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发现我骗了你,也请不要拆穿 | 孤独之心小酒馆·效果器制作者(下)
2012年,在那个足以改变杨思凡命运的下午,杨思凡忽然意识到,无论今后的人生如何发展,眼前的瞬间都将反复在他的记忆中闪回。他看着刚刚走进来的姑娘,联想起自己长达二十七年的平庸生活,为此刻的心动感到惶恐与羞愧。旁边的学员问杨思凡,老师,我弹得对吗?杨思凡回过神来,对学员说,挺好的,再多练习几遍。
杨思凡在位于新街口南大街的“七天”琴行里教吉他。他只有四名学员,都是附近学校的中学生。这帮孩子没有一个是自愿来的,他们个个面露难色,苦不堪言,练琴如上刑。杨思凡倒是挺能理解他们的,自己小时候也这样,不过如今想来,幸亏当年母亲逼着他学习乐器,才让他不至于在成年后饿死街头。
他一边指导学员弹琴,一边假装不经意地瞟向刚才走进来的姑娘,让杨思凡难过的是,姑娘是陪同另一个男生来的,两人明显还在读大学,脸上稚气未脱,仍有青春洋溢的光泽,他们的手牵在一起,怯生生地看着满墙吉他,杨思凡想,如果我当年也能好好读书,没有因为一时冲动而中途退学的话,会不会也能拥有一段像这个男生一样幸运的时光?
这家琴行除了杨思凡之外,只有一名店员,他是个清瘦的男孩,年龄比杨思凡小,却被人称作老三。老三平时除了接待顾客之外不怎么爱说话,此时他走到那对情侣旁边,简单询问了几句。杨思凡在一边竖着耳朵,听明白了,男生想买把箱琴,在学校里组一支乐队,但他却没有任何音乐基础,杨思凡眼前浮现出男生最终放弃的画面。
两个人都表现得极为拘谨,毕恭毕敬地听着老三为他们推荐一款价格虚高的泰勒牌吉他。老三打出一套混合了专业术语和销售话术的组合拳,成功将那把琴推销给了男孩,并打包售出了一个琴包,一个变调夹和一盒拨片——这些东西本来都是附赠的。
姑娘挽着男友的手臂,用甜腻的语气说,你得好好练琴,不能半途而废。男友笑着点了点头,准备付钱,姑娘却抢在前面说,让我付吧,你下个月就过生日了,到时候别再跟我要礼物。杨思凡心想,现在的大学生都这么有钱吗?男生没有拒绝,姑娘脸上挂笑,掏出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这时候钱包里的另一张卡片被连带着飞了出来,正好掉落在杨思凡脚边,杨思凡低头捡起,看到那是姑娘的身份证,上面写着她的名字:闫娜。再抬头时,姑娘已在眼前,杨思凡及时将身份证递还回去,姑娘露出笑脸说,谢谢。杨思凡刚要开口,姑娘已经转身回到柜台前。
杨思凡想,这大概就是他们此生唯一的交集了,他得到一个名字,并在以后漫长的时光中时常想起这个短暂而永恒的瞬间。他已经开始为此感到恐慌,意识到这个瞬间将令他不得安宁。
贫瘠的人生给了杨思凡无穷的想象力,这大概也是他会爱上摇滚乐的原因,他必须不停地在精神世界里探索,才不会在枯竭的现实中化为风沙。作为一名吉他老师,杨思凡最喜欢的吉他手有两个人,一个是极端乐队的NUNO,另一个则是X-JAPAN乐队的松本秀人,可惜后面这位早就已经过世了。他也幻想过自己在年轻的时候死去,也许那能让他显得特别一些,然而尽管青春渐行渐远,他还全须全尾地活着,健康得连感冒都很少,这太不公平了。
距离在琴行遇到闫娜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杨思凡的心情总算是平静了一些。上周又来了两名新学员,他的收入随之上涨了一些,但并不足以改变他的贫穷。杨思凡此刻从平安里地铁站出来,走上新街口南大街。盛夏炎热,世界亦真亦幻,他靠自己身体里写好的程序精准地生活着。
刚进店里,坐在角落的老三立刻站起来说,帮我盯一会,我出去一趟。杨思凡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没说话。他其实好几次都想劝劝老三,别再赌了,早晚连底裤都输进去,但是一直张不开嘴。
老三走后,杨思凡一个人看店,等着下午的学员。店里的空调最近不太好用,一阵冷一阵热,杨思凡拿起遥控器边按边拍,店门推开,随即追进一道炫目的阳光,让杨思凡感到一阵短暂的眩晕。
他没想到自己会再次遇到闫娜。
闫娜这次是自己来的,杨思凡努力克制住自己,平静地摆出并不记得她的姿态,对闫娜说,你好,需要点什么?闫娜背着上次从这里买走的吉他,怯怯地说,那个,我的琴弦断了。杨思凡说,换弦是吧,要哪种?闫娜说,我也不太懂,跟这个一样的就行。
杨思凡惊喜地察觉到自己在气势上占了上风,端起姿态,缓慢地点了点头说,琴拿出来我看看。闫娜将吉他取出递给他,断掉的是一弦,他从柜台里取出一套琴弦,明知故问,你自己会换吗?闫娜羞涩地摇了摇头。
杨思凡不再说话,将吉他上原本的琴弦一根根拆下来,再将新的琴弦装上,用卷弦器分别拧好,调好音,最后还做了简单的清洁,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熟练且骄傲。换好琴弦,杨思凡随手扫了两下,刚想把吉他还给闫娜,忽然热血上涌,兀自弹奏起来。
弹了一段,音乐戛然而止,杨思凡将琴还给闫娜说,弄好了,还需要别的吗?闫娜说,不需要了,多少钱?杨思凡说,算了,免费,上次你们买琴的时候也没讲价,这套弦就送你了。闫娜说,原来你还记得。杨思凡心里暗叫不好,装了半天陌生人,一句话露了馅。他尴尬地笑了笑。
闫娜又说,你弹得可真好,刚才那个曲子叫什么?杨思凡就等她这句话呢,对闫娜说,这是X-JAPAN乐队的著名歌曲《Forever Love》,不过是我自己改编的纯旋律版本。闫娜说,你可真厉害,我男朋友就不行,他都不怎么练琴。
这一句话把杨思凡打回了现实。闫娜这句话表面上是在抱怨,但语气中依旧是掩饰不住的甜蜜,自己终究只是个局外人。他沮丧地对闫娜说,当个爱好就行,等你们毕业了就知道,你们有比我更好的未来。闫娜似乎根本没有感受到杨思凡情绪上的起落,谈及男友让她兴奋起来,她接着说,我男朋友还想着在年底的建校庆典上表演呢,我看他这么懒,到时候怎么上台。杨思凡没有再说话。
闫娜最后在她不断的道谢声中离开,杨思凡送她到门口。望着闫娜远去的背影,他独自站在门口点起一支烟,阳光依旧刺眼,夏天的残忍正在此刻。他像做了一场大梦,醒来时,他还是他,闫娜还是闫娜,新街口也还是新街口,一切从未改变。
这一年圣诞节前夕,人类安然度过了传说中12月21日的世界末日。此时北京街头四处奏响铃儿响叮当的旋律,商品促销的广告宣传单漫天飞舞,七天琴行的门口也摆上一棵塑料制作的圣诞树。
浓厚的节日氛围令杨思凡愈发孤独,他仅有的几个学员也随着年关将至主动停课了。杨思凡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社会闲散人员,终日无所事事,只能偶尔来店里和老三大眼瞪小眼。
闫娜第三次出现的时候,穿着白色羽绒服,戴着毛线帽子,像个雪人。她依旧背着那把泰勒吉他,杨思凡在惊喜中刚准备上前迎接,老三抢在前面接待了闫娜,毕竟这是人家的工作。杨思凡只好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屁股像着了火似地坐不住。
