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在我的睡眠里

□刘剑波

再也没有比睡眠更能让你忘却你所遭受的屈辱、不公平,以及妒忌、霸道、背叛、羞耻、冷漠、悔恨、遗憾、怀疑、窘境、悲惨、挫败、孤独、怅惘、忧伤、不幸、痛苦,还有对飞逝的时光的恐慌,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是的,你爬上床,钻进散发着你气味的床单和棉被,你侧躺,蜷起双腿,脖子向前微倾,让柔软的枕头来到你的颈下,眨眼之间,你就会坠入梦乡,在那片仿佛是永恒的黑暗中,你将会忘记一切,所有的一切。你很高兴自己就要忘掉。你以最大的耐心等着。周围的物品——它们仿佛是你身体的一部分——陪着你一起等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书桌(它上面的每条纹理犹如你身体上的皱纹)、椅子(只有它熟知你身体的重量)、窗帘(它总是神经质地飘拂)、堆在床头柜上的书籍(每一页都留有你的指纹)。等待的过程,你会听到厨房里的冰箱时断时续的马达声,它衰弱而哀伤,就像一个来到死亡边缘的风烛残年的老人。你会听到一辆汽车从门前的马路驶过,它的出现是那样恍惚,犹疑,对人世充满了诘问,它来自史前吗?从很远的地方——也可能从很近的地方——传来语焉不详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它是正走向时间尽头的人制造出来的吗?当然,你也可以把它当作断裂的声音——世界在断裂,时间在断裂,我们美好的向往在断裂,甚至,我们本身在断裂。

这些声音是对睡眠与梦境的暗示,是提醒你遗忘周遭的一切,是暗示你将进入另一片领域。你将暂时脱离躯体,脱离与你朝夕相处的腿、臀部、手和手臂。你暂时不再需要你的身体和四肢。等你闭上双眼后,你将把它们全部抛在脑后。你在对睡眠进行酝酿,或者动员。通常这个时候你会想象一些美好的事物,虚构或非虚构并不重要。你想象在多年前的某一天,你去远方旅行。一条土路,天很热,灰尘很多。你走进一间老屋,一位老妇对你笑脸相迎。老妇拿出珍藏的糕点招待你。老屋后面有个凉亭,它有个小尖顶,漆都快掉光了。台阶上面长着杂草。老妇说,多年前,星期天,人们会来这儿演奏乐器。凉亭,一个多么美好的意象,再也没有比它更适合盛放你的睡眠了。

但你一直没有睡着。你放弃了对凉亭的想象。你知道你的思绪又要回到小镇了——你越是刻意回避它,你越是无法绕开。无论你去往哪里,它都横在你前面。你开始回想很多年前的小镇,你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的小镇。多年前小镇的模样已经被时光埋葬了,但它无法从我记忆里消失,相反,随着时光的流逝,它变得越来越清晰。我让自己回到小时候——我是多么喜欢回到小时候啊——我从东街口进入小镇,我看到曹金元挑着一副空水桶从染坊走出来。染坊坐北朝南,进深很大,我无数次从它门口经过,但从未进去过。我从半敞开的大门看到,它的院子很大,晾衣绳上永远晾着染好的布匹。不知为什么,它们永远是靛蓝色的,散发着难闻的味道。我那时很想躲进靛蓝色的布匹里,让粗暴专横的父亲永远找不到我。在我整个童年阶段,阴沉的父亲形象总是让我不寒而栗。我多想躲起来啊——像螃蟹、壁虎、蚯蚓或者蝙蝠那样躲起来,然后等到我长大了再走出来。那时我膀大腰圆,孔武有力,我以睥睨天下的姿势行走在小镇上。

接着,我来到染坊隔壁顾家小店。小店的主人叫顾新荣,他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人,整日迷醉于“摸湖”,直至东窗事发。我记得他走在游街的“四类分子”队伍中,他没有戴高帽,也没有剃十字头,他扛着一张紫红色的八仙桌。那张沉重的八仙桌快把他压趴了。事实上,当他快趴下来时,就竭尽全力直起来,后来我读西绪弗斯神话,一下就想到了扛着八仙桌的顾新荣。两者不同的是,西绪弗斯的结局成了个谜,而顾新荣很快就倒在了八仙桌底下。那时我对他的女儿顾亚萍——我小学和中学的同学——羡慕极了,因为她随时都可以从柜台的糖罐里抓一块薄荷糖放进嘴里。顾家小店是卖杂货的,但柜台上永远摆着一溜玻璃糖罐,每个糖罐里装着一种糖。我想象着我替代顾亚萍坐在柜台后面,我走马灯似的从糖罐里抓出糖塞进嘴里。因为塞得太多,我的两腮高高地鼓起来了。我发现我喜欢的不是薄荷糖,而是用花花绿绿的糖纸包着的糖,我其实是想把那些漂亮的糖纸积攒起来,然后向我心仪的某位女同学大献殷勤。这个名单可以开出一长串,但排列在首位的通常是一个叫葛福珍的女孩子,当然,有时她也会被陈福秀替换。

再往西就是酱油店。东街上就这一家酱油店,它是我打酱油必去的店。我是多么喜欢打酱油啊,当我拎着酱油瓶向它走去时,我会有进入俗世生活的感觉。每次,家里都给我一角钱,但我会毫不犹豫地落下一分钱。营业员是个大个子中年人,很多孩子叫他“二老老”。二老老油光锃亮的头发整齐地往后梳着,后来我递给他一角钱时,他心照不宣地找给我一分钱。他知道,当我积攒得足够多时,就会走向摆在街心的杂货担,迫不及待地将角票递给周国才,用我觊觎已久的零食安慰我焦虑不堪的味蕾。

倘若这一切仍无法引我入眠,那么我会假想一个能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奔向西街。当我弄清他的目的时,我会发现原来他就是我。我的目的地是位于西街剃头店隔壁的食品加工坊,它隶属于商业总店。小镇所有商店出售的各种点心全是从这儿出产的。我想像自己轻盈地飞起来,从屋顶天窗一跃而下。我发现桃酥和麻切竟然用箩筐装着,而桂片糕则垛成了墙,我喜极而泣又忧虑重重——我什么时候才能吃完啊?

假使我仍旧睡不着,我将像郭新明那样围着小镇跑步,我声嘶力竭地喊着“一二一”。我既在祈祷,又是叩问,同时也是在倾诉。后来我朝东街头跑去,我看到我姥娘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她是在等待我归来吗?我一直朝南跑去,一直跑向招呼站。我一边跑一边伸出手来,看着掌上的星光,那是我命运的图像。后来我在路边的草垛边上停下来。我掏出一个草洞钻进去,然后,在各种遥远、陌生、奇异的东西包围下,安然睡去。(南通日报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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