏的围墙,把几百座民居包围在内。春风直入中轴长街,杨桥巷、郎官巷、塔巷、黄巷、安民巷、宫巷、吉庇巷分立两厢,气象博大而不华赡,没有显赫衙门和高门府第高及膝盖的门槛,更无石狮之威猛,不过是古代文人由文儒,而光禄,最后衣锦还乡,享受吉祥庇护(吉庇)的理想阶梯。自东晋至唐,这里是高级士大夫聚居之处,但是并没有像谢安时代的朱雀桥、乌衣巷,到唐朝就成了刘禹锡笔下布满野草、杂花的废墟,而是胜利地抵抗了王朝兴衰和上千年岁月的侵蚀,至清末而鼎盛。
围墙高得出奇,就算有红杏也很难有出墙的惊艳。但是,坊内居然有水榭、微型戏台,与江南园林相比,似乎是袖珍的。进入能曲径通幽,穿越时光隧道,领略文化怀古之幽情。
不能不说,围墙太高,空间狭窄而封闭,但是,在晚清,这里是最开放的。中华民族饱受侵凌,面临亡国灭种之危机,茫茫神州沉睡于黑暗之中,这个远离政治文化中心的城市却响起历史的惊雷,最早觉醒的历史人物的精神光华,照彻中华大地,这里成为近代思想解放的烽火台。
“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林则徐的母亲就在这里出生。而今,林家祠堂成了纪念馆,赭红墙体随着岁月的流逝越发表现出某种精神上的显赫,林则徐手书的对联,似乎墨迹未干。与此相连的三坊七巷的墙体也尚黑,庄严中有一点历史的沉重感。
天井并不太大,仰首观天,仅见一方,回廊曲折,更是狭窄,不时擦到肩膀,园林小巧,甚至逼仄。但是,就在这并不敞亮的建筑构架中,容纳了东西方的宏大思想。一进又一进,庭院深深,在民族危亡中,先辈探索救亡的脚步,一步比一步沉重。
多少精英,从这里走向中华近代史前台,义无反顾。血祭轩辕的色泽似乎鲜艳如旧。
同样是二十三四岁的青年,风华正茂,先是林旭出发,为变法维新,喋血北京菜市口,把头颅献上了戊戌变法的祭坛,后继者是林觉民,慷慨赴义,义薄云天。严复和林觉民一样,从这里走向马尾海港,不过严复是走向中国海军的摇篮——马尾船政学堂,林觉民则是把密制的火药装在棺材中转运到广州去武装起义。亡国灭种之痛,凝聚在严复的《天演论》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五千年文化传统,不适者,难逃覆灭之命运。英雄并非超人,无情未必真豪杰,林觉民赴义之前留下了缠绵悱恻的《与妻书》:“吾至爱汝……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至今仍在两岸四地,乃至整个华文世界的语文课本中震撼着青少年的心灵。
英雄气概,与儿女情长在这里水乳交融。
从这里出发的林长民第一个把巴黎和会上中国被列强出卖的外交惨败公诸报刊,成为五四运动提前爆发的导火线。他因之被遣去国,带上了他十六岁的女儿林徽因。林徽因后来邂逅徐志摩,酿成了惊天动地却又扑朔迷离的故事,一个世纪过去了,浪漫色彩还未褪去。如果不是这个才女的故事,父亲林长民作为一介外交官员的历史功勋,可能永远为后人忘却。
历史贵在细读,更须反思。有时,对历史具有重大意义的,湮没无闻,对历史微不足道的却成八卦,化为网络炒作,饭后谈资。
林觉民的妻子陈意映避走之后,居所被一个谢姓家族买下,后来出了才女冰心。她在五四时期的文学成就,再加上活到百岁,罕见的长寿,文学品位随之增值,虽然她在福州生活不过几个月。
历史充满了偶然性,应该虔敬地细读,才能读出偶然性的深邃的意味。当年林旭赴京,意气风发,成为戊戌变法的核心人物,途经杭州,邀约林纾同道,林纾仅仅因为初娶继室而未果。历史不可假设,然而可以假想。福州大才子南帆先生说,如果不是这样,北京菜市口可能多了一名烈士,而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是不是少了一个保守派呢?林旭是沈葆桢的孙女婿,而沈葆桢又是林则徐的外甥兼女婿。姻亲血缘关系和宗法传统融为一体,让他们义无反顾地肩负起风雨飘摇的国运。
中华近代历史上的传奇之一,发生在宫巷11号。两次鸦片战争屈辱失败,洋务运动兴起,乃有坚甲利兵之决策,林则徐的接班人左宗棠奉命建海军,请沈葆桢出山,兴办船政水师,造船舰,建学堂。这位林则徐的外甥兼女婿为难了。按惯例本省人不可在省内为官,此例为之特破。任命得以自专,不受干扰。沈葆桢乃于丁忧三年未满之时,督办南洋水师,组建北洋水师,奠定了当时亚洲最强大的海军的基础,虽然后来失败了,但是严复、甲午英烈邓世昌乃至民国第一代海军将领皆由此而出。左宗棠顾宫巷11号,如此重大历史事件,却几近湮没,连福州人都罕知其详,沈葆桢的名字恐怕不如林徽因为国人耳熟能详。
光禄坊东北口,宋熙宁三年,光禄卿、福州太守程师孟常游此,书“光禄吟台”。数百年后,林纾在光禄吟台与陈衍吟诗作对。在人们的印象中,林纾只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保守派,其实,辛亥革命爆发之时,在福州街头,他是呼喊歌哭的斗士,而陈衍曾撰《戊戌变法榷议》十条,堪称维新运动前卫。吟台留下多少掷地金声、精词丽句、家国情怀,光禄吟台的石座想来也日日夜夜为其震颤。如今,游客们熙熙攘攘,叽叽喳喳,只有石座保持冰冷的沉默。
陈宝琛和郑孝胥,同科中举,曾先后为帝师,最后分道扬镳。陈宝琛在政治上失意以后,献身于家乡教育,创办了福建优级师范学堂,如今成为福建师范大学,一百多年来,弦歌不辍。建学校,在当时乃官场失意人的所为,然而文脉和我的生命偶然地联系起来,让我在这里享受到几十年为师之幸、为师之荣。而他的朋友郑孝胥,后来沦为满洲国傀儡皇帝的宰相,他的名声超过了陈宝琛。不过,在三坊七巷的精神宝库中,他的名字是最脏的。
说到名声,福州人把林徽因看作福州的名媛,其实她在福州一共就住了二十多天。她住的地方,和我的小区仅隔一墙,好几十年了,我都不知道,只是近几年炒作起来,在那叫作什么“园”的门口,有了一块木质的牌子说明她在这里住过。作为邻居,我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偶然也有文艺女青年打着花阳伞前来照相,拉我做伴,我茫然迁就,应命假笑,然心甚悲凉。因为,就在附近,有林森故居,这个反对清割台、辛亥革命期间领导九江起义的英雄门前冷落。每逢经过,总要徘徊,细读门前牌上的文字。
中国近代史之思想烽火台下,英雄业绩,美女花边,如此错位,掩卷沉思,乃命笔为此文。
《光明日报》( 2021年03月26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