闫娜对老三说,请问你们这里收二手吉他吗?老三问她,怎么了?闫娜卸下背后的琴包说,这把琴就是在这里买的,我想卖了它。老三说,不好意思,我这不收二手。闫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她说,好吧,麻烦你了。她再次背上吉他,看起来异常艰难,仿佛那把吉他有她承受不了的重量。她转身要走,早已急不可耐的杨思凡猛然蹿起来说,等一下。闫娜站住,杨思凡继续问,这把琴怎么了?闫娜说,就是不想弹了。杨思凡说,你拿出来我看看。
琴弦还是上次杨思凡换过的那套,从使用痕迹上判断,后来这把琴应该没怎么弹过,琴头的边角上有一处轻微磕碰的痕迹,并不明显,其他基本是新的。杨思凡前后检查一番,又转头看着闫娜,闫娜的眼睛很美,睫毛很长,小脸冻得通红,更显得羞涩可爱。身材在夏天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了,不是性感的那种,但透着一种特别的清纯。不过要说全身上下最让杨思凡喜欢的还是她的手指,修长细腻,像是少女漫画家的作品。
杨思凡欣赏了一遍后说,这琴保养得还行。闫娜惊喜地问,那你是要收吗?这句话一下子让杨思凡冷静下来。他平日生活拮据,到了年底,更没钱收这么一把琴了。
他咬咬牙对闫娜说,我收了。
最后杨思凡付给闫娜原价八折的价钱,闫娜连连道谢,杨思凡脸上挂笑,心里滴血。
送闫娜离开后,杨思凡一回头,见老三不怀好意地看着他,杨思凡心虚地问,怎么了?老三说,这把琴就放店里吧,我找机会给你卖了。杨思凡说,为什么呀?老三说,你真当我看不出来,我劝你别惦记了,人家有男朋友。杨思凡说,我没懂你什么意思。老三说,废什么话,卖还是不卖?杨思凡说,卖。
两人一同出门抽烟,街上虽然热闹,但依旧大雪纷飞,寒风凛冽。杨思凡忽然伤感起来,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能维持多久,自己还能在北京度过几个冬天,经历几场大雪。他突然有点希望世界末日是真的。他问老三,最近还玩吗?老三说,不玩了,家底都掏空了,外边还欠着几万,这回真戒了。杨思凡说,那就好。老三似乎也被杨思凡的伤感给传染了,问道,你最近也没什么课,不想干点别的吗?杨思凡说,我在做一个效果器。老三惊喜地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什么时候拿来让我看看。杨思凡说,还早呢。他把香烟扔在地上踩灭,说,我出去走走。
如果有哪一刻让杨思凡彻底相信了命运,那就是现在。当他穿好外套,沿着自己无比熟悉的这条路漫无目的地行走时,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平安里地铁站的门口,他在漫天雪幕下再次见到闫娜的身影,她坐在地铁口外面的台阶上,双手抱膝,头埋在臂弯里,身体一阵阵抖动。她在哭泣。
杨思凡意识到,老天正在一次次给他机会,如果神明在天上看着,想必此刻也在跟着着急。为了不辜负神明,杨思凡鼓起勇气,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闫娜的肩膀。闫娜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她迅速擦了擦。杨思凡问,你怎么还没走,出什么事了吗?闫娜摇了摇头,不说话。杨思凡说,你哭什么?闫娜说,没事,我走了。她的声音沙哑,起身准备进入地铁站。杨思凡在后面喊道,我请你喝点东西吧。
两人坐在肯德基靠窗的座位上,面对着面,杨思凡刚才的勇气已经在走来的路上消耗一空,只剩下拘谨和羞涩,一杯热牛奶在手里转了三圈,吹了六次,一口没喝。闫娜先开口道,刚才不好意思。杨思凡说,能跟我说说吗,到底出什么事了?闫娜说,是我男朋友。
杨思凡猜到了,他心里暗喜,表情淡定。
闫娜说,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我男朋友准备在校庆上表演。杨思凡说,有点印象。闫娜说,校庆就是上周。杨思凡说,他应该是没表演成吧,那把吉他上根本看不出什么使用痕迹。闫娜点点头说,没错,他很快就放弃了,不过还是参与了校庆的一些其他工作。杨思凡阴阳怪气地说,真热心啊。闫娜说,我现在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热心。杨思凡预感到自己期待的事情即将发生,他在心里祈祷着,希望是出轨,希望是出轨。他问闫娜,为什么?闫娜说,他跟我们的一个学姐,也就是校庆的主持人好上了。杨思凡的脑中响起彩票中奖的礼炮声,他憋着笑,努力摆出遗憾的表情。闫娜继续说,最可恨的是,他们俩已经好了两个月了,那个学姐在外面租了一个房子,他们俩经常在外面过夜。杨思凡说,真他妈不是个玩意。
闫娜说着又掉下眼泪,落入双手紧握的咖啡杯里。杨思凡心里愧疚,他发觉自己根本没有为闫娜难过,也许自己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闫娜擦了擦眼泪,说,本来今年寒假想带他回去见我父母的,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杨思凡安慰道,这还解释什么。他端起牛奶在闫娜的咖啡杯上碰了一下说,祝贺你成功远离渣男。
杨思凡终于喝下他的第一口牛奶,心中的一些计划正在成型,他说,就算不能带他见你父母,你自己也要回去过年吧。闫娜说,那当然了。杨思凡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家是哪里的?闫娜说,一个小城市,叫千山,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杨思凡说,千山?闫娜问,你知道?杨思凡说,当然知道,我以前还在千山住过一段时间呢。闫娜面露惊喜地说,真的假的?杨思凡说,骗你干吗,而且我住的那段时间,千山还发生了一个挺大的连环杀人案,后来是一个女警察破的。闫娜说,对,那个案子特别有名。
共同的经历让杨思凡逐渐放松了下来,两人聊起各自在千山的经历,闫娜的心情似乎也有所好转。说到音乐和吉他时,话题转到了闫娜在千山时最好的闺蜜。闫娜说,她叫郑小文,也是玩乐队的,高中以后就不读书了,我来北京上学后,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说起来也挺遗憾的。我真的没什么朋友,但又特别容易孤独,后来认识我男友后,我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没想到变成现在这样。
从肯德基出来以后,天色已晚,杨思凡找不到继续和闫娜待在一起的理由,只能磨磨蹭蹭地沿街行走。闫娜说,你别送了,我坐地铁回去。杨思凡点点头,看着闫娜远去的背影,就在那一刻,杨思凡再次感觉到神明就在头顶焦急地看着他。他双腿装了马达,几步追了上去,闫娜被他吓了一跳,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直到三年以后,杨思凡依旧时常回味打开他们关系的那句话,当时的杨思凡问闫娜,你想不想喝酒?
