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村庄季风(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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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的榆钱,落满村庄的巷道和院落。
白白的,如同纸钱,祭祀从枝桠上飘走的春天。
妈说:老榆树也是你妈,榆钱蒸熟了,拌上一点盐,就是饥饿年代最好的飨宴,喂饱村庄所有孩子童年的春天。
伯说:老榆树是村庄孩子的伯,树皮剥下来,就是村长孩子的馒头。在饥饿的长夜,嚼一块老榆树皮,月亮能听见牙齿磨动的声音。
祖父说:现在的老榆树,都不是老榆树。1960年,我们剥老榆树的皮养活村庄,村庄活了,我们活了,老榆树死了。
榆钱的汁液,流进我的血液;榆树的皮,撑开我的骨骼。
老榆树喂养的男人,尽管粗糙,决不扭捏;尽管粗粝,决不雌化。
1960年之后的榆树,成了老榆树。假若有一棵站在村头,归回村庄的男人,不知道是该喊一声父亲,还是喊一声母亲?
32
一个村庄,是院落的家。
一个粗糙的院落,是人的家。
挂在屋檐上的筐子,是鸽子的家。
鸽子认识院落里的人,认识村庄的院落。
鸽子为归来者领路,白色的翅膀是村庄的云彩。
归来者坐在院落里,身上粘满落寞。
鸽子落在筐子的边缘,把落寞演绎为乡愁。
鸽子呱呱的叫声,装满了筐子。
从筐子流出来的,是乡愁的泉水。
33
黄土打成的墙,构筑村庄的房子。
房子上的墙洞,是麻雀的房子。
因此,谁家墙洞里的麻雀,就是谁家的邻居。
飞出去的,再飞回来;飞回来的,再飞出去。
人的一生,比麻雀漫长。人就慢腾腾的在田野里行走,把时间丢在田埂上。
麻雀的一生,比人短暂。麻雀就要快速的飞来飞去,把时间丢在空中。
人有的时候,因为时间长,要闭上嘴巴沉思。
麻雀因为时间短,只要有点空闲,就会喳喳叫着。
麻雀只有一辈子,人也只有一辈子。
人和麻雀都觉得对方没有意义,都在村庄里度过一生。
34
橡树老了,老的没有任何岁月的印痕。
橡树认识几百年前的村庄,认识几百年前的人。
橡树认识保长甲长,也认识村长队长。
橡树认识被斗争的地主富农,也认识在斗争会上呼口号的人和绑人的人。
橡树记得村庄的每一口棺材里装的是谁,记得死去的人埋葬在哪座山岗。
橡树就是村庄的编年史,树洞里钻的黄鼠狼和狐狸,就是村庄的左丘明和司马迁。
然后,橡树成为了村庄的庙宇,也成为了村庄的神仙。
村庄把红绸子系在树枝上,把黄绸子拴在树干上,把绿绸子搭在树杈上。
然后村庄跪下来,给老橡树磕头,给老橡树烧香,给老橡树点燃祭拜的爆竹。
谁能穿越五百年时间而存在而活着,谁就是神仙。
因此,老橡树和时间一起成为村庄的神仙。
没有老橡树的村庄,就会在时间里寂寞。
35
村庄的月亮门里,有一棵桂花树。
清朝的秀才从月亮门里出来,身上落满桂花。
秀才的重孙不是秀才,把桂花树挖掉,卖了三千块钱。
拖拉机拉走了桂花树,拉走了村庄的芬芳。
秀才的重孙扒掉月亮门,盖起了一座小楼。
不是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那样的小楼。
不是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那样的小楼。
小楼贴满马赛克,在秋天的夜晚,每一块瓷砖里,都有一个月亮。
很多个月亮里,没有一缕桂花的清香。
桂花树在某个城市的公园里,记忆村庄的月亮门。
村庄的月亮门倒塌了,就没有记忆桂花树的村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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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