当闫娜敲定去日本自由行的计划时,已是2015年,杨思凡本来也想一起去,但是他的签证没有批下来。他们躺在床上,闫娜安慰他说,没关系,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杨思凡说,哪有那么多下次。闫娜说,呸呸呸,别说这么丧气的话,再说了,这次去的还有我爸妈,你真想和他们俩一起旅行?杨思凡脑中浮现出自己面对闫娜父母的画面,立刻感觉到恐惧,事实上他们虽然已经交往了这么久,但杨思凡还没有和闫娜的家人正式见过面。每次闫娜放假都是独自回到千山,两人只能靠视频联系。
杨思凡把思绪扔到一边,翻了个身,又搂住闫娜的腰,手钻进闫娜的睡衣里向上试探。闫娜发出清脆的笑声说,刚起来你就不老实,杨思凡说,我愿被你榨干。
闫娜回身配合着杨思凡,两人熟练地做了起来。中途闫娜忽然失声痛哭,杨思凡不知所措,他看着泪水滑过闫娜的脸颊,打湿她的枕头,停下来关切地问,你怎么了?闫娜边哭边摇头说,我不知道。
当闫娜终于止住眼泪后,他们抱在一起,杨思凡问,你刚才为什么哭?闫娜说,没什么,你不要再问了。杨思凡点点头,不再追问。闫娜说,你还记得你当初跟我表白的时候说的什么吗?杨思凡脸一红说,那能忘吗。闫娜破涕为笑说,你问我想不想喝酒,真不知道你脑子里是怎么想的。杨思凡沉默了一下,问闫娜,你听过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吗?闫娜翻了个身,面对着他,摇了摇头。
杨思凡说,在遇到你之前,我的生活就像巴赫的十二平均律一样,精准,平稳,没有波澜。我已经看到了自己五十年后的生活,可悲的是,那时的我和现在一样,我将在空虚中度过一生,能让我坚持下去的只有两样东西,一个是音乐,一个是酒,音乐让我兴奋,酒让我麻醉。闫娜说,想不到你还挺会煽情。杨思凡说,在遇到你之前,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后来我想了想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于是我就开始做效果器,希望至少在我死了以后,还有一个音色能够让人记住我,但是现在我有了你,过去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闫娜捧起杨思凡的脸说,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杨思凡说,当然。闫娜说,把你的效果器做完。
杨思凡认真地点了点头。
闫娜起床,他们各自消化刚才的温存,闫娜忽然再次凑近,深情地看着他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杨思凡紧张起来,说,这气氛不对劲啊,我犯什么错了?闫娜微笑着说,你是不是看过我的身份证?杨思凡说,我当什么事呢,每年你回家的机票都是我给你订的,当然看过啊。闫娜说,我说的是第一次。杨思凡问,什么第一次?闫娜说,就是第一次,我跟我前男友去琴行买吉他的那次,我的身份证掉在地上,是你捡起来的。杨思凡茫然地点点头。闫娜继续说,你就是那个时候知道我是千山人对吧,然后自己去网上查了一些关于千山的事情。杨思凡没有否定,问闫娜,你怎么知道的?闫娜说,我们在肯德基的那次,你说你在千山住过,其实根本就没有,你就是为了跟我套近乎,对不对?杨思凡不说话。闫娜说,你说的那起案子,其实是一个外地去的前警察破的,他属于编外人员,后来也没有写在新闻里,但是千山人都知道,所以你只是看了新闻对吗?杨思凡尴尬地说,原来你那时候就知道了,你当时为什么没有拆穿我?
闫娜轻轻地吻上杨思凡的脸,说,我就在想,如果以后我骗了你,你也不会拆穿我。
视频接通,闫娜穿着一件粉色的碎花浴衣,出现在杨思凡的手机屏幕上,她对着镜头挥手,张了张嘴,随后延迟的声音才传过来。闫娜问,想我没有?杨思凡对着手机坦白道,想了。
闫娜应该是在一个传统的日式旅馆中,背景是一个榻榻米房间,中间放着一张矮桌,两把和式椅,角落还立着一个暖炉。闫娜告诉杨思凡,她现在已经离开东京,到了栃木县一个叫做日光的小城里,下午游览了著名的东照宫,刚刚回到旅馆泡了温泉,正准备去吃晚饭。
杨思凡安静地听着闫娜描述他没有见过的景色。闫娜显得很激动,说话时手舞足蹈,但网络延迟总让画面卡顿拖影,令杨思凡一阵阵走神,闫娜说着说着,中途停顿,半个身子探出屏幕,对画外应了几声,再次回来时告诉杨思凡,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她爸妈正在催她。杨思凡体贴地说,那快去吧,别让叔叔阿姨久等。他们隔着屏幕互相飞吻,闫娜的身影静止,通话结束,退回原本的聊天界面。
杨思凡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片茫然中。闫娜给他发来一张在旅馆里的自拍,杨思凡回复了一个爱心的表情。他看着这张照片,思念随后汹涌而来,很快将他吞没。这时,他在照片的角落里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东西。他将照片放大,那个东西方方正正,有棱有角,上面还包着未拆的封套。虽然模模糊糊,但杨思凡还是辨认出来,那是X-JAPAN乐队的黑胶唱片,只在日本发行的限量版。
杨思凡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一直以来,杨思凡以为闫娜对他的爱好并不感兴趣。他知道这并不代表闫娜不爱他,但杨思凡的确有几次在想要分享自己所爱的乐队时选择了沉默。哪怕他们已然如此亲密,他依旧恪守着人与人之间严格的分寸感,杨思凡害怕在进入自己熟知的领域后,他会不由自主地变得自大和讨厌,所以这些年过来,感情越强烈,杨思凡就越谨慎。
杨思凡猜想,闫娜之所以没有在刚才通话时提到这张唱片,是为了回国后给他一个惊喜。他当然也乐得配合,虽然一切尚未揭晓,这份时差一个小时的感动已经深刻地触及杨思凡的内心,悠长的思念让杨思凡无处可逃,心乱如麻。杨思凡意识到,他们虽如此相爱,生活中却仍有难以逾越的错位和一些无法共度的时光。他必须得做点什么来弥合这条缝隙。
杨思凡的决定是,他要向闫娜求婚。
求婚的计划是这样的:
首先,杨思凡给远在日本的闫娜发了条信息,轻描淡写地询问她的跨年夜安排。闫娜的回复是,那时候她已经和家人从日本回到千山,她听说千山游乐园里要举办跨年烟花秀,好像还有一些表演什么的,所以准备和家人一起去看一看。
掌握了闫娜的行踪,杨思凡便有了计划的起点,他在网上查找到千山游乐园的主页,果然看到在醒目的地方打着跨年烟花秀的广告。宣传页面上说,除了零点的烟花之外,他们还特地从俄罗斯请来了一支歌舞团体现场表演,当天会有免费的酒水饮料,以及每个小时一次的抽奖活动。杨思凡将页面下拉,看到底部一排灰色的小字写着:诚招志愿者。旁边是一个电话号码。
杨思凡拨通了那个电话,接听的是一个女人。他询问对志愿者的要求,得到几个消息:年龄在18-50周岁之间,男女不限,没有工资,但可以免费享用餐厅里的汉堡。至于工作内容,有两个类型可选,一个是协助工作人员维护现场的排队秩序,但必须在固定的位置,另一个是扮成玩偶,现场派发海报,与游客合影,可以随意走动。
杨思凡选择了第二种。他在电话里简单登记了自己的基本信息,对面表示会进行评估,尽快联系他。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杨思凡消磨时间的方式依然是制作他的效果器,既然已经答应闫娜会把这件事做下去,那便是一个承诺。他全情投入,进展飞快,这项耽搁了几年的工作忽然在一夜之间进入了尾声,令杨思凡自己也感到惊讶。他的内心涌起一股不舍,仿佛即将与某一个时期的自我告别。
杨思凡并不知道做完这块效果器后,他还能再做些什么,于是他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游乐园是在第三天给杨思凡回复的,他顺利通过了志愿者审核,对方只是反复确认杨思凡会在规定的时间前去报到。此时距离闫娜从日本回国还有四天,距离2016年的到来仅剩一周,又一个圣诞将至的时刻。
挂断电话后,杨思凡套上羽绒服,多日来第一次走出房门。他发现外面已然大雪纷飞,闪着彩灯的圣诞树随处可见,每个角落里都在播放着铃儿响叮当,一如多年前闫娜掩面哭泣的下午。他一阵阵恍惚,时间仿佛在他的眼前凝固了下来。
杨思凡坐地铁来到朝阳大悦城,挤过川流的人群,站在一个珠宝柜台前。他始终不明白那些透明的石头和金属镶嵌在一起后,为什么可以标出如此惊人的价格。盘算着自己的积蓄和接下来的预计花销,杨思凡最终选择了一枚小巧的铂金戒指,将银行卡递给店员,接过一张小票和一个礼盒,放进背包里,回到地铁上,换乘机场快轨,直奔首都机场三号航站楼。
由于雪天延误,本该在晚上八点起飞的航班,一直到深夜才离开北京,杨思凡看着脚下的霓虹灯逐渐变为一片模糊的光晕。飞机驶入无边黑夜,身边响起其他乘客的鼾声,他无法入眠。经历两次气流颠簸后,飞机终于在凌晨降落在千山花河机场。
刚从机场出来,杨思凡便被一股寒流穿透。他无数次听闫娜描述她的家乡有多么寒冷,但还是低估了这里的冬天,他迅速钻进一辆出租车,来到花河东街一家他提前预约好的旅馆。
旅馆在一个逼仄的胡同里,装修简陋,前台姑娘并没有检查他的预约短信,甚至没有登记他的身份证,直接扔给杨思凡一张房卡。房间里暖气很足,但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床单上斑斑点点的痕迹清晰可见,杨思凡躺在上面,惊觉已经过了凌晨三点。
杨思凡在半睡半醒间度过几个小时,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阳光明媚,灰尘在光线中飞舞。他起身冲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服,但外面依旧只有那件单薄的羽绒服,离开房间,路过前台时看到那里已经换了人。他走出旅馆,在寒风中拦下一辆出租车,二十分钟后抵达游乐园。
游乐园的大门口张贴着跨年活动的宣传海报。杨思凡找到门口保安,询问到接待志愿者的办公室方位,穿过一些陈旧的游乐设施,一路弯弯绕绕,听着鬼屋里的恐怖音效和过山车上呼啸而过的尖叫声,终于在一栋旧楼里找到了和他通过电话的女人。杨思凡自报姓名,女人很高兴,她似乎没有想到杨思凡真的会来。
杨思凡随后填写了一张表格,又在一份免责声明上签了字。女人带他来到了另一个发着霉味的幽暗房间里,打开房间灯光,杨思凡顿时魂飞魄散。
眼前赫然站立着一排造型诡异的动物,用狰狞疑惑的眼神盯着杨思凡。他定了定神,认出眼前的动物只是挂在衣架上的玩偶套装:蓝色的恐龙,绿色的老虎,以及一只粉色的熊。这些玩偶在游乐园里看起来可爱,放在这里则显得异常可怖,女人说,选一个喜欢的吧。
他最后选择了那只粉色的熊。
约定好工作的时间,杨思凡离开游乐园,在千山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试图体验这个闫娜从小长大的城市。寒风依旧不遗余力地欺负着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他想买一件新的棉衣,最后还是放弃了,他想,此刻的寒冷恰好能够使他保持清醒。十分钟以后,杨思凡意识到自己已经清醒过头,无法再坚持了。他打车回到旅馆,发呆至深夜,直到肚子里发出的声响提示他已经整日粒米未进,杨思凡才不得不再次走出旅馆房门,去找点东西吃。
马路对面,他看到个能吃简餐的酒馆,酒馆的牌子上写着:孤独之心。他决定就在这里解决晚饭,除了这是他看到的第一家饭馆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这家店的名字让他想起一张经典的摇滚专辑。
这些年时间飞速划过,不容深思。外面的世界变化巨大,一些新鲜的事物正在兴起,一些新鲜的话题快速更迭,而我和我的小酒馆却在这样的洪流中愈发沉默,对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事情置若罔闻。
我有时会想起一些人,但总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时刻,这使我难以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念他们。生活总是更直白,也更紧迫。小酒馆里的顾客日渐减少,我无力回天,原本被我用来逃避现实的小店突然成为了我生活中更现实的问题。上一个来这里的客人还是那个叫做陈可的歌手,但他现在也不来了,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正当我犹豫是否闭店休息的时候,一个男人推门而入。他怔了一下,似乎也惊讶于店里的荒凉,怯怯地问,今天营业吗?我说,营业,你是第一个客人。他说,我记得当年我来的时候,这里还很热闹。
不得不说,这个男人的酒量是真好。他从下午到来以后,点了一盘花生米、一盘拍黄瓜,一直喝到晚上,空酒瓶已经撤下去两桌,他还是一口一口,不紧不慢,有节奏地往自己肚子里灌酒。
虽然这桌的营业额不高,但苍蝇腿也是肉,我只能继续伺候着。我今天也是倒了霉,这人光喝酒还不够,从进门开始他就喋喋不休地给我讲述他的悲惨经历,刚开这间小酒馆的时候,我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还要顺带接陪聊的工作。眼下一堆活要干,我几次借故想走,但我看他那个臊眉耷眼的样子,似乎随时可能哭出来,又实在不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他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看我有点走神,问我,我说到哪了?我回过神来,反问,对啊,说到哪了?他面露不悦地说,我刚进屋的时候告诉过你,在2015年年底的时候,我就来过这家店,你说你不记得我,好,不记得就不记得,毕竟过去了那么久,不怪你。可是我给你讲我的故事,你还是心不在焉,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特没劲?我连忙解释,你误会了,你刚才讲的我一直在听。他说,那你给我重复一遍。
我说,你告诉我,你以前在北京工作,是一个琴行的吉他老师,后来在那里你认识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叫什么来着,什么娜。他说,闫娜。我说,对,闫娜,你们两个交往了好几年,你决定跟她求婚。闫娜是千山人,所以你在2015年的12月31日,跑到千山游乐园实施你的求婚计划,可是到了那一刻你才发现,一切都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他见我成功复述了一遍,像审查我的老领导似的微微颔首,对我说,但你还漏掉了两个细节。我问,什么细节?他说,我以前做过一个单块效果器,你记得吗?我说,记得。他说,后来我把那个效果器放在我工作的琴行里,让我哥们帮我代卖,那时候我已经辞掉了教吉他的工作。我问,你为什么要辞职?他说,没什么意思了,学员越来越少,挣的都不够花的,而且,在千山经历了那些事以后,我发现我也待不下去了,想换一种生活。
我问,那另一个细节呢?
他说,就是那张X-JAPAN的黑胶唱片。我问,唱片怎么了?他说,那张照片是我在闫娜发给我的自拍里看到的。我说,这段我记得,给你感动坏了。他说,对,当时我以为那是她买给我的礼物,可后来我才知道,那张唱片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和她一起去日本的男的买的。
我连忙打断,说,等会,进展太快了,我没跟上,你不是说她是和父母一起去的日本吗?他摇了摇头说,不,她的家人甚至都不知道她去日本的事情,那个时候她已经和那男人交往很长时间了。我坐正说,有点意思了。他苦笑一声说,可不是有意思吗,她前男友怎么背叛她的,她就怎么背叛我的。
我看着桌上杯盘狼藉,仅有的两个凉菜早已见底,而面前这个人显然还没到量。我问他,用不用给你加两个菜?他眼光一闪,阴霾的空气一扫而空,开心地说,好啊,来俩硬菜,是免费的吧。我说,想什么呢,我开店做慈善啊?他再次臊眉耷眼地说,那不用了,就这么喝吧。
这是我开店以来遇到的最难伺候的角儿。我现在也没什么别的要求了,只希望他能顺利地把他的故事讲完,不要逃单,我非常愿意给他打个折。我问他,后来你是怎么知道你女友出轨的?他说,就在千山游乐园跨年的时候。
他对我讲,在跨年夜当晚,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穿上了那身粉色玩偶熊的衣服,在游乐园里派发传单,偶尔与人合影,一边工作一边寻找闫娜的身影。那天现场很热闹,游客众多,远远超出我的预期,我根本没办法在这么多人里找到她,眼看着零点的钟声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着急。这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如果她压根就没来呢?那我所有的计划,还有这些天的努力就全白费了,毕竟她也只是口头上说过会和家人来这里跨年,而我为了不让她识破我的计划,再也没有追问过。我很有可能像个傻逼似的,白白在这里当了一回志愿者。
我说,话不能这么说,毕竟还有免费的汉堡。他说,也对,你这里有什么免费的吗?我说,没有。他瞪了我一眼,接着说,就在我越想越觉得不靠谱的时候,我看到了她。
我面前的闫娜还是那么美,甚至比以前更美。在北京的时候,她是一个学生,乖乖的,有点羞涩,但是在她自己的家乡,她却散发着另一种独特的魅力,那是一种因为自信所带来的性感。那一刻我第一次发现她成熟了,不再是个小女孩了。为此我既惊喜又疑惑,因为我并没有见证她从女孩变成女人的过程,这一切好像都是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发生的。
闫娜独身一人,四下张望,似乎是在寻找什么。我看着广场中间的电子时钟,还有几分钟就到2016年了。我坚信,这是老天又一次帮了我,我必须得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于是我向她的方向走去,她转过头,我们眼神交汇。她当然不知道藏在玩偶熊里面的人就是我,可她依然对我投来一抹笑容。我的手里紧握着求婚戒指,脑中排练着单膝跪地的场景。
这时,有人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男人,个子挺高,梳着背头。那个男人对我说,能和你合张影吗?我再次瞄了眼电子时钟,想要拒绝,但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却表现得好像我已经同意了似的,不由分说地搂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已经把自拍杆伸向远处。我很无奈,只好等着他按快门。这时候,我听到那男人嘴里说出了一个我熟悉的名字,他喊道,闫娜,快点过来。
我看到我的女友露出喜悦的眼神,但我知道那眼神并不是给我的。她小跑着过来,也站在了我的旁边,两人一左一右把我围住,对着镜头微笑起来。电子时钟还在耳畔滴答作响着,那时候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都在等待着零点的烟花。
男人对我说,不好意思,你能摆一个V字的手势吗?我把求婚戒指按在手心,缓缓举起,对着镜头竖起两根巨大的粉色手指。
零点的钟声敲响。
天空中绽开绚丽的烟花,游乐园亮如白昼,陷入一片欢腾中,快门声同时穿过夜幕,定格在这个瞬间。结束以后,那男人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谢了。他们把我扔在一边,在烟花下,我看着他们拥抱在一起。
这个故事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听这个男人讲了一晚上,只有这个部分才真正勾起了我的兴趣,但我又不好表现得太过兴奋,只好尽力摆出一副遗憾的表情说,想开点吧兄弟。
他告诉我,他在第二天默默飞回北京,回到自己冰凉的出租屋里,那里除了多了一些灰尘之外,一切如旧。他随后给闫娜打了个电话,电话中闫娜的语气依然平静,但他已无法再感知到丝毫爱意。闫娜似乎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低落,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憋着一肚子恶毒的话语,却在最后时刻失去了说出口的动力。他想起闫娜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以后我骗了你,你也不会拆穿我。
他最后只说了一句话,闫娜,我们分手吧。
电话里久久沉默,只有均匀的呼吸声,过了很久,闫娜说,好。
杨思凡就这样结束了自己三年的爱情,大梦初醒,窗外是北京难得一见的蓝天,小区里散步的人也比平时多了一些。他走出门去,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来到了他最熟悉的新街口。这里的热闹一如往常,无数繁杂的声音吞没了他和他的往事,丝毫不留情面。
杨思凡辞去了在琴行教吉他的工作。
时间风卷残云般划过,日期在杨思凡的生活里变成毫无意义的数字。他陷入对效果器的制作中,与世隔绝,几近疯狂。每次即将完成的时候,他便全部拆毁,从头开始,如此反复,就像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
无数个与悲伤为伴的漫漫长夜里,某个时刻,杨思凡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一年须发疯长,惊觉自己已然老去。
他知道是时候了。
杨思凡将那块效果器连上吉他和音箱,凝神屏气,轻轻拨动琴弦,一个撕裂般的失真音色劈开夜幕,降落在他苦行僧一般的生活里。那正是他所期待的音色,是足以总结他过往三十年人生的音色,他将因此被铭记。杨思凡惊喜地看着自己的作品,随即一股失落便蔓延开来。这块效果器做得过于完美,找不到任何需要改进的地方,这意味着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世界已不再需要他。
第二天一早,杨思凡剪掉了长发与胡须,将自己打理干净,走出门去。
那是2017年的春天,万物复苏。
杨思凡带着这块效果器来到七天琴行,对老三说,帮我卖了它。老三接过效果器,动了动嘴唇,但最后什么都没问,只是念叨了一句,思凡。这是他印象里老三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后来的几个月,杨思凡努力回归生活。他打了几份零工,攒下一点钱,想要弥补自己缺失的一年。到了这一年的夏天,7月31日,那天烈日当空,老三打来电话,告诉他效果器卖掉了,问要不要现在把钱转给他。他说,好。刚准备挂电话时,杨思凡又改变了主意,对老三说,我过去取吧。
那一天,杨思凡对一切释然了。他决定离开北京,想最后看一眼新街口。
随后的一年,杨思凡辗转不同城市,游遍山川湖海,居无定所,最后连老三也不知其踪迹。
直到2018年的最后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我的小酒馆里。我问杨思凡,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为什么又来千山?杨思凡说,因为,闫娜明天就结婚了。
就在这时,另一名顾客推门而入。
来的是一个女人。
她梳着干练的短发,身穿一件黑色大衣,对我笑了笑,眉眼间似曾相识。
我想也许是我干这行太久,导致现在看谁都眼熟。人类的样貌就那么几种,看多了谁跟谁都连相。我正这么想着,这个女人却否定了我的猜测,她对我说,不认识我了?
我疑惑地看着她,拼命调取自己的记忆库,时间向前回溯,定格于一个泛黄的画面中。我想起来了,对她说,你是小文?她说,两年多没见了吧。我说,是啊,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穿着婚纱。小文说,我记得那时候你还偷看我胸来着。我一股冷汗涌出,她笑着替我解围说,没事,理解。
我安排小文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她还是点了和当年一样的酒,再加一个家常小菜,我对她说,老顾客了,再送你两个凉菜吧。她腼腆地说了句,谢谢。旁边那个纠缠了我一晚上的男人大着舌头说,刚才怎么不送我?我没理他,小文问我,谁呀?我说,刚认识的情种,喝多了。
男人大喊,你好,我叫杨思凡。我说,没人问你。
啤酒上桌,为了让自己不再陷入杨思凡的叨扰,我选择留在了小文旁边,问她,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你要离开千山了,后来你走了吗?小文说,走了,我去了北京。旁边的杨思凡说,北京?我以前也在北京,你住北京什么地方?我打断他说,喝你的酒,怎么哪儿都有你。他说,没菜,要不你送我两个。我没接话。
小文对我说,两年前的冬天,你把你的吉他送给我,我带着一起去了北京。我本来的计划是在那边重新组一支乐队,因为我听说全中国玩摇滚最好的人都在北京,可是到了以后我才发现根本没有那么容易,光是活下去就已经不容易了。我在霍营租了个房子,因为听说那里是摇滚乐队的聚集地,到了以后才发现早已今非昔比。我前后加入了三支乐队,最长的维持了两个月,一场演出没有,全都解散了。最后一支乐队是从出租屋里逃出去的,欠了房东三个月房租,我没听说这件事,房东找上门的时候,屋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被迫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了房东,还被扫地出门,身上就剩下你送我的那把吉他。说实话,当时我想过卖掉它,不过你放心,我没有卖。
我说,如果卖掉它能对你有所帮助,我不会介意的。她说,这把吉他后来确实帮助了我,我靠着它在街头卖唱,流窜在不同的地铁口和地下通道里,虽然收入微薄,但总算勉强活了下去。
我问小文,你现在为什么回来了?她说,我听说我的前男友明天就要结婚了,新娘是我的闺蜜。我说,够热闹的啊。小文说,我早就知道他们搞在了一起,但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走到了这一步,心里还是接受不了。我本来是想回来大闹一场的,但是到了千山以后,又突然觉得特别没意思,甚至已经不生气了。后来想起来你这里,我就过来看看。你这真好,什么都没变。
我想起来小文最后一次在我这里的场景,那时她告诉我,她在婚礼现场的照片中发现了男友欺骗她的证据,脑袋忽然像被谁敲了一下似的,此前堵在里面的记忆终于串成一条线。
我正想继续说话,旁边的杨思凡又过来了,端着酒杯,晃晃悠悠,让我想起我这里的常客孔老六。现在孔老六来得少,我竟开始想念他,据说孔老六是喝出了毛病,被家人管起来了。杨思凡自顾自地坐在了我们旁边,我说,回你自己那桌去。他对我说,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见色忘义,来了姑娘就不理我了。
小文抿嘴笑了笑,这一刻我发现她还保留着我最初见到她时的那种羞涩。这让我感到疑惑,因为当年我曾断定,羞涩只是她隐藏自己的方法,真实的小文是个气宇轩昂的摇滚女孩。可是现在我又觉得事实截然相反,也许,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
杨思凡擅自用自己的酒杯碰了小文的酒杯一下,说,你好,我叫杨思凡。我说,断片了吧,你刚才已经说过了。小文笑着说,我叫郑小文。
杨思凡露出一脸天真的表情,喃喃自语,郑小文?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我说,你前女友跟你说的吧?杨思凡一拍大腿说,对,就是闫娜跟我说的。
我看到小文的脸色变了。
我对小文说,那年你婚礼的时候,你发现你男友骗你,是通过那张他在游乐园里和一只粉色的玩偶熊合影的照片对吗?小文点点头说,没错,但我当时没告诉你的是,早在婚礼之前,闫娜就给我看过同样的照片,不过照片里只有她和玩偶熊,他们两个人都只给我看过照片的一部分,拼起来才是完整的真相。那年是2016年,游乐园里举办跨年活动,后来入不敷出,现在也不办了。
我回头看了看杨思凡,他终于不胜酒力,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指着他对小文说,正式介绍一下,这位就是玩偶熊本人。
场面陷入一种微妙的尴尬中,过了一会,小文叹了口气,语气低沉地说,毕竟人家还能合影。
这句话让我想起伴随着小文的诅咒,这个诅咒曾一次次将小文推入低谷。我问小文,当年大仙教你改命的方法,后来又试过吗?小文摇了摇头,说,算了,我认命了。
旁边的杨思凡忽然惊醒,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他似乎在刚才短暂的睡眠中做了一个噩梦。我把他扶起,对小文说,我先处理这位。小文回了我一个优雅的微笑。我把杨思凡带回他的桌子旁,心里担忧他这个样子还能不能付钱。
杨思凡像一滩橡皮泥,被我放好以后,他对我喊道,上酒!我正想劝阻,抬头看到墙上一张破旧的宣传单,是我始终没能卖出去的淡啤酒,还在后厨放着。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喝,我每天都发愁怎么销掉这点库存。
宣传单的旁边贴着一张海报,那是上个月来的歌手陈可未能举办的演唱会海报。当时,他给我听了一首歌,就是那首歌让他打动了经纪人,最终成功出道。他说演唱会取消后,经纪人又给他联系了另一场演出,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对小文说,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陈可的歌手?小文摇了摇头。我接着问,那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叫做《最后的重逢》?小文说,不好意思,我已经不听现在的音乐了。我说,这是我们的又一个共同点,不过,这首歌你是听过的。
杨思凡打断我说,酒呢?
我来到后厨,把最后一点库存的淡啤酒全部搬了出来。择日不如撞日,这些酒绝不跨年。我心一横,拿出对天鸣礼炮的架势将瓶盖依次起掉,发出一声声闷响,正准备把这些酒全部交给杨思凡的时候,看到他已经恬不知耻地和小文聊了起来。
他拉着小文的手说,你好,我叫杨思凡。我说,你说过两遍了,把手放开。
再次阻止了杨思凡后,我打开收银台上的蓝牙音箱。我想,尽管现在的音乐环境一天不如一天,但仍然有让人惊喜的天才之作出现,因为天才是不会随着时间消失的。世人来来往往,每天都有生命逝去,唯有作品让人永生。
我将蓝牙连上,音量开到最大,那首歌曲的旋律缓缓飘出。
小文的瞳孔张大,她对我说,这不是我的歌吗?
没错,在陈可第一次给我听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就是小文当年穿着婚纱,在我的店里唱起的那首歌。那时候,这首歌并没有名字。
我对小文说,当年那个失去了灵感的歌手,就是在地铁口听到你的这首歌,并以此换取了本不属于他的未来。
我必须承认的是,尽管陈可抄袭了小文的歌曲,但他并非毫无作为。陈可为这首歌奉献了一个完美的编曲,尤其是这段长达一分半的吉他SOLO,更加提亮了这首歌原本的底色。他可能不是个好的歌手,但绝对是个优秀的吉他手,这一段SOLO精彩纷呈,几乎无懈可击。
已经烂醉的杨思凡忽然在一瞬间清醒过来,他双目明亮,如少年般凝视着我,仿佛此前所有的醉意皆是伪装。此刻,音箱里的吉他声将歌曲推向高潮。杨思凡说,这个音色,是用我做的效果器弹的。
最后一个困扰我的问题解开了。此前陈可还来这里的时候,我一直觉得他的海报眼熟——不是里面的背景,而是里面的人。但是后来我忙于顾店,便没有深究。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我在心里感叹,第一次遇见小文的时候还是2016年的冬天,而现在,已是2018年尾,还有几个小时就要跨年了。
我对两人说,我们一起合张影吧。
小文说,你忘了吗?我是不能合影的。我说,我没忘,但你的诅咒早就解除了。小文不解地看着我。我指向墙上陈可那张已经泛黄的演唱会海报说,你看那是什么?
2017年7月31日,星期一,下午两点十五分。
天气异常炎热,北京即将融化,整座城市陷入一种群体性的烦躁中,但这一切都与年轻的郑小文无关,此时她刚刚搬出霍营的出租屋,背着吉他卷入地铁站洪流一般的人群中。
郑小文在思考自己是否犯了一个错误。如果去年冬天她没有从自己的婚礼现场逃出去,而是选择咬咬牙容忍男友的不忠,是否现在就不必过得如此狼狈?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后悔,地铁频繁的报站声屡次打断了她的思绪。车门开了又关,乘客下来又上,令郑小文不得安宁。
走出平安里站,站在街头,毒辣的太阳炙烤着郑小文瘦弱的身躯。她感到一阵短暂的眩晕,热空气蒸腾着,液化般扭曲了眼前的景色。她向远处望去,那里是她的目的地——新街口南大街。她希望找一家琴行,卖掉手里这把马丁D28吉他,换点钱糊口。
郑小文不可避免地感到不舍与愧疚,这把琴是千山那家酒馆的老板送给她的,意义远大于吉他本身。她也很爱这把琴,这一度是她在北京唯一的陪伴,但郑小文现在更需要活下去。
郑小文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面前人来人往,没有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哪怕一秒钟。她想起自己在千山的乐队时光,每次演出的时候,她是舞台上唯一的焦点,那是她人生最后的高光时刻。后来的日子里,她频频犯错,一无所得。
她怀念曾被人喜欢的日子。
她从琴包里拿出来那把吉他,抱在胸前。郑小文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她没想到人生最后的演出竟是此番景象。她曾放弃过一次,现在要放弃第二次,她想,这是她与音乐最后的告别。
郑小文轻轻扫动琴弦,唱起自己写过的最满意的一首歌,这是她在千山的乐队解散后自己独立写出的。她曾试图在自己的婚礼上表演这首歌,但最终以失败告终,那时候郑小文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说,婚礼上唱这首歌不太吉利。后来,她在那家名为“孤独之心”的小酒馆里唱过一次,然而遗憾的是,直到此刻,这首歌依然没有名字。
她在琴声中轻轻吟唱,旋律划过她算不得跌宕起伏的人生,因为自己的诅咒,她没有留下过任何一张合影,这使得她的过往无迹可寻。
郑小文边唱边睁开眼睛,让她意外的是,烈日下,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站在她面前,成为她唯一也是最后的观众。她继续唱着,看着黑衣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磨损严重的钱包,抽出一把零钱,放进她扔在地上的琴包里。这人一定是把她当作流浪歌手了,郑小文笑了笑,并没有解释,黑衣男人还以微笑。
黑衣男人在歌曲即将结束的时候走向远方。
郑小文捡起琴包里的钱,虽然不多,但足够她在今天填饱肚子,并在一家廉价的旅馆过夜。她原本山穷水尽的生活忽然出现一线生机,反而让郑小文陷入两难。几分钟前,她还坚定地想要卖掉吉他,现在却迟疑了。
如果我被人误会是流浪歌手,为什么不索性就变成一个流浪歌手呢?
郑小文坐在路边,进退维谷,一直以来她总是用最短的时间做出决定,每次都以失望告终,只有这次,她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就在郑小文被困在平安里站前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失落的杨思凡却做出了他人生中第二快的决定,他要离开北京。
比这个决定更快的,是一场最终失败的求婚计划,那一天在杨思凡的心中留下了永久的伤痕,至今余痛未消。他接到琴行朋友老三的电话,来亲自取效果器的钱。他将最后一次走上自己工作了数年的新街口南大街,并在这个炎热的夏天与所有的往事告别。
兜兜转转,杨思凡走在不久前郑小文刚刚走过的那条路线上,迈出平安里地铁站出口。阳光直射入他一无所获的人生,他用手掌遮住额头,眯起眼睛,寻找遮蔽的树荫。他并没有看到不远处一个姑娘刚刚起身,把吉他装回琴包里,从此开启她流浪歌手的生活。他也不知道,在2018年的最后一天,他们会在千山的一家小酒馆里再次相遇。那时姑娘已剪去长发,而他将喝得烂醉。
那天在这条街上,唯一一个幸福的人正在向他们走来,那就是后来如愿成为歌手的陈可。他刚刚在七天琴行里花掉自己一半的积蓄,买了一块手工制作的单块效果器。陈可现在灵感迸发,急于回去记录下一首存储在脑中的歌曲,并于今晚十二点之前发给唱片公司的人。
那时的陈可坚信自己将实现他伟大的理想,事实是,这首歌在后来的确延长了他的梦,但并不足以改变他的人生,因为那并不是他的歌。后来的日子里,陈可再也没能写出同样水准的歌曲,他的专辑搁置,演唱会取消,在千山苦苦等待经纪人给他第二个演出机会,这次演出发生在2019年的第一天,讽刺的是,这次演出和陈可在2016冬天拒绝的那场婚礼,竟是同一个新郎。
陈可的演艺生涯短暂而落寞,他在经纪人的安排下,再次沦为一名婚礼歌手。陈可当时离开的原因,就是一个男人要求他在婚礼上演唱一首烂俗的流行歌曲。陈可认为那是对他的侮辱,然而宿命是一场可笑的轮回,同样的婚礼现场,同样的新郎,同样烂俗的流行歌曲,陈可在那天最后的抵抗,是他擅自改唱了这首短暂改变他人生的《最后的重逢》。
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在2017年7月31日这天,天气异常炎热,北京即将融化,整座城市陷入一种群体性的烦躁中,但这一切都与年轻的陈可无关,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记录下这一刻。
陈可拿出自己像素极低的手机,伸向远处,看着镜头,按下快门。
那一天,同时被装进镜头的还有一个心碎的男人,一个孤独的女人,一抹炽烈的阳光,一座摩拳擦掌的城市,以及一段被淹没在洪流中,后来并不常常被提及的往事。
第三单